麻秋怡
(廣西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廣西 南寧 530015)
杜贊奇在對中國華北農村社會進行考察時提出了“權力的文化網絡”這一概念,從鄉村社會關系的整體視野來理解中國鄉村。這一網絡囊括了宗族等社會組織與各種社會關系,鄉村社會的權力斗爭、國家政權深入鄉村社會以加強控制都是通過這一網絡來實現的[1]。這一理論對后來中國鄉村社會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在中國歷史上,廣西長期處于邊陲之地,而在這樣一個社會,國家制度的推行往往是與地方社會制度相融合的。本文將以晚清廣西地方權力體系變動為例,探討晚清時期廣西基層社會制度的演變。
雍正時期,清政府在西南邊疆大規模推行改土歸流,廣西土司勢力遭到極大打擊。但土司制度由來已久,仍有部分土司勢力未被革除。為徹底完成改土歸流,清政府在廣西設置彈壓官。彈壓官成為土州縣向現代政區邁進之前清政府在當地設立的過渡性官職。
“彈壓”原為控制、制服之意。雍正年間,湘西桑植土司向國棟、保靖土司彭御彬暴虐不仁,殺戮不止,“被害男婦紛紛來歸情,愿編入版籍,以免殘虐。”[2]655此時,雍正帝提出“今俯順輿情,俱準改土為流官設官,綏輯彈壓……應行審理之舊案,著該督撫一并審結?!保?]655趁此時機,雍正帝改土歸流,并設彈壓官,參與當地事務的管理,進一步削弱當地土司權力。此后,在廣大西南地區進行改土歸流的過程中,彈壓官經常出現,成為地方權力結構變動中十分重要的一環。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廣西巡撫張鳴岐上奏稱:
廣西慶遠、思恩、南寧、太平、鎮安、上思、百色、歸順等府廳州所轄土州縣州同、巡檢,凡四十三缺。綜其疆域幾占全省四分之一,幅員既廣,其地勢為政治上最要之區,其物產亦實業上可為之地,誠能得人而理,不難臻富庶而固邊陲。各屬土官多皆賦性昏庸,罔知禮法,其無能者則冥冥昧昧,如睡如夢,四境之事慒然不知。其不肖者則任性妄為,魚肉土民,戾貪婪靡所不至。雖將不職土官隨時撤任改,委官員署理,或委漢員彈壓,而土屬情形仍不能稍有起色[3]5469。
廣西土州縣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然而各地土官多昏庸無能,即使經常將不稱職的土官撤職,派遣漢人官員署理土司之職,但各土州縣地方情形仍沒有好轉。隨即,張鳴岐提出:“整頓土屬必先造就土官,而造就土官,必先被以教育。”“就土官兄弟子侄中,擇其年齡資質略合高等小學程度者,按年選送,四人或六人來省就學?!保?]5469并設立土官學校,專教土族,從已畢業的土官后代中,擇最優等者承襲土官之位。新舊土司交替空白之際,則任漢人彈壓官管理土州縣事務。各屬土官原已病故而未請承襲者,均停止承襲?;蛲凉僦灰殉幸u但因案撤銷的,均在此次改革中撤職,并“不準回任,一律由漢員彈壓?!保?]5469此次改革有20州縣的土官被停止承襲,并任命了22位漢人彈壓官員,此舉大大打擊了地方上原有的土司家族勢力。
清末擔任廣西地方彈壓官的多為文人。如光緒年間擔任忻城彈壓委員的葉佩衡為恩科舉人[4]824,宣統年間任上林彈 壓 的楊杰為申科舉人[5]471。文人通過擔任地方彈壓官介入到土州縣地方事務中,并實行一些改革以打破原有的基層權力結構。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安平土州首任彈壓官李吉壽到任。到任后,李吉壽實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他取消了原來土官衙門的重疊機構,解除了大部分差役和牢獄兵丁,只留下協同辦事的師爺1人和8名衙役。原來土司衙門無償使用的夫役,也被革除,改成出錢雇役。過去土官收取的貢納,此時也被革除,改成按畝繳納糧稅[6]60。光緒三十年(1904年),趁著下雷土州土官勢力被“三點會”搗毀之際,清廷派彈壓官戴潛任當地彈壓委員。戴潛精簡了原有的土官衙門機構,免除“從前供應一切等件惡例陋習”“每年唯有納糧地例到衙,以從王化”。為防止各種雜稅雜役卷土重來,戴潛還規定“自示之后,倘有不肖各役丁差,膽敢仍前需索,唯各村民隨時捆送嚴懲,絕不姑息?!保?]178
