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穎
(1.中山大學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275;2.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3.廣西民族大學 教務處,廣西 南寧 530006)
隨著全球化、現代化浪潮席卷,“時空壓縮”給人們帶來無助、迷失和不安,自然環境與社會空間亦成為供人消費的“景觀”與“奇觀”,“地方”日益成為人文地理學、空間政治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學科關注的話題,成為當下“鄉村振興”“社區營造”“留住鄉愁”等行動和議題的焦點。
關于“地方”內涵與外延的討論,大致形成了人文主義(或譯作“人本主義”)和建構主義兩種理論取向。人文主義視角強調人的主體經驗,可追溯至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現象學。段義孚提出的“戀地情結”(Topophilia)和約翰·阿格紐(John Agnew)提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都強調人對地方的情感依附。[1]段義孚認為,相較于“空間”,“地方”是感知價值的中心,是意義中心和關懷之所。[2]建構主義視角關注“地方”與集體記憶、權力和認同的關系。在全球資本、話語、權力關系角逐和競爭下,在地方主義、民族主義、浪漫主義等意識形態作用下,“地方”成為建構認同的工具和文化資本的符號。戴維·哈維(David Harvey)指出,政治經濟權力參與“地方”建構,既帶來希望,也暗藏危機。[3]20世紀70年代時,段義孚等人將“地方”視為一個靜態概念,90年代后,建構主義理論對其修正。多琳·馬西(Doreen Massey)提出“全球地方感”概念,認為“地方”是一個發展的、絕非靜止的過程;不一定非有邊界;沒有一個單一的、獨一無二的身份認同,充滿了內部沖突;特異性持續再生,應以動態、多元化、開放的視角來看待。[4]
盡管國內學界對“地方”“地方感”的概念剖析和應用研究比較豐富,但大多數研究屬于旅游人類學、旅游地理學等學科范疇,僅有少數學者從日常生活角度討論了“地方感”或“地方”的歷時性建構過程。[5]侗族村寨的田野調查發現,以鼓樓為中心的“地方”營造,是侗族歷史、文化、族群認同、地方主體話語和儀式慶典共同作用的結果,融混了權力話語與情感意義的雙重動機。據石開忠統計,2009年全國侗族地區有772座鼓樓,其中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有130座。[6]2019年,三江縣全縣已有230座鼓樓。①柳州市第二屆文化旅游產業發展大會暨第十六屆中國(柳州·三江)侗族多耶節開幕式領導干部發言,時間:2019年11月6日,地點:三江縣侗鄉會客廳。作為神圣中心和意義之所的鼓樓,如何成為侗族人地關系的符號?侗族人為什么要建鼓樓?侗族人的“地方感”何為?本文通過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分析視角,以“地方”營造為切入點,指出當下鄉村振興應將“地方感”搭建的認同紐帶及其塑造的建構意義融入日常生活中,修復人地關系。
