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淑蘭,孫有發
(廣東工業大學 經濟與貿易學院,廣東 廣州 51006)
近年來,一些擁有平臺的科技巨頭(Big Tech)紛紛涉足金融服務領域,它們從支付開始,進一步發展到信貸,保險、財富管理甚至數字貨幣,引起了全球矚目。一方面Big Tech利用其數據和技術的雙重優勢,促進了金融創新,提高了金融效率和普惠性;另一方面,其運營跨越了市場、地域和監管的邊界,可能帶來新的風險和市場失靈,如壟斷、數據濫用、隱私保護和金融穩定等問題(H,S.Shin,2019;Carstens,2019)。金融體系作為一項重要的公共基礎設施,Big Tech的金融活動涉及廣泛的公共利益,超出了傳統的金融監管領域。在從事金融業務時,Big Tech是否應與傳統銀行一樣受到相同的監管,其風險的生成機理是否呈現出與傳統金融機構的不同特征,對傳統金融機構的監管與對Big Tech的監管是否具有適用性,其跨界、跨境經營模式引發的監管如何協調,這些全新的領域給各國監管者帶來挑戰,監管者需要審慎處理好收益與風險的平衡。
“Big Tech”目前正在成為金融圈最受關注的新詞。顧名思義,它就是“大型科技企業”的簡稱。最早使用Big Tech是新聞媒體,把谷歌、亞馬遜、Facebook和蘋果合稱為“Big Four Tech”,后來媒體又加入了微軟,成為“Big Five Tech”。現在Big Tech來泛指從事數字服務的大型科技企業,它們通常直接面向用戶提供電子商務、搜索引擎、社交網絡或數據存儲和處理等IT平臺,利用數據和網絡效應的優勢,將觸角滲入了金融各個領域。國內的阿里、騰訊、百度和京東等一大批企業也位列其中。
對于Big Tech來講,數字服務是其主要業務,金融業務只是其全球經營業務的一部分。根據全球主要的Big Tech公布的2018年上市公司財務數據來看,信息技術和咨詢收入占比46%,金融服務業僅約占11%①樣本包括阿里巴巴、Alphabet、亞馬遜(Amazon)、蘋果(Apple)、百度、Facebook、Grab、Kakao、Mercado Libre、樂天(Rakuten)、三星(Samsung)和騰訊(Tencent),根據S&P Capital IQ提供的 2018年上市公司年報總收入計算(BIS,2019)。。近幾年,Big Tech在金融領域里攻城略地,與傳統金融機構既競爭又合作,既獨立專注為龐大的客戶網絡提供基本金融服務,又與傳統金融機構深度融合,實現生態圈的整合與重構。
最早涉足金融行業的Big Tech,其目標其實并不是為了從金融行業獲益,而是利用金融工具來為其原有業務提供服務,以完成其本身業務的閉環。以支付寶為例,2003年作為淘寶的一款內置程序被推出時,承載的使命就是解決交易中的不信任問題,為淘寶提供安全、便捷的支付方式。隨著淘寶爆發性增長,支付寶交易額也迅速增大,內部沉淀的資金急速膨脹。2014年,螞蟻金服成立,利用自身在原有業務上積攢的優勢,阿里巴巴才開始有目的地大舉進軍金融業,余額寶、招財寶、螞蟻小貸、網商銀行等金融服務相繼推出。各個科技巨頭也紛紛效仿,全面布局金融行業各個版圖,并探索一些傳統金融機構沒有觸及的業務,例如,Facebook擬用區塊鏈技術發行電子貨幣libra,這將對全球貨幣金融體系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和挑戰。
1.支付領域。支付業務是Big Tech最初提供的金融服務,主要是為了解決電商平臺買賣雙方缺乏信任而出現的。Big Tech通過提供更加便捷安全的認證方式,將移動支付運用到多個場景,與原本的平臺業務相互集成和互補,結合大數據進行行為分析,以此為入口串聯起整個金融業務鏈條。