土官在地方上勢力強大,新到任的彈壓官往往面臨強大的阻力,在一些土州縣甚至經歷了土官勢力卷土重來的過程。如安平土州土官李德普搖身一變,成為了當地彈壓官,在所發布的告示、文契乃至碑刻上,均自稱為“世襲安平州知事”,企圖恢復舊時期的統治秩序。但不可否認的,彈壓官的到來,已杜絕土官權力世襲的可能性,并改變了當地的社會風氣,推動了各土州縣向近代化轉型邁出第一步。如太平土州由土官統治改為彈壓統治后,彈壓官出街,民眾不再需要躲避,且民眾見官也不需要跪拜。土官拜山時,民眾可以免修路也不需要再給他們抬轎了。忻城彈壓官葉佩衡就任時,慨然捐出自己的部分俸祿給村民設置稀粥免費供應站,還給民眾免費看病。他卸任時,百姓依依不舍,簇擁送行[4]824。土司統治時期收的各類雜稅,數量及名目在彈壓官時期都大幅減少了[6]88。
彈壓官到任后,當地土民抓住歷史時機,向彈壓委員申請贖買伕役,以獲得自由。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安平土州金龍峒的碑刻記錄了這一事件:
據彈壓安平土州兼代州判,分防金龍峒委員李吉壽具稟
據各峒民懇請,除弊勒石,以垂久遠。案所稱挑水、打木、斫柴、割馬草等役,情愿出銀四百元,即將此款起造墟亭,此后不準由團總傳伕,由官出票,每名仍照給食錢到道。據此查核所稟,各節洵可杜絕加派折錢之弊。即經飭,據該委員據定簡明規條,列折呈核,前來合行,出示勒石,示仰金龍峒團總土民人等一體知悉,務各遵照,后開規條,永遠遵守,如有違犯,定行提究,不貸特示[7]36。
彈壓官就任時,民眾買免伕役已成為趨勢,很多民眾為免除伕役,出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如太平土州品現鄉溪現屯70戶人家,每家出240個東毫,全村共出了1 800元光洋買免伕役,有些人家無銀購買,不惜賣了一頭牛以繳納銀錢[6]88。
設立彈壓官是廣西改土歸流中的重要環節,多數土州縣廢土官設彈壓官后,正式設縣或并入現有正式政區。民國初期,一些彈壓官直接管理的地方直接設為了縣。如忻城土縣在彈壓委員到任后,莫氏土司及其家眷全部搬出土司衙門,并不準再行請襲。此后忻城土縣便由彈壓官主持縣政,并在民國17年(1928年)由張先春報請政府將土縣改為正縣[4]537。民國5年(1916年),都安立縣之事亦由當地彈壓委員推動[8]562。
清中葉以后,伴隨著大規模匪亂的興起,廣西地方軍事化程度提高,農村地方上舉辦團練以開展防御與自衛活動。廣西鄉村士紳借助團練參與地方事務,與土司分權,鄉村社會力量進行重組。
清朝前期,廣西基層地方社會普遍實行保甲制度[9]。保甲作為地方行政管理與地方保衛制度,平日里輪流派人守衛地方,地方統治者希冀通過該制度達到“安良善”“靖地方事”之目的[10]128。隨著時間的推移,保甲制度出現了衰退,在維護地方安定上實行效果不佳:“力行保甲,原以禁盜安民立法,實為至善,無如各村民人等往往視為具文虛應故事,不肯實心奉行,以致宵小,仍然猖獗,地方何日可臻寧謐?!保?0]128保甲制在維持地方治安上尚有困難,發生社會動亂時極有可能出現自衛能力不足的情況。