侗族居住在我國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帶,史籍記載為“仡伶”“峒人”,自稱“干”“更”“金”,是百越族中駱越人的支系,古有“溪峒之民”之稱。古籍記載,侗族地區于明代已建鼓樓。明《赤雅》記載,“羅漢樓,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獨腳樓,高百尺,燒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錦鱗也”。[7]明《黔記》記載,“黑樓苗,在古州清江八寨等屬,臨近諸寨共于高坦處造一樓,高數層,名聚堂。用一木桿,長數丈,空其中,以懸于頂,長鼓。凡有不平之事,即登樓擊之,各寨相聞,俱帶長鏢利刃,齊至樓下,聽寨長判之。有事之家,備牛待之。如無事而擊鼓及有事擊鼓不到者,罰牛一只,以充公用”。[8]聚堂就是鼓樓。鼓樓最初稱為“共”,意為鳥巢,隨后稱為“百”,堆壘之意,再稱為“堂瓦”,即公房,是眾人議事之所,到款制社會時增加了迎賓、款組織擊鼓聚眾和斷案等功能。[9]近代社會又增加了娛樂功能。曾有學者總結出鼓樓的十二項功能,聚眾議事、擊鼓報信、排解糾紛、擺古休息、拾物招領、吹笙踩堂、存放蘆笙等等。[10]《三江縣志》記載:“樓必懸鼓列座,即該村之會議場也。凡事關規約,及奉行政令,或有所興舉,皆鳴鼓集眾會議于此?!盵11]民國以前,侗族地區實行團款制度,“款眾”在鼓樓共同議訂“款約”,違約的判定由“款首”在鼓樓集眾驗戒執行。[12]聚眾議事和斷案等功能強化了鼓樓地位的神圣性。
侗族鼓樓的來源,除了與原始巢居方式有關外,還與漢族影響密不可分。與其他南方少數民族相似,侗族在歷史上受中央王朝統治,與漢族的聯系從未中斷。明朝初年起,因衛所屯軍和移民政策,大規模的漢族移民進入侗族地區,侗族古歌中有“原籍江西,住在吉安府”的說法,民間廣泛流傳“江西來源說”。以鼓樓、風雨橋為代表的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深受中國古代傳統木建筑營造技藝的影響。吳浩認為,不僅侗族工匠吸收借鑒漢族文化,而且“鼓”與“鼓樓”之稱也從漢族而來。[9]石開忠認為侗族建鼓樓是中原漢族地區關于鼓的管理的遺存。[6]建筑學家羅德啟將侗族木建筑技藝遠遠超過鄰近的其他少數民族,歸因于侗族人較早采用了漢族常用的木工工具。[13]已有研究表明,侗寨鼓樓是漢侗文化交流和交融的產物。侗族先民在適應居住地氣候、自然條件的前提下,不斷接納外來移民,吸收漢族等其他族群文化,最終形成了侗族族群,以及由鼓樓形塑的聚落空間和由鼓樓表征的民族文化。
隨著社會不斷發展,侗族地區與外界的交流交往日益頻繁,鼓樓的公共性和娛樂性日益突出。自20世紀80年代起,地方政府、學者團體、媒體機構、旅游企業等各方人士聯合打造、推廣鼓樓形象,將其塑造為民族符號。②Kaneshige Tsutomu(兼重努).Village Community and Public Architecture:wagx Concept and Drum Tower among Dong(Kam)People of Sanjiang in Guangxi Province,China.Dynamics of Ethnic Cultures Across National Boundaries in Southwestern China and Mainland Southeast Asia:Relations,Societies,and Languages(中國西南地區與中國東南亞跨境民族文化動態).eds by Hayashi Yukio and Yang Guangyuan.Chiangmai,Tailand,2000.82-101.1980年,貴州省文化局在全國率先組織開展文物普查活動,將侗寨鼓樓作為重要文物給予保護并撥??罹S修,隨后以政府為主導的各界力量通過舉辦專題展覽、建立民族園、發行侗族建筑專題郵票等形式將以鼓樓、風雨橋為代表的侗族建筑向外推介。20世紀90年代時,黃才貴提出侗族建筑的“文化位移”是“以民族性和時代性風貌,步入文化現代化、文化與經濟一體化和文化國際化運作軌道”的表現。[14]進入21世紀后,湯蕓指出,鼓樓是被精心挑選出來的、作為民族象征的“被發明的傳統”,脫離了南侗地區的地方性關聯,成為整個侗族文化的“景觀”。