Big Tech的支付平臺目前有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覆蓋”系統(Overlay systems),這種類型依賴于現有的銀行支付基礎設施如信用卡或零售支付系統,如Apple Pay、Google pay等。第二種類型是Big Tech建立自己的專有系統進行支付,如支付寶、微信、M-Pesa等。Chorzempa(2018)研究發現“覆蓋”支付系統在美國、歐洲和韓國等發達經濟體使用得更為普遍,這與傳統金融機構的信用卡和銀行賬戶高度滲透有關,而在信用卡普及率低,智能手機普及率高的發展中國家,Big Tech則更有市場機會發展專有的支付系統。
在支付業務上,一方面Big Tech與銀行面臨直接的激烈競爭,它們分流了銀行的客戶和資金,沖擊了銀行各項業務,使得銀行利潤降低;另一方面,Big Tech在很大程度上又依賴銀行。Big Tech的“覆蓋”支付系統直接使用銀行的支付設施,即便是有了自己的專有支付系統,其平臺和用戶也需要一個銀行賬戶來引導資金進出網絡。從某種意義上說,銀行實際上幫助Big Tech平臺實現其用戶資金的托管及投資。
2.信貸。Big Tech依托網絡平臺,主要向中小企業和消費者發放短期小額貸款。各國Big Tech信貸總量反映了經濟增長和金融市場結構的差異。一般來講,一個國家的人均收入越高、銀行競爭力越弱,Big Tech等金融科技企業的信貸活動總量就越大。研究還發現Big Tech信貸在金融監管寬松和銀行集中度高的地區發展更為強勁(Frost et al,2019)。
盡管以Big Tech為代表的金融科技信貸近年來擴張迅速,但與銀行信貸相比,它們目前的規模仍然較小。融資渠道有限是導致Big Tech信貸規模難以擴張最主要的原因。Big Tech的資金來源主要是股票、債券融資或表外融資(如發行ABS)。2018年,全球主要的Big Tech股票與資產的平均比例為50.2%②樣本包括阿里巴巴、Alphabet、亞馬遜(Amazon)、蘋果(Apple)、百度、沃達豐、騰訊、Orange、微軟九家公司。。國內一些Big Tech直接成立互聯網銀行,但受網點的限制,互聯網銀行的資金主要依靠銀行間市場融資和存單,傳統存款占比較小,資產規模擴張仍然有限。更多的Big Tech實施助貸模式,即與銀行合作,將信貸業務鏈條拆解,Big Tech在獲客、數據、風控、增信等方面提供支持,銀行負責籌集資金并管理貸款,雙方優勢互補,互利共贏。
目前,Big Tech的信貸主要集中在傳統金融機構忽略的下沉市場如藍領、低收入者和學生等,這部分群體通常被稱為“unbanked”人群。在小微企業信貸方面,獲得平臺貸款的中小企業絕大部分并不是銀行的客戶,這說明Big Tech的信貸業務與商業銀行并不是完全的競爭關系,更像是垂直產業鏈條中的分工與互補(Jagtiani,2018;Frost et al,2019)。
3.財富管理和保險。Big Tech利用其廣泛的客戶網絡和品牌知名度,在其平臺上銷售各種金融產品和保險。相對傳統金融機構,其一站式金融百貨商場使得服務便捷、易使用,客戶體驗度更高。余額寶自2013年推出,到2018年就已發展成為全球最大的貨幣市場基金,擁有1萬億元人民幣(1500億美元)的資產和3.5億客戶,成為系統重要性貨幣市場基金。另外,Big Tech通過大數據和風險偏好評估,精準挖掘用戶需求和投資習慣,智能組合和開發一些定制化的金融產品,滿足不同類型用戶的投資需求。