嘉道年間以來,天地會屢屢發動起義。天地會與廣西境內土匪、游勇相互勾結,廣西社會變得動蕩不安。廣西地處邊隅,民風淳樸,地方較為安定。然而到了嘉慶十六年(1811年),“有匪徒拜會糾劫,恣行不法等事……刑部奏進立決本章三十余件,廣西之案竟有二十余起,可見該處盜風甚熾?!保?1]335
道光年間,廣西“土匪紛起”,“十一府一直隸州,無賊者不過三府?!保?2]3980在這樣的情況下,地方士紳首先向清政府求助。南寧府宣化縣舉人李宜用等赴督察院哭訴地方匪亂之嚴重情形:“群逆分屯者各以數千計,民家被劫者動以數萬計”,并請求清政府“急救邊陲,以救倒懸”[13]36。但在這時候,廣西地方財政拮據,兵力空虛,根本無法平定此時的叛亂。在這樣的背景下,各地士紳“奔走紳富之間”,聯絡各家創辦團練。如貴縣,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創辦了團練局,開創了當地團練之先河[14]。一兩年的時間里,融安、藤縣、河池等府縣各地都辦起了團練。
同一時間段里,各土州縣也辦起了團練以抗擊游匪。太平府佶倫土州自道光年間頻繁受外來土匪騷擾,“佶倫土州,彈丸小邑,蔓爾荒陬。溯自道光二十七年以來,慘被外境逃匪入州滋擾,民不聊生?!保?0]12010年后,匪患并未平定,佶倫土州、鎮遠土州與鎮安府向武土州仍深受匪患之苦:“三州向地土州等力承(弱)練單,剿擊乏術,致該匪肆行無忌,連年擾害,民不聊生?!保?0]113為剿除匪患,各土州“同舉壯練習”[10]113,訓練團練,利用民間武裝力量來維護地方秩序。
起初,清政府對團練的態度尚不明朗,但隨著地方動亂的加劇,清政府開始支持各地興辦團練。道光三十年(1850年),清帝正式下令地方舉行團練,以蕩平匪患:
比年廣西盜風日熾,雖屢經懲辦,而匪徒仍復結伙肆行,此拏彼竄,若不大加懲創,何以戢奸暴而衛民生。該撫議請責成各道府、會營分投嚴拏各章程,均著照所請行。該撫仍當會同提督、嚴飭鎮道等、督率各屬,晝夜巡防。并勸諭紳民、團練保衛[13]16。
匪患此起彼伏,隨后道光帝令徐廣縉調撥“廣東官兵一二千名”赴廣西平匪患,同時飭令地方官員“勸導本處紳民,互相團練,藉資捍御?!保?3]25為規范地方團練,道光帝還飭令廣西各地“照廣西省橫州、博白兩處團練章程,認真辦理。”[13]41當時龔景瀚提出堅壁清野法,“令民筑堡御賊”,興辦團練。咸豐帝則下諭“飭令通省居民舉行團練,互相保衛。並寄發大學士卓秉恬錄進龔景瀚所著堅壁清野各議,周天爵亦曾奏及保甲等法”[15]29。在官方的推動及地方士紳的努力下,咸豐年間,廣西各地出現了興辦團練之風。
清代中后期,廣西地區的匪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了穩定地方秩序,團練成為了基層地方社會的常設組織。從現有資料來看,清朝中后期團練出現歸并保甲的趨勢,逐漸成為廣西基層社會行政單位。
同治年間,廣西田林縣的團練告示《立禁條約》反映了當時團練組織的一些情況:
第八則:大凡火槍利器,各宜閑暇整頓,免致臨時愴卒。如者,出門必備三日之糧。自合之后,上中戶派錢三百文、一百五十文、五十文,交與為首者,以辦火藥放存,而待急需。唯火藥砂馬一件最為要緊,一則以備亂世,二者備衙門早晚團練之需。
……
第十則:自合之后,看某某為首,帶那些人民。今日分開,早晚各宜各自戒嚴。如有大小事件,呼頭目而已。務要人人到齊,勿得臨時退惟、三五丁抽二三,一丁者請人以代。(如有不祥,恐斷香煙,故有此論。)如請不得,四十文錢一天,照日扣算,交錢與頭目自清。(此恐遠出行兵,故有此論,如近處不抵者,不必請人。)為首者遇事,亦不需索謝禮酒食等弊。只宜事后有者,問心謝則受之可也……自合之后,各守條規,勤儉農業,以教子孫。但愿河清仰渥,主司善政,人人獲享太平矣[16]。
