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爽 于杏林


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建設一流大學,關鍵是提高人才培養質量。辦好我國高等教育,高校需要牢牢抓住全面提高人才培養能力的核心。當下,在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征途中,眾多難題亟待破解。大學生群體中的“躺平”“喪”背后是怎樣的行為邏輯?高等教育應當培養怎樣的人才?如何打通基礎教育與高等教育之間的壁壘,實現貫通式培養……就此,本刊記者采訪了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黨委書記閻鳳橋。
“高等教育現代化”不要急于求成
《教育家》:您如何理解“高等教育現代化”?當前的高等教育,在哪些層面實現了現代化,哪些層面還需要進一步發展和完善?在科技發展的新時代,高等教育還應有哪些深化改革?
閻鳳橋:我理解的高等教育現代化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并沒有絕對的衡量標準。不過可以從兩個維度對其發展水平進行判定:一是橫向對比,即與其他國家的高等教育,尤其是走在現代化進程前列的國家的高等教育進行對比;二是進行內在自洽性的自我判斷,即看它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促進作用。我們現在所要建設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一流大學”,就包括了上述兩層含義。我覺得前面的定語“具有中國特色”更加重要,應該把它放在優先發展的位置,避免盲目攀比,走出一條自然發展的扎實之路。
上述兩個維度構成了一個矩陣,可以把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實現狀況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在上述兩個方面的發展都比較積極,比如中醫、中國文化的研究就是典型例子,這是中國可能對世界做出貢獻的領域;第二部分,在橫向對比中處于前列,但是在自洽性方面尚有欠缺,比如我們在某些理論研究領域已經處于國際前沿,但是還沒有發揮出應有的實用價值;第三部分,在橫向對比中尚不處于前列,但是在自洽性方面成效明顯,比如工程教育等應用學科領域即屬于這一范疇;第四部分,在上述兩個方面,都處于相對落后的階段,比如我們對于西學的研究就屬于這個部分。
我認同“高等教育現代化包括不同層面,有器物層面、制度層面和文化層面,器物層面容易實現,制度和文化層面相對難以實現”的說法。從總體上看,我國高等教育現代化還處于發展階段,不要急于求成,在這一過程中,既不能妄自菲薄,更要避免妄自尊大。
科技無國界,我們應該以開放的姿態,采取“請進來”“走出去”的策略,與高手過招,不斷改善條件,提升學術水平。我們已經欣喜地看到過去四十多年改革開放取得的矚目成就,相信在高等教育現代化方面,也會取得應有的成績。
《教育家》:針對高校發展的不平衡現象,有建議稱將高校劃分為研究型和非研究型,以集中教學資源,提高教育質量;裁撤弱勢專業,增強人才培養的系統性和針對性。對此,您有何看法?
閻鳳橋:目前出現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與我們高等教育規模過大、速度過快的發展存在著一定的聯系。一般來說,我們比其他國家用了更短的時間實現了教育的大眾化和普及化。從辯證主義的角度看,這種高速度是有代價的。所以,高等教育需要休養生息,改變過去粗放式的做法,強調內涵建設,注重精細化育人。至于是不是要裁撤弱勢專業,那是大學自主權范圍內的事情,只是對于高等教育整體而言,切記不要因為短視,而放棄本質重要而表面弱勢的專業。
《教育家》:有人說高等教育不同于職業教育,其重在“培思”;也有人說大學的主要功能是為勞動力市場提供“專業”生產者,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您認為,高等教育應當培養怎樣的人才?
閻鳳橋:這個問題長期存在著爭論,有人贊同“培思”,也有人贊同“專業”。我的看法是,要把這個問題放在特定的高等教育發展階段,才能加以有效的判斷。當高等教育處于精英階段時,它的“培思”作用是第一位的,因為社會需要具有思想和理論思辨的人才,他們是社會發展的中流砥柱。當高等教育進入大眾階段,特別是普及階段之后,需要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在不同高等教育層級中,或需“培思”優先,或需“專業”優先。具體而言,對于研究型大學而言,“培思”是第一位的;對于職業院校而言,“專業”則是第一位的。
高等教育應注重學生的探索性學習
《教育家》:當前就業形勢愈發嚴峻,大學生素質結構與市場需求之間存在不匹配的現象,從高等教育層面,應當如何對待這一問題?