[15]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鼓樓設計、建造、使用和外界評價的變化,可分為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設計樣式定型化。鼓樓形制可分為亭式、廳式和塔式。[16]鼓樓從公房演化而來,最早為亭式或和普通房屋無異,樓層不高。20世紀80年代后,塔式鼓樓成為主導類型。[17]全國現存最早鼓樓是貴州省從江縣的增沖鼓樓,也是一座塔式鼓樓,顯然起到了示范效果。塔式鼓樓在設計上追求高聳挺拔之感,在視覺上給人以震撼效果,在技術上能不斷突破新的高度,兼具審美價值和藝術價值。2002年,三江縣城落成的三江鼓樓為27重檐、高42.6米,當時號稱“侗鄉第一樓”,可沒過幾年就被從江縣城29重檐、高46.8米的從江鼓樓超越。
第二,裝飾裝修精致化。近年來興建的鼓樓,地面鋪水泥或石板,內外都安裝電燈,形成別致的鼓樓夜景,也方便人們在夜間娛樂。鼓樓內裝飾主要是落成慶典時附近村寨贈送的裝飾畫、鏡屏、本寨的獲獎獎狀、錦旗或牛角。很多鼓樓已添置彩電,供人們觀看消遣。為了保持鼓樓干凈、美觀,木料刷不易變色的清漆,不設火塘。例如,龍勝江口新鼓樓無火塘,但老鼓樓所在地(老鼓樓被火燒毀后,原地臨時搭建了一間單層磚房)和戲臺仍保留火塘,三江產口鼓樓使用可移動的火盆。
第三,建造地域擴大化。自20世紀80、90年代,各地興建民族風情園,鼓樓脫離村寨而進入旅游景區。近年來,鼓樓又進入了城鎮中心空間,組成市民活動場所,成為城市廣場“景觀”。鼓樓的“位移”源自鼓樓營造主體的變化和鼓樓象征意義的“擴布”,地方政府和旅游企業視鼓樓為民族文化的標志性景觀符號,鋼架鼓樓也受他們青睞,盡管在選材上背離了侗族人對杉木的崇尚。
第四,營建方式產業化。過去侗寨建鼓樓,全靠村民利用農閑時間捐工捐料共同完成。工匠團隊幫自己村寨或房族修鼓樓,一般都只拿很少工錢,其余寨內或族內青壯年男性輪流幫工,分文不取。由于鄉村青壯年人口外出增多,木料砍伐和運輸成本持續上漲等原因,近年來侗寨出現包工包料的鼓樓營建方式,若政府出資則多為外包,若村寨自籌,則視村寨集體商議結果而定,結算方式也多為包工。這樣減輕了村民負擔,但也較過去淡化了他們與鼓樓的緊密聯系。
2019年,位于三江縣八江鄉的S村新建了一座四角九重檐、高18米的鼓樓。S村占地面積9.68平方公里,轄5個自然村,共有515戶,1877人,主要人口為侗族,主要產業為農業、畜牧業和茶葉種植業,人均年純收入7638元。據村里老人回憶,老鼓樓建于清朝末年,1964年毀于火災,此后村中發生了大大小小7次火災,人們無力再造鼓樓。沒有鼓樓的55年間,S村人到戲臺議事,鼓樓的部分功能已被替代。S村未開發旅游,由于土地面積受限,新鼓樓的層高并不高,也并無吸引旅游者的目的。即便如此,S村人仍合力集資37萬多元,營造了一座嶄新鼓樓,這背后折射出話語的建構與意義的生產。
重建鼓樓前,S村村民樂捐新建了村口大橋(2016年),舉辦大規模廟會和“姑巴”回鄉活動(2019年),村民反響好,地方自治力量有充分信心能籌措到鼓樓重建資金。借“姑巴”回娘家聚會聯歡時,一些村民議論重建鼓樓事宜,當場報名樂捐金額已達十多萬元。其中一位村民是木建筑公司負責人,他大力推動新建鼓樓并帶動其他商人樂捐。已在縣城工作的領導干部和老師也積極參與討論和樂捐。于是第二天S村興建鼓樓籌委會便宣告成立?;I委會共44人,由村委干部、退休干部、老人代表、各村民小組組長、組員和其他熱愛公益事業的人組成。①被訪談人:楊某某(1979-),男,侗族,S村村委主任。訪談人:劉夢穎。訪談時間:2019年4月30日。訪談地點:S村村委辦公室?!盁釔酃媸聵I的人”是村委主任原話。其中,6個村民小組共推選出27人加入籌委會,每小組4-6人,負責辦理各小組樂捐事宜。在實際工作中,村委干部、商人等地方精英、老人協會等組織發揮主要作用。