一些Big Tech通過參股、控股或新設立保險公司進軍保險領域。亞馬遜、谷歌與老牌保險公司合作,同時大量投資保險科技企業。國內Big Tech或與保險公司合作,為其搭建技術平臺,銷售保險產品;或與保險公司合資成立新公司(如螞蟻金服、騰訊和平安保險共同合資成立我國首家互聯網保險公司——眾安保險)。Capgemini發布的2018年世界保險報告顯示,全球29.5%的客戶愿意從Big Tech購買保險。Big Tech利用平臺作為保險的分銷渠道,降低獲客成本;同時通過大數據、虛擬技術、智能技術幫助保險公司精準營銷、開發個性化定制的保險產品、制定定價策略,提升風控能力等,引領保險科技為行業賦能。
Big Tech還是金融機構重要的第三方服務提供商。Amazon、微軟、谷歌和阿里云為眾多金融機構提供云服務。許多Big Tech也向金融機構提供使用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的特定工具。Big Tech既是金融機構的合作伙伴又是競爭對手,它們的經營行為引發了許多潛在的利益沖突,在某些市場的主導地位正受到越來越嚴格的審查(Khan,2017;BIS,2018)。
相對于傳統金融機構銀行,Big Tech有諸多優勢,這些優勢是驅動其進入金融領域的重要因素(見表1),本文從供給端(Big Tech的角度)和需求端(用戶需求的角度)兩方面進行分析。
1.技術優勢。“無科技不金融”。現代金融業就是一部科技發展史,金融的創新和發展需要科技的支撐和助推。Big Tech擁有最精銳、最前沿的技術團隊,投入大量資金和各種資源,在大數據、AI、云計算、區塊鏈和5G網絡等領域具有超強的技術優勢,這些技術在金融領域具有廣泛的應用前景。例如基于多種信息進行的大數據分析和AI算法能力,開發了智能獲客、自動信用打分、秒貸及智能催收等技術,其搭建的反欺詐和信用風險模型要比傳統金融機構信用評級更為有效。2017年,螞蟻金服旗下的花唄不良貸款率僅為1%,明顯低于銀行同期小微企業不良貸款率的2.57%,其出色的信用風險管理能力主要源于數據挖掘技術,利用供應商和客戶之間的網絡結構,通過識別與其他業務連接的獨立節點集群來檢測欺詐應用程序,有效地降低了風險。
2.數據優勢。Big Tech利用網絡平臺生產數據,用戶活動越多得到的效用越多,同時平臺生成的數據越多,形成數據網絡活動循環。這些數據是多維度的,不僅包括資產、收入等“硬信息”還包括消費數據、社交數據、位置數據等“軟信息”。相對于傳統金融機構使用的資產、收入這些“硬數據”,“軟信息”難以偽造并且便于實時監控貸款人的信用變化情況,極大豐富和拓展了征信內容。螞蟻金融和Mercado Libre進行信貸評估和發放時涉及申請人高達1000多個數據序列。Big Tech通過整合數字化的信息,將“軟信息”變成“硬信息”,將定性信息定量化,其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分析客戶信用、偏好、習慣和需求,進而提供定制化的金融產品的同時還可以進行風險定價和風險控制。相比之下,傳統銀行缺乏一個廣泛運用的平臺,匯集和處理信息的能力較弱。
3.業務協同優勢。Big Tech實行混業經營,可以通過將多種業務協同來實現良性的循環,在網絡效應的助推之下,這種良性循環可以幫助Big Tech迅速拓展業務規模、獲取市場份額。例如,支付寶和淘寶相互成就,淘寶越發展,支付寶的客戶就越多;支付寶用戶增加,淘寶的支付渠道就更為可靠,促進淘寶業務的發展。另外,Big Tech還在平臺上設計了多個應用入口,不僅可以購物,還可以進行水電、醫院等多個部門公共繳費以及投資理財等,將分割在不同行業不同部門的金融服務打通,增加客戶的黏性。
傳統金融機構并不能夠充分利用多個業務的協同效應,大多數國家規定了銀行業和商業必須分離,銀行基本上也只能訪問賬戶交易數據,不能通過應用程序編程接口鏈接其他服務,形成不了業務的協同和交叉。