可以看出團練是兵農合一,以農為主的組織。按照每戶“三五丁抽二三”的原則抽丁組成,若是家中只有一丁,便請人代替,找不到人代替的則需向團練頭目繳納銀錢。被抽中的壯丁閑時“勤儉農業”,平日里保衛鄉間,戰時奉令出征。團練頭目負責籌劃團務,團練所需要經費、武器需自己團內自行承擔。
有清一代,廣大農村社會依然是靠十家為牌,十牌為甲,十甲為保的保甲制度,這一時期的團練便是建立在這一管理制度的基礎上。《容縣志》記載:“金田盜起,大吏以團練新章頒行,州縣編戶為甲,編甲為團?!保?7]可見團練建立之初,即是在保甲制的基礎上組建的。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時任廣西按察使的勞崇光組織各地興辦團練,明確提出“以十家為甲,有甲長,聚甲為團,有團長,聯團為總,有團總”的規定。
據《廣西壯族社會歷史調查》對田東縣檀樂鄉的調查資料記載,檀樂鄉同樣也是在保甲上設團,團上設縣。檀樂鄉設有一個團,團下分設7個甲,設有7個保甲長,保甲長負責幫助團總收錢糧。保甲長下還有各村的頭人、父老,負責處理婚姻糾紛、田地糾紛等民事??梢娞礃粪l形成了村上設甲,鄉上設團,團上設縣這樣一個組織結構[18]88-89。
咸豐年間,臨桂縣有120余團,這些小團合為城內等五大團。其中城內團作為中團,“為四方之策應”,四鄉分為東、南、西、北四團,“作為村墟之捍衛,兼為城內之藩籬”。各類小團如中村、墟鎮、市等則并入大團[19]。據《臨桂縣志》記載:“城鄉五團人數實繁,每團須選舉公正老成,眾所推重之紳士一人為團總,以精明干練三四人為團長,綜理其鄉團。中村、墟鎮、市各為小團,而歸東于一鄉之大團者。該小團亦各設團長為之區畫一切?!保?9]由此可知,大團下設團總,總理團練事務,團總下設團長,“綜理鄉團”。小團亦設有團長。倘若訓練中有壯丁“藐法妄為,操演不力”,則由團長稟明團總進行處理。
可見清朝中葉以后,廣西在保甲制度之上建立了團練,于一村設一團或合數村為一團,各團設團長,平時管理訓練,維護地方社會秩序。團長上設團總,如遇重大事務則由團總進行處理。
從目前所掌握到的資料來看,主辦團練的多是地方上考取功名的士紳階級。咸豐帝就興辦團練下發的諭旨中,特別強調地方團練由士紳主導,要求“慎選團總”,“公正紳耆,董理其事”[20]177-178。
劉曉琳曾以舉辦團練的典型地區桂平、貴縣兩地為例做過統計,兩縣共有團練領袖64名,取童生以上文科人員為46人,占總數的71.9%。而根據《廣西昭忠錄》的記載,在殉職的團練領袖中,取得童生以上的文科人員超過了半數[21]。前文提到的《臨桂縣志》已明確提出,“每團須選舉公正老成,眾所推重之紳士一人為團總?!保?9]這些均已說明廣西士紳已居于團練的主要地位。咸豐年間,桂平縣梁村組織團練對抗天地會起義的事件,更是為這一問題添了一例實證。
桂平縣下都里梁村人梁文價為貢生,在當地頗有威望。咸豐年間,天地會起義波及到了桂平縣當地,此時清軍主力已撤出縣境,縣里已無多余的經費應對此次動亂。在這種情況下,辦團練已成為當地最佳選擇,梁文價“奉諭辦團”,立即命其子福齡“修筑圍城,立局募練”,并“自備糧械,捍衛桑梓”。當時鄉中父老皆到梁村避難,梁文價亦待他們如親人一般。而因為在此次地方動亂中表現突出,梁文價獲得了“奉政大夫”的稱號??梢钥闯觯考澚何膬r在此次維護地方社會秩序事件中貢獻十分突出[22]。
咸豐五年(1855年),馮定京入散麻垌陳成煥部,梁文價之子,翰林院待詔梁福齡率領鄉中團練攻破其巢。此后,梁福齡與周邊中都里李彬賢的衛清團聯擊散了下灣、官江的李彩隆等部[22]。從梁文價、梁福齡事跡中可以看出,無論是“立局募練”、還是奮勇殺敵捍衛桑梓,在其中發揮主要作用的都是當地的士紳階層,他們通過團練,廣泛參與到地方事務中。