籌委會的主要職能是募集和管理資金、對外聯絡、組織慶典等。除捐資外,村民還需捐工、為儀式慶典備餐。②由于S村采取包工包料委托建造形式,故不需村民捐木料。盡管S村募捐通告提出了最低捐款要求,但家庭困難的個人或家庭和單身漢可不捐,籌委會秉持自覺自愿原則。事實上,侗族村寨內在的凝聚力是對吝嗇之人的“約束”,而侗族人觀念中的公益心、公德心是“內驅力”。
捐資大小和是否成為籌委會骨干,是衡量地方主體實力、地位和話語權的標準。一旦確立話語權,他們便有能力聲明主張。村委主任在鼓樓落成典禮上致辭道:“鼓樓建成將對鄉村振興、建設美麗S村有著深遠的意義,從此S村人民有了新的文化、娛樂、益智、休閑場所,方便了村民傳承侗族文化”。由村民精英撰寫的《鼓樓簡介》顯示:“鼓樓就是寨膽、寨魂,是凝聚著民族情感,傳承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部分村民表示,修鼓樓是件“好事”“喜事”,“55年沒鼓樓了”。不同主體的在場行動與話語建構形成了權力閉環。
在侗寨,樂捐互助有一套固定程序。首先,專人登記捐助情況。兩人合作,一人收集、保管捐助資金,一人登記,如為外村人,登記來源地。其次,留契為憑。陽契一式兩聯,捐款人留紅聯,籌委會留白聯。陽契上題“萬世流芳”,左題“功德無量流芳千古”,右題“樂善好施名垂青史”。正中內容為“募集到XX縣XX鄉鎮XX村XX屯XXX善士為興建S村鼓樓樂捐人民幣XXX元,興建S村鼓樓籌委會鞠躬”。最后,張榜公告。用紅紙謄寫捐助人姓名和捐贈明細,張貼在鼓樓坪周圍房屋的墻壁上,此為鳴謝告示。等鼓樓正式落成后,將樂捐情況刻成石碑,樹立“捐款信士榜”,以示表彰和感謝。籌委會賬目也講究公開透明,專人負責財務,定期公布資金籌集情況和支出情況。
家庭是樂捐的基本單位。南部侗族至今沿用“親從子名制”習俗,樂捐等民間活動的文字公告仍遵循這一習俗,書寫時取侗語同音字即可。S村樂捐公告用“甫”表示父親,“奶”表示母親。祖輩和父輩的樂捐行為,由子輩姓名“承載”,婚姻與家庭關系亦呈現在樂捐公告榜上。
落成儀式當天,賓客可獲得一份回禮,包括一團蒸熟的糯米飯、小塊酸鴨、酸肉和酸魚。獲得回禮是確認樂捐身份和獲得回報的證明。侗族人認為,老人和小孩吃這份糯米飯,能身體健康。無論樂捐金額多少,都能獲同等份額的回禮。饋贈的前提不是等價交換,也不分親疏遠近,在于人到、禮到、心意到。S村人講究“圖個熱鬧”,尤其是鼓樓落成儀式這樣重大慶典,特別希望“聚人氣”,因為這樣寓意著有財氣和福氣。
儀式的神圣性和“狂歡性”保證了集體情感的宣泄和認同的傳達。侗寨建鼓樓從伐木、開工、立柱、上梁到落成,需要舉行多場儀式。其中,上梁儀式在村寨范圍內影響最大,由地理先生和掌墨師共同主持,多位“臘汗”協助,全寨人共享盛宴。①砍梁、抬梁以及安梁的人應為父母健在、兒女雙全、身體健康、生活順遂的男性,侗語稱為“臘汗”(或“喇漢”,為漢字記侗音)。落成儀式是第二次儀式高潮,廣邀賓朋,S村鼓樓落成慶典當天有上千人前來。

圖1 鼓樓營造主要儀式流程及影響范圍示意圖
每一場儀式都有固定程序和禁忌,以上梁儀式為例,由于梁是鼓樓中的圣物,禁忌尤其多。在三江,僅用生木做梁,上梁當天上午請“臘汗”上山砍伐、抬下山,且應選連蔸分叉的樹木作梁,砍伐梁木時不能破壞同一蔸上的另一根細木。這些講究都取“生生不息”“生發”的寓意。加工梁木產生的廢木料,必須丟進河里,不能焚燒或隨意處置。掌墨師在祭梁、點梁、踩梁等環節,均需與村民以一唱一和的形式共同完成儀式祝禱。②現在三江縣林溪鎮一帶一般不踩梁。筆者在三江縣林溪鎮調研時向掌墨師楊恒金(三江縣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楊林生(柳州市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等人請教儀式禁忌說法并觀察驗證,特此鳴謝!