4.政策激勵優勢和監管套利。傳統金融機構面臨資本金、流動性管理、信息披露等嚴格的審慎監管要求,而針對Big Tech監管框架目前仍然正在制定過程中。2019年,在歐洲推出了開放銀行業的規定,要求銀行分享金融數據,而這個要求并不適用于Big Tech公司,這就使得后者在獲取和分享數據方面和銀行享有不對等的監管待遇。雖然各國對金融科技應用的監管政策趨嚴,但整體而言,各國依然持續鼓勵金融科技在合法、合規條件下的創新和應用。Big Tech享有不公平的競爭優勢容易引發監管套利。
5.市場機會。Jagtiani(2018)發現傳統金融機構在后次貸危機時期主動退出了一些細分市場,如小微企業、中低端收入人群的金融服務。傳統金融服務機構服務這些長尾用戶成本高、收益低。隨著銀行數量和分支機構的減少,Big Tech等金融科技信貸迅速地填補了這一市場空白。Mercado Libre(2016)的一項調查發現,70%的平臺商戶有意向使用貸款投資自己的業務,但僅有25%的商戶有銀行貸款,75%的商戶從未使用過銀行貸款。傳統金融服務覆蓋不足,為Big Tech進入金融領域留下了市場空間。
1.客戶體驗。隨著“數字原生代”和“千禧一代”群體的壯大,對新技術的接受程度不斷提高,這部分群體積累了一定的財富,成為新的城市中產,對金融服務的便捷性、速度、成本和用戶體驗等方面的期望越來越高。不同于傳統金融機構以嚴密的合規流程來設計用戶使用規則,Big Tech更聚焦于提升用戶的體驗,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迭代產品,努力做到零摩擦和零痛點,使得消費者對Big Tech提供的在線金融服務更滿意。根據Bain企業研究報告(2017)發現75%的客戶認為Big Tech的新產品和服務滿足了客戶不斷變化的客戶需求,而傳統金融機構的這一比例為53%。
2.信任轉移。2008年金融危機,金融機構受損嚴重,聲譽和消費者的信任度大幅下降。而Big Tech近十幾年發展異常迅猛,在全球市值排名上,亞馬遜、谷歌、蘋果、Facebook、阿里巴巴、騰訊這六家涉足金融業務的Big Tech在市值上遠遠超過29家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2018年市值最高的金融機構JP摩根,市值為3700億美元,與前六位Big Tech相比,相形見絀。因此,Big Tech更容易獲得消費者信任,從而傾向于使用其金融服務和產品。一些消費者認為,Big Tech提供的金融服務比傳統銀行更具有社會責任感和更大的社會價值(Milne and Parboteeah,2016)。
3.普惠金融需求。EY(2017)在一項調查中發現,經常使用金融科技服務的數字活躍人群在各個國家的比例差異很大,排在前兩位的中國和印度分別為69%和52%,但在傳統銀行服務相當發達的國家,如比利時、荷蘭和日本該比例僅為13-14%。相對于發達國家,金融科技在新興市場國家發展更快,這些國家經濟活躍,城市中產人口迅速擴大,同時支付基礎設施相對落后,信用卡、網上銀行尚未普及,小微企業、中低收入者難以獲得銀行信貸。伴隨著智能手機和寬帶服務價格下跌,這部分客戶對Big Tech的普惠金融服務具有強烈的需求(De Roure,2016;Tang,2018;Jagtiani& Lemieux,2018b)。Philippon(2015)還發現融資成本高、缺乏銀行競爭的地區,Big Tech等提供的金融科技信貸對當地中低收入者和小微企業具有非常強的吸引力。