值得注意的是,外來的客民,即外來漢人在此時也參與到團練事務中,主導部分團練。咸豐年間,游匪黃見安、小張三一伙盤踞于太平府佶倫土州鎮遠土州及鎮安府向武土州,當地土州無力抵抗,致使“該匪肆行無忌,連年擾害,民不聊生?!币虼巳荨昂仙陶泄凸蛨F,帶練合剿”,歷經兩年,終將這一游匪勢力驅逐出境[10]113。此處的“果化客團”便是由漢人主導的團練。
廣西的士紳由三部分構成,一是土司上層官族的“士紳化”;二是外來客民,即漢人;三是通過科考躋身士紳階層的普通民眾[9]。廣西團練的領袖絕大多數來自士紳群體,這是國家與地方社會互動的結果。一方面,士紳與官僚系統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士紳階層領導團練,可將團練納入官府管理范圍。清政府當時明確提出“必以官率紳,以紳勸民”[23]3583,企圖將地方團練置于官府的直接管理之下。另一方面,士紳具有鄉土性,可以帶領鄉村社會形成地方保衛力量,有力應對社會動亂。但在實際情況中,并非只有士紳階層才擔任團練領袖,如果化土州的團練事務即由當地土官自行經理:
至于奉行團練,卑境人民盡屬愚魯,惟知耕種,并不知書,以致無有紳士。即有一二人,亦系外來客居,故團練保甲雖然奉行,均由卑土州自行經理[10]123。
果化土州的《申報州境逆凈民安文》中將土官經理團練的原因歸結為當地文化水平落后,“以致無有紳士”,但主要原因應是這一時期土官仍把持著地方事務,將團練納入其掌控范圍。但在當時的廣西,士紳階層的壯大,大大分散了土司在當地的勢力。
廣西地方團練“器械糧食之屬皆自備,什伍技藝之事皆自習,未嘗領賞以官?!保?4]837。其所需的經費官府并不下撥,主要由地方自籌。因此,團練經費的籌集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由地方士紳出資,二是向地方人民實行征派,由人民繳納經費。
道光年間,靈川縣諭令募捐練團,當地富戶萬方慶“奮然捐銀五百”,之后“群戶隨之”,這為當地團練的組建提供了必要的經費,卒成勁旅[25]。平樂縣紳民咸同年間為團練軍餉錢米捐輸共計一萬九千五百四十七兩[26]。上文提到的果樂客團,其“經費米糧藥鉛一切支費”亦是自備[10]113。
但團練的經費來源更主要的應是向地方上的廣大人民征派。如容縣,咸豐二年(1852年)成立了團練總局,按畝征收軍需,“每租萬斛抽軍需錢五千文”[17]。
太平府安平土州金龍峒所需的團練經費也是從地租錢中劃撥:
該峒向有地租錢四百四十文,由各村頭人匯收,一半歸該峒團練支用,一半為歸……公費等情,是該處地租向有定章,該州判差役何得任意加收,除扎飭該州從嚴約束差役外,合出示曉諭……諭仰該峒各村頭人,并該峒村人民等一體遵照嗣……各村地租務照定章徵收,不得任意聽從差役籍端嚇索。自是以后,如再嚇索銀錢以及加派分毫,一經告發,或經查出,定即提案嚴辦。該峒民等亦須遵照舊章完納,不得任意拖欠抗納[7]37。
從這份告示中可知,金龍峒地租錢共四百四十文,其中一半要用于該峒團練支出。
西華甲團練的《立禁條約》中寫道:
大凡火槍利器,各宜閑暇整頓,免致臨愴卒。如者,出門必備三日之糧。自合之后,上中下戶派錢三百文、一百五十文、五十文,交與為首者,以辦火藥放存,而待急需。唯火藥砂馬一件最為要緊,一則以備亂世,二者備衙門早晚團練之需[16]。
從這可以看出,西華甲團練武器、經費由團內自行承擔,并將團內分成不同戶等,分攤團練費用。
清朝中葉以后,廣西地方社會動亂加劇,清政府無力平定地方動亂,只能啟用已有的地方團練組織,并企圖通過地方士紳將團練置于官府控制之下。隨著士紳階層對地方事務的介入,他們具有對基層事務的支配能力,這也使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廣西基層社會出現“自治化”的趨勢。如改土歸流后的恩城地區,設立“三峒、三化”的行政區域。恩城街的大團總為正團總,其余隸屬的三化的團總為副團總,團總之下的土目充當催夫催糧之責。團總權傾一時,凡民間發生糾紛告官者,都要先經他審決。民國以后,地方勢力把持下的恩城,成立了以權紳為首的團局,即恩城團,設局董一人,團總兩人,分別管理四個化之事務,全局和各化均設團長一人分理團練武裝。團總接替了漢堂的權柄,并同時取得土官的特權,成為政府與豪紳的代理人[4]125-126。