閻鳳橋:我們需要審視,這種不匹配是短期的,還是長期的。如果大學畢業生是短期的不適應,那不算什么問題,只要他們具有學習能力,在工作中是可以不斷適應的,而且開始時的不適應也可能是之后創造力的反映,而創造力要比適應性更加重要。如果是長期的不適應,那么就需要密切關注,并做出調整。我的判斷是,多數學生是可以或快或慢地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只有少數學生無法適應,這部分學生的不適應問題在大學期間就能表現出來,表現為各種心理和行為癥狀。
《教育家》:高等教育的“嚴進寬出”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一部分大學生能力不過硬,思想不堅定,您認為,高等教育是否應當在人才評價上做出改革,督促和鞭策大學生提高自己?高校之間是否也應建立相應的競爭機制?
閻鳳橋:我們對于教育現實問題的思考應該超越“嚴進寬出”這個范疇,或者說需要對所謂的“嚴”和“寬”做一些辨析。這里的“嚴”實際上是指將考試分數作為學生錄取的嚴格標準,但是在應試教育體系下,可能正是這個“嚴”造就了一批“小鎮做題家”,他們進入大學后依然采取死記硬背的學習方法,不能有效地適應大學的生活,學習成效甚微,如果大學對他們不“寬”的話,恐怕要出現嚴重的問題,產生更加不利的影響。所以,改變應試教育以及幫助剛進入大學的新生適應大學生活,從應試學習轉向探索性學習,提高大學生的素質底線,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大學生的內在激勵比外部激勵更重要
《教育家》:當前,“躺平”“喪”在大學生群體中流行開來,其背后是怎樣的行為邏輯,代表了怎樣的社會發展樣態?這對于高等教育培養高素質創新人才有何影響?
閻鳳橋:在一個過度依靠外顯指標競爭的環境中,少數學生力圖事事處于領先地位,“拿獎拿到手軟”,相反,那些無望取得競爭優勢的學生就會產生“躺平”心理。出現這一問題的原因是,在一條很窄的通道上,不斷地把學生進行分等處理,不斷進行外部激勵,而忽視內在激勵,一些不當的做法甚至會對內在激勵產生負面影響。對于成長中的大學生而言,內在激勵比外部激勵更重要,弱激勵也許比強激勵的效果更好,對照哈佛大學哲學教授桑德爾的“金錢不能買什么”的提問,我們也可以反躬自問:“獎勵不能獎什么?”
《教育家》:近年來,學術研究中的功利現象日增,不正之風日盛,應當由哪些主體從哪些層面予以矯治?
閻鳳橋:我嘗試從學理角度對這一問題做一些回應。首先是功利主義思維方式已經成為一種主導性思維方式,這是問題的核心所在。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理念已經理所當然地成為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其實,在多元價值體系中,除了功利主義,還有自由和道德。早在一百多年前,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就提出價值理性式微和工具理性甚囂塵上的預測。這個問題不是我國獨有的問題,其他國家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相同的問題,它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解決這個難題,要靠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努力,扭轉風氣。我的建議是,培養社會成員的批判性思維,更有助于克服功利主義或者其他什么主義的偏向。
《教育家》:“小學辛苦,中學難熬,大學好混”是當前中國教育的普遍問題,大中小階段的學習環境與狀態存在很大差異,對學生的持續發展也具有較大影響,應當如何打通基礎教育與高等教育之間的壁壘,實現貫通式培養?
閻鳳橋:是啊,這種狀況與人的生理和心理成長規律是背離的。正常的發育過程應該是年齡越小,負擔越輕,自由度越大,隨著年齡的增加,可以承擔的責任越大,即使壓力大一些也有利無害。成長與教育的背離是在升學競爭壓力下產生的,是對自然成長規律的扭曲。除了要貫通不同階段的教育之外,還與社會環境的改變有一定的關系。比如,從家長層面看,孩子小的時候,家長督促和鼓勵孩子取得好成績,上好學校,等孩子上了大學,家長就以為萬事大吉,開始放任自流。
這樣一來,孩子小時候的學習并不是出于內在興趣,其所有的學習表現都是在家長和學校的強迫下進行的;當進入大學后,既沒有了興趣,也沒有了壓力,就很容易自我放縱。目前基礎教育階段實施的“雙減”政策,有利于減輕中小學生的課業負擔,當然也要防止矯枉過正,大學也采取了設置“金課”、實行選修制、制定新的評價方式等措施,都是必要的變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