Big Tech進入金融領域的驅動因素不同會引發不同的市場結構,從而影響風險與收益之間的平衡。如果Big Tech進入金融領域主要驅動因素是基于降低交易成本,解決信息不對稱,這可能意味著Big Tech給金融行業帶來更高的效率;如果Big Tech進入金融領域主要是基于產品捆綁驅動或者由于網絡外部性和投資組合效應而產生的市場力量驅動,總的社會福利要差一點,因為收益和風險都會應網絡效應和信息優勢給放大,使得風險和收益的權衡更復雜;如果監管套利或追求冒險投機是Big Tech進入金融領域的關鍵驅動因素,那么福利效應要更弱。

表1 Big Tech與銀行競爭優勢劣勢比較
1.助推金融創新。科技創新與金融創新相伴相隨。數字信息時代,信息處理和計算速度不斷加快,新技術更迭出新,金融和科技共生成長使得金融體系在摩爾定律的作用下也呈指數級增長。金融科技是技術驅動型的金融創新,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科技手段在支付、資源配置、產品定價、風險管理、征信、身份驗證和信息安全等領域創新賦能。Big Tech作為全球金融科技的先驅者和領導者,是創新業務模式、創新金融產品和服務最主要的推動力量。
2.提高金融體系效率。Big Tech將科技與金融深度融合,通過平臺獲得了大量數據,為金融行業數據化、智能化運營奠定了基礎,提高了整個金融體系的效率,具體表現在:多樣化的支付渠道以及便捷的驗證方式提高了支付效率;云計算極大地提升了數據存儲和計算能力,加快了金融服務的響應速度和共享程度;基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開發的審批和智能風控系統取代人工,將信貸審批時間從日縮短到小時、分鐘,并且朝著秒級與預授信推進。2018年,網商銀行僅377名員工就服務了500多萬家小微企業,大大提高了效率并且降低了服務成本。
3.增加金融普惠性。當借款人的信息成本過高時,傳統銀行不愿為其提供服務,或者只在高利差情況下提供服務。中小企業由于缺乏抵押品,或財務報表不符合銀行貸款申請的最低要求,或地理位置偏遠,導致金融服務難以觸達或觸達成本過高。
Big Tech依靠大量數據,能夠有效地解決信息不對稱和激勵問題,降低了成本,為那些不符合銀行貸款條件的中小企業和家庭提供服務。我國的金融基礎設施與歐美發達國家相比要薄弱許多。根據艾瑞咨詢(2019)的數據,2016年中國消費信貸滲透率僅18.3%,和美國同期的34.5%差距甚遠。隨著2016-2018年中國金融科技的大爆發,短短兩年時間中國消費信貸滲透率就躍升至32.4%,中美普惠金融差距大幅縮小。BIS的最新研究也表明,Big Tech信貸有效地促進了中小企業的發展,促使其產量增加71%-73%,銷售總值增加75%-79%,服務質量也得到了明顯提升。電商領域的Big Tech為中小企業提供金融服務帶來社會凈福利的提升,是普惠金融的具體體現(Frost et al,2019)。
對金融市場而言,Big Tech是一個新角色。關于應當如何對待這個新角色,目前的爭議很大。Big Tech具有獨特的商業模式,嫁接了更多的科技屬性和互聯網元素,使得其從事金融業中風險的生成機理、傳導及評估機制呈現出與傳統金融的不同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網絡效應易引發壟斷和不公平競爭。Big Tech通過在線多邊平臺銷售金融產品和提供金融服務,這些平臺經濟具有典型的網絡效應,即服務用戶的成本隨著客戶數量的增加而下降,產生范圍經濟和規模經濟,從而出現“贏者通吃”。為了搶占市場份額成為“贏者”,Big Tech采用低價傾銷和補貼的方式搶流量、搶客戶和搶先跑,將不夠成熟的金融產品搶先推向市場以獲得先發優勢,用“燒錢”的方式把其他的競爭者打敗或兼并,最終目的就是率先建立起該領域內的專屬生態系統。一旦專屬的生態系統建立,其他潛在的競爭對手就沒有多少空間來建立與之相競爭的平臺。Big Tech可以通過提高進入壁壘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利用自己的市場力量和網絡效應來增加用戶轉換成本,排除潛在的競爭對手,實現壟斷。