在S村鼓樓上梁儀式中,掌墨師先握著大公雞念:“此雞此雞是非凡雞??!鳳凰公雞叫正是魯班元煞雞呀!斬了年煞,斬了月煞,斬了日煞,斬了時煞。天煞歸天,地煞歸地,兇神惡煞,各歸原位。大吉大利上梁頭啊!”接著,掌墨師用斧頭切開雞冠,一手握住公雞,一手取雞冠血和雞毛分別抹在梁頭、梁中、梁尾并念道:“雞血到梁頭,代代兒孫出諸侯啊!雞血到梁中,金銀財寶就必須有?。‰u血到梁尾,人財兩旺就代代有啊!”掌墨師把公雞放回雞籠,拿起角尺念:“橋梁橋梁,朝在何處,朝在何方。朝在昆侖山上,朝在富貴山中。昆侖山上一斗金,君子采來做條梁?。☆^有三尺不要,尾有萬丈不留,得了中間做金梁,金梁蓋地地生財,早落黃金夜落銀。大吉大利上梁頭啊!”③儀式歌由掌墨師楊玉吉(廣西壯族自治區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提供并校對,特此鳴謝!掌墨師每念一句話,眾人都要應和“好啊”“有啊”,隨著儀式推進,應和聲也越來越響亮。
隨后,掌墨師一聲令下,開始升梁。在所有人注視下,在煙花爆竹聲中,梁木被高高升起,緩慢安裝妥當。最后,“臘汗”將糖和糍粑從鼓樓上拋下,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兒童,都圍在鼓樓下托接,寓意接到好運、幸福。拋梁儀式結束后,村民們在鼓樓坪舉行百家宴。
鼓樓處于侗族人“記憶之場”的中心,是神圣之地。[18]在視覺上,鼓樓往往是村寨中最高的建筑物,處于風水最好的位置,人們登上鼓樓可遠眺山麓、俯瞰全寨。在觸覺上,杉木的質感使人們聯想到侗族世代居住地方的特有風土。在聽覺上,鼓樓里充盈著人們對話、對歌或吹奏樂器的聲音。人們在鼓樓里舉行的集體儀式、節慶演出、娛樂活動,在鼓樓空間中產生的視覺、觸覺等感覺,以及鼓樓里的獎狀、旌旗、鏡屏、蘆笙、條凳、烤火用柴火、三三棋棋盤等物品,共同組成了村寨的“記憶之場”。從鼓樓到鼓樓坪,再到寨門,呈現出空間上往外延展但文化上向內聚攏的效應。
從鼓樓籌建骨干身份構成來看,盡管村民是出力主體,但在外工作的干部、教師、商人等鄉村精英往往是發起者,提供重要的資金來源。他們通過參與“地方”營建,重新確立文化主體性,強化他們與家鄉的聯系。因此,以鼓樓為中心的“地方”營造,反映了侗族人修復人地關系的決心。
與此同時,由于多主體的持續參與,鼓樓營造寓意著集體記憶的書寫與更替。S村一位老人在新鼓樓慶典上回憶起老鼓樓,并主動敘述自己小時候在鼓樓中玩耍的場景:“老鼓樓比這個鼓樓寬,以前里面四根柱的距離有1丈2寬,可以擺桌子,現在擺了,人就不能走了。我那時候好小,在里面玩,可以跑。那時候,鼓樓角還有一個四方形的房子,我們請來喊寨的人住在里面……現在這個好是好,但是小了……”①被訪談人:村民楊某某,70多歲,男。訪談人:劉夢穎。訪談時間:2019年4月11日。訪談地點:S村鼓樓坪。對他而言,老鼓樓才是記憶的依托,新鼓樓的豎立,標志著老鼓樓記憶的褪去。