到了民國初期,民團掌握了軍政等各項權力,并成為地方政權基層單位。上林縣高賢鄉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設鄉。改鄉前,該地方政權基層單位是“團”,共分巷賢上、中、下三團,三團設團總。團內有4-8人不等的“練丁”(也稱“團丁”),由“練長”一人率領,人數多少視時局好壞而定,主要職責是“保護趕坪的人不受土匪搶劫”。民國初年,改“團總”為“團長”。民國十一年(1922年)至十二年(1923年),又改為“局董”,管理全團一切事務。團下面分若干甲,甲有甲長(后改為保董),甲下面分若干排,排有排長,圩上有圩長。形成了團長—甲長—排長—圩長這樣一個結構。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改團為鄉:巷賢上團改為尚仁鄉,巷賢中團改為尚義鄉,巷賢下團改為尚禮鄉[27]88。值得注意的是,民國時期的“鄉”,是在民團的基礎上設立的。如陽朔縣,清時寓保甲于團,分為六鄉十三里五十七團。民國二十年(1931年),改編鄉制,初為二十鄉,次年改為十四鄉,其鄉就是在團的基礎上設立的[28]。地方團逐漸演變成為正式行政機構,并為廣西鄉鎮的近代行政變革奠定了基礎。
改土歸流并非一蹴而就的過程,至光緒末年,廣西巡撫張鳴岐奏稱,廣西仍存在有小土司43個[3]5801-5802。如何推動這些地區基層行政制度的變革,則成為清王朝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在推進國家一體化的過程中,清朝由原來的“以夷治夷”思想轉變為“以漢化夷”。改土歸流的過程中,將土官一律改為流官不切實際。正如前文所述,在新老土官交替空白之際,清王朝開始任命彈壓官。彈壓官在當地推行的一些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地的社會風氣,減少了各種勞役與陋規,村民也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買免伕役等方式提高社會地位。長期存在的土司勢力對彈壓官起到了制約作用,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土官擔任彈壓官的情況,地方政令的推行也依賴于土官。但是彈壓官的到來,杜絕了土官勢力世襲的可能性。彈壓官的設立,為這些土州縣轉向縣的變革奠定了基礎。同時,通過彈壓官所進行的清查戶口、清丈土地、減免賦稅等改革,國家權力逐漸深入地方社會。
地方社會動亂使清政府對鄉村基層社會控制力減弱,隨著士紳階層通過團練介入地方事務,他們具有對基層事務的支配能力,這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土司勢力,也使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廣西基層社會出現“自治化”的趨勢。地方團練逐漸轉變為正式行政機構,為廣西鄉鎮的近代行政變革奠定了基礎,同時也為民國時期鄉村自治的出現提供了條件。
彈壓委員的任命、民團的出現,這些都促使廣西地方力量進行新整合,并推動廣西近代政治變革的進行。廣西地方權力體系的變動也成為中國近代史發展中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