在支付和電商領域此類現象非常明顯:為爭奪市場份額,發動紅包大戰、補貼大戰;為了搶客戶,挪用客戶資金補貼產品低價傾銷;為銷售理財產品獲得更多備付金,動用其他資金填補理財收益。Big Tech將產品捆綁銷售和交叉補貼發揮到極致,以獲得更高的利潤和競爭優勢。這些行為干擾了市場競爭秩序,導致了不公平的競爭和更高的市場集中度。2019年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已占據我國94%的移動支付市場份額(艾瑞咨詢,2019),螞蟻金服和騰訊已經發展成為中國系統性重要金融機構,但并沒有與之對等程度的金融監管,越大越不會倒,容易引起道德風險和市場扭曲。
2.混業經營模式引起的監管套利。
Big Tech創造出新的商業模式、應用和金融產品,但并沒有改變金融中介機構的功能和本質,無法避免地存在著共性化的金融風險。傳統銀行有最低市場準入、資本監管等要求,納入存款保險體系,必要時央行作為“最后的貸款人(the last resort)”提供流動性支持,享有金融安全網的保護。Big Tech雖然提供相同的金融服務,但因不是金融機構,既不受對等嚴格的金融監管,也缺乏充分的保障機制,一旦出現市場動蕩時,難以獲得央行緊急流動性救助。
超大型的Big Tech依托強大的客戶群體、資源渠道及技術優勢,通過新設立或并購金融機構,獲得多種金融或類金融牌照,發展成為互聯網金融控股集團。最具代表性是螞蟻金服和騰訊,他們幾乎囊括了所有金融牌照,通過對各種不同金融牌照業務進行交叉組合,形成新的互聯網金融產品。由于監管標準和監管方法不盡相同,Big Tech可以利用這種差異在不同金融監管部門政策中間采取分段選擇,將資產和風險轉移到監管最為寬松段,進行系統內部的監管套利。
Big Tech的混業經營模式增加了跨市場、跨業態、跨區域傳播的可能性,表現在:一是內部治理機制不夠完善。公司股權結構復雜,集團內部的關聯交易頻繁,尤其是技術類關聯交易缺乏定價標準,高管交叉任職和兼職,透明度低,增加了風險隱患。風險在母公司與子公司以及子公司與子公司之間傳遞,金融風險和實業風險交叉傳染,風險隔離機制失效。二是由于交叉持股,難以厘清企業之間控制關系、責任主體和受益主體,也難以準確識別和估算公司局部風險和整體風險,風險隱蔽性強。三是對于這種新興的互聯網混業經營的金融控股模式,監管缺位、錯位和越位導致的監管沖突和監管真空將長期存在,對其監管的長效機制尚需進一步探索和完善。
3.數據濫用導致數據壟斷和隱私泄露。考慮到規模和技術,Big Tech有能力以接近零的成本收集大量數據。這就容易產生“數字壟斷”或“數據壟斷”(M Stucke,2018)。用戶數據已經成為Big Tech商業競爭的武器,數據濫采、濫用和隱私保護問題日益引起重視。Big Tech一方面利用這些數據可以進行針對性廣告營銷,另一方面實行價格歧視政策,獲得數據壟斷租金。例如,Big Tech通過數據不僅可以評估潛在借款人的信用價值,還可以確定不同借款人愿意支付的最高貸款利率或客戶愿意支付的最高保險費,從而制定歧視性價格。價格歧視以犧牲消費者利益而獲得巨額利潤,產生不利的經濟和福利效應(O Bar Gill,2019)。Big Tech同時可能將這些數據用在其他地方或者進行不恰當的披露,從而造成對客戶隱私的侵犯。近幾年來,Facebook、谷歌和微軟等科技巨頭都受到了一系列隱私丑聞的沖擊,對百萬計算的用戶個人信息安全造成了不良影響。2016年,中國也爆出了多起借款人信息買賣的情況。研究還發現一些數據的處理、分析的算法缺乏透明度,容易導致歧視和偏見(L Sweeney,2013;Fuster,2018)。