S村新鼓樓占地57平方米,不如老鼓樓的72平方米,新鼓樓的高度也沒有超過老鼓樓。但一位籌委會成員說:“老人家說以前的鼓樓也很好,我們跟老人家這樣講,你們‘覺得’也還是沒有我們現在的漂亮,我們現在搞新的?!雹诒辉L談人:村民小組成員、籌委會成員楊某某(1970-),男。訪談人:劉夢穎。訪談時間:2019年4月11日。訪談地點:S村鼓樓坪。他聲明,新總是比舊好,更何況老人“覺得”比不上“我們覺得”,其實是在重申他所代表的籌委會占有話語權。
在資本和話語的裹挾下,人們通過制造、重構和發現過去,創造了新的開始。[19]除新的集體記憶、權力和話語體系外,新鼓樓還創造了新的空間秩序。在三江縣林溪鎮平寨,2015年豎起了一座獨柱鼓樓,為十七重檐四角攢尖頂,造價300萬,與一旁初建于清朝、低矮的廳式平寨老鼓樓形成鮮明對比。③《平寨獨柱鼓樓序》碑刻,抄錄時間:2019年8月5日,地點:平寨鼓樓側面。碑刻內容稱其為“世界上少有”。古老的“以樓代樹”民間傳說、“世界上少有的”獨柱類型以及彰顯村寨實力、旅游開發等目的,是平寨人選擇修建新獨柱鼓樓的原因。在村民的日常對話中,新平寨鼓樓逐漸替代老鼓樓,成為“鼓樓”的唯一指代對象。④2019年8月底我在平寨調查期間,幾位男性平寨人都建議我到新鼓樓看看,沒有提起老鼓樓。民居上梁儀式的聚餐在新鼓樓舉辦,戶主和他的親戚告訴我,“到鼓樓吃飯”。平寨老年協會安排專人每天到新鼓樓值班,保證鼓樓干凈衛生,并在一進門的位置擺放功德箱和功德簿,向游客募款。新鼓樓是屬于男性和外來游客的場所,老鼓樓則成為老年女性的集合地,盡管按照侗族傳統,女性不在鼓樓聚會聊天。相比之下,老鼓樓顯示冷清、破敗、亟待修補。程陽八寨之一的巖寨,也存在相似情況,新舊鼓樓形成了鮮明的性別空間和功能區隔。
在侗寨,鼓樓是“地方”的載體。侗族人的“地方感”依附于鼓樓營造活動之上,他們通過主體在場、互助程序和儀式操演等文化機制,自發自主地、個人化地參與“地方”建構。政府、學者、藝術家、媒體等外部觀察者又賦予鼓樓民族文化、鄉村振興、美麗鄉村等新的“景觀”意向。[20]侗寨人的自我認知、傳統觀念與實踐,與外部者的現代闡釋與利益推動,共同營造了鼓樓在“地方”中的象征意味和符號價值,鞏固了鼓樓與“地方”的聯系。
在“地方”語境下,營造活動的政治性、權力性與文化性、情感性不可分割。本文的研究印證了沒有永恒不變的“地方”,營造“地方”是人們不懈努力、從未中斷過的行動。這樣的行動既有對族群歷史、聚落空間、儀式和信仰的“挪用”“發明”“復古”,也有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不同語境下的、復調的“敘述”?!暗胤健笔且粋€回憶空間、記憶之場,也是一個展示空間,不存在唯一的、“本真”的地方。通過動態視角來看“地方”,有助于理解人地關系中的混融與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