4.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特性使得技術風險、操作風險凸顯
Big Tech從事金融業務,除了傳統的金融風險如信用風險、流動性風險、市場風險以外,各項技術風險和操作風險尤為突出。當前,金融機構數據存儲和計算主要外包給Big Tech的云服務,一旦系統中斷將對金融機構產生嚴重后果。技術系統、數據安全在開發、測試、應用等各階段容易出現失誤,引發數據泄露、遺失、篡改或利用程序漏洞遭受惡意攻擊,都會放大外部風險和系統性風險。區塊鏈技術可以用于改造跨境支付業務,能有效顯著地縮短傳統支付的時間,但卻可能為非法洗錢或跨境資金轉移提供便利。各個科技巨頭開發的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算法、模型趨同,容易產生同質化競爭和順周期問題。即在經濟低迷時期,企業財務狀況惡化,所有的信貸系統自動削減企業貸款額度,使得經濟雪上加霜;在經濟繁榮時期,信貸系統自動增加企業的額度,導致信用擴張、制造泡沫,放大經濟的波動。
Big Tech的金融業務大都是通過開放的互聯網平臺進行,金融風險相對于傳統金融運營模式具有隱蔽性強、傳播速度快、破壞力大的特征。金融科技的發展并沒有經歷一次完整的經濟周期,Big Tech的風險管理能力還有待于檢驗。
傳統上,金融監管的目的是保證金融穩定,防止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和保護投資者、存款人的利益。由于Big Tech獨特的風險特征,其監管還需要涵蓋范圍更廣,包括促進競爭和數據隱私等目標。然而這三者在某種程度上是互相矛盾的,監管部門需要把控好監管力度,既要避免僵化嚴苛的監管扼殺Big Tech金融創新活力,又要守住安全底線,防止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
1.促進公平競爭,防止監管套利。同樣的業務,同樣的規則。Big Tech從事金融業活動時,它們也應該遵守適用于金融機構的同樣規定,縮小監管差距,促進Big Tech與傳統金融機構之間公平競爭,限制監管套利,從而保證監管的有效性和競爭的公平性。
然而,傳統著重于金融機構的監管模式試用于Big Tech存在較大的不適應性。由于Big Tech跨界到多個生態和場景,一些金融服務流程層層分解,逐步滲透金融服務各個領域、各個流程,金融服務的價值鏈被重新構造。在這樣的情況下,金融監管應該由機構型監管轉變為金融服務的功能性監管上來,即不論以何種形式出現,無論采用何種技術,不把監管要求和金融機構類型掛鉤,均以“實質重于形式”的思想按照業務類型對應監管,避免金融體系內部的監管套利。
加強對互聯網金融控股公司的監管。出于宏觀審慎監管的需要,對于金融業務符合設立金融控股公司的Big Tech,應引導其申請金融控股公司牌照納入監管,促進控股金融機構之間資源共享,發揮協同效應。對不符合金融監管要求的Big Tech,要么減持要么退出。2019年7月,《金融控股公司監督管理試行辦法(征求意見稿)》發布,明確“實際控制人為境內非金融企業和自然人(包含Big Tech)的金融控股公司,監管主體為央行,所控股金融機構由銀保監會和證監會實施監管”。央行和監管部門按照穿透監管原則,從嚴認定關聯方和關聯交易,追溯穿透確定實際控制人、最終受益人,關聯人和一致行動人,加強關聯交易統籌監管;強化內部治理結構,建立“責任到人”的審核和追責機制,關聯交易關鍵環節層層追責;加強信息披露,及時披露股權變更信息,建立“防火墻”制度,防范系統性風險。
2.建立包容審慎的監管理念,合作發展監管科技。對Big Tech的監管應尋求控制風險與鼓勵創新的平衡。很多國家采用“創新優先”原則實施監管,其核心是建立容錯機制,允許市場在風險可控的范圍內進行試錯性創新,營造鼓勵創新的良好氛圍。2016年5月,英國正式啟動了以鼓勵創新為核心的金融科技監管模式——“監管沙盒”(Sandbox),即在一個縮小的真實市場中監管機構與創新主體展開良性互動,對金融產品和服務進行實驗,為創新者提供融資,促進金融科技的發展。我國應借鑒這些國家包容審慎的監管理念,建立中國版的“監管沙盒”,將命令控制式監管變為協商合作式,以激勵誘導方式促使Big Tech自律,加強對話,減少信息不對稱,既防止“偽”創新,也避免監管過激遏制創新。
監管機構應該利用Big Tech的技術優勢,與它們加強合作,大力發展監管科技(Regtech)。監管科技包含了兩部分,即監管部門使用的“科技+監管”(Suptech)和機構部門使用的“科技+合規”(Comptech)。加大開發新興技術在監管領域的應用,一方面創新升級監管工具和方法,減輕監管部門成本和壓力;另一方面促使Big Tech合規經營,降低合規成本。加強監管部門與Big Tech之間數據共享,提升收集和分析數據能力,建立數字化、智能化的監管,“以科技應對風險,以科技促進監管”,提高監管效率。
3.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
在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方面,建立和完善自上而下的法規體系和行政監管條例,嚴格執行已出臺的制度規范,加快研究和完善個人信息保護、數據的收集、存儲和共享安全等標準規則,明確各類數據的保護等級和使用邊界。根據數據的不同安全級別建立相應的保障機制,保護數據信息主體的知情權和所有權,保障其擁有暢通的維權渠道。同時,充分發揮行業自律作用,通過政策宣傳、標準研制等多種途徑,配合監管部門形成合力,打破數據孤島,促進數據共享。
Big Tech應對數據安全風險要從技術層面和內部控制管理多方著手。一方面解鈴還須系鈴人,要利用科技來解決數據保護和隱私問題。例如可利用區塊鏈的去中心化模式、密碼學等方法來確權、追蹤流轉交易來實現隱私保護。在技術層面做好敏感數據評估和識別、數據加密、安全存儲、數據脫敏等工作,將數據安全覆蓋到數據生命周期的每一個環節。另一方面,Big Tech在內部控制管理方面則應該設立首席數據安全官和技術團隊來負責數據安全。在隱私保護方面自覺承擔起社會責任,了解隱私數據的紅線在哪里,正確平衡好開發利用大數據帶來的便捷性與隱私保護的關系,在不侵犯個人隱私的基礎上,把數據的價值挖掘到最大。
4.風險的外溢性需要國際監管協調與合作。
Big Tech的互聯網平臺經營模式具有跨國和跨域的特點,風險具有強烈的溢出效應。Big Tech可應用區塊鏈技術和加密貨幣,輕松地繞開銀行外匯指令系統實現資金跨境流轉。風險的外溢性迫使過去注重以單個國家為主體的監管應向全球監管合作轉變,共同維護國際金融系統安全,加強對新技術問題的共同研究和共識,推動打擊跨境違法違規金融犯罪合作。
目前,違法違規的互聯網金融活動已經呈現出在法律體系薄弱、監管體系不健全的發展中國家擴散的苗頭。各國的金融監管牌照發放松緊不一,比如英國、澳大利亞、美國相對較嚴格,塞浦路斯、塞舌爾則非常寬松。各國監管部門、從業機構以及學術界應加強交流,推進國際監管規則和標準建設,否則不僅可能出現更多的監管真空和監管套利行為,更容易在各國監管松緊不一的情況下損傷一國的國際競爭力。需要注意的是對Big Tech的國際監管協調不僅包括金融監管,還包括市場競爭和數據隱私保護,還需要多國公共部門更多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