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秋 楊艷華



【摘 要】 根據道德補償理論,企業無償接受政府補貼后,面臨道德赤字上升的壓力,可能會做出更多回報社會的補償善意行動。文章從道德補償視角,利用2011—2018年滬深A股上市公司樣本研究了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行為的影響。研究結果表明,政府補貼提高了企業參與捐贈活動的積極性,這一結果在改變企業捐贈度量方式、控制內生性問題后同樣成立。進一步研究發現,企業道德赤字水平越高,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促進作用越顯著,具體表現為當企業有違規行為或取得超額創新補貼時,政府補貼對捐贈行為的促進作用更顯著。研究不僅豐富了政府補貼社會效益方面的理論,也補充了企業捐贈的動機理論。
【關鍵詞】 政府補貼; 道德補償; 企業捐贈
【中圖分類號】 F27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5937(2021)02-0076-08
一、引言
在轉型經濟背景下,政府行為對市場參與主體具有普遍影響,政府在關鍵性資源配置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使得企業不能夠完全依賴于市場(價格體系)來獲得所需資源,企業對政府具有很強的資源依賴。因此企業維系與政府(部門)之間的關系是重要的發展戰略[ 1 ],企業許多經濟決策不可避免地受到政府的影響。作為承擔社會責任的重要方式之一,企業慈善捐贈活動同樣會受到強勢政府(部門)的影響。盧漢龍[ 2 ]通過對上海企業的捐贈行為進行調查研究發現我國很多企業的捐贈意愿受到政府勸募的影響,進一步研究發現相比與政府關系疏遠的企業,政府勸募對捐贈行為的影響在與政府關系親密的企業中更顯著。近二十年來,我國政府補貼政策的范圍和力度不斷加大,A股上市公司中獲得政府補貼的比率已經接近90%[ 3 ]。那么,在廣泛而普遍的政府補貼政策下,企業捐贈行為作為特殊的企業社會責任行為又會發生何種變化呢?目前有關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關系的研究較少。
本文將從道德補償的視角闡述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行為的作用機理。道德補償現象最早由Darlington和Macker[ 4 ]于1966年在道德行為測試中發現,較為集中的研究源于21世紀初,大量實證研究采用不同的方式進行,結果都一致表明,個體的負外部性行為會降低其對自身的道德評分,事后往往會采取補償措施以彌補道德赤字。根據企業公民理論,企業作為最重要的社會成員之一,對社會負有一定的道德義務,應當具有通過整合社會資源增進社會利益的自覺。此外,企業作為由人組成的利益集合體,其行為決策由人(實際控制人)做出,最終利益為人(股東)所得,企業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同樣為社會道德所規范,社會責任表現消極企業的股東或經理人作為企業的代表會被社會輿論認為“為富不仁”和“不負責任”,最終將對企業形象產生不利影響。基于此,本文以上市公司為研究對象,采用規范與實證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重點考察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行為的影響,進一步以道德補償理論為依據,就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作用機理展開研究,構建了政府補貼—道德補償—企業捐贈的理論框架,以期在理論上豐富政府補貼的效果研究和企業捐贈的道德補償動機,對政府補貼政策的實施與鼓勵企業捐贈承擔救濟義務具有實踐意義。
二、理論分析與假設
(一)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影響
從道德層面來看,一方面,道德回報理論認為,獲得政府補貼的企業理當回報社會;另一方面,道德補償理論認為,在進行一系列道德決策的過程中,每次決策的結果受上一次決策判斷的影響,且每次決策的道德水平是不一樣的,初始的道德行為會增加人們的“道德得分”(moral credits),較高的道德得分會使決策者意識到自我道德形象超出了“適宜水平”[ 5 ],從而在后續決策過程中選擇不道德行為來放松自己的道德標準。然而,人們在初始做出不道德行為后,道德得分下降形成“道德赤字”,人們會通過從事道德行為重新贏得自己的道德得分,進而提升先前因從事不道德行為造成的自我道德形象下降[ 6 ]。企業獲得的政府補貼屬于對社會公共資源的占用,將造成企業道德賬戶的減值,形成道德赤字,為了重新贏得道德得分,積極參與慈善捐贈活動成為可能。企業是社會成員的一部分,是社會資源的集合體,增進社會利益是企業的義務。企業不僅僅是經濟人,還是社會人和道德人,社會環境對企業行為的監督在客觀上形成了一個對企業道德行為的評價體系。當企業損害社會利益出現負面新聞時,企業道德賬戶會發生減值,進而產生道德赤字;當企業無償獲得社會公共資源時,基于權利義務對等原則,社會公眾對企業應該“拿錢做事”抱有期待,也會使企業道德賬戶產生赤字。為了重新獲得利益相關者的好感,企業通過做好事即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來增加道德得分以彌補道德赤字。企業常常以捐贈作為一種策略性工具來贏得更多的社會好感[ 7 ],或者用捐贈等社會責任行為來掩蓋社會關注和壓力[ 8 ]。因此,企業獲得政府補貼后,出于同樣的原因,很有可能會因為產生道德赤字而積極參與慈善捐贈活動。
據此,提出假設:
H1:政府補貼會促進企業參與捐贈活動的積極性。
(二)企業違規行為對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關系的影響
企業違規被定義為偏離法律或者社會準則要求的企業行為[ 9 ]。企業違規行為被監管部門稽查后,將對企業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首先,違規企業面臨直接的經濟損失。監管部門會對違規企業處以現金罰款等處罰措施,甚至取消違規企業獲得政府補貼的資格。在監管部門披露企業違規信息后,公司股價會產生短期價值波動[ 10 ],被不利信息蒙蔽的投資者反應激烈,公司股價在短時間內會出現巨大波動,甚至導致企業股票崩盤[ 11-12 ]。其次,企業違規行為會對企業的聲譽和形象產生負面影響,增加企業融資難度[ 13 ]。企業的違規行為越嚴重,公眾對企業行為的關注越高,使得企業在違規行為之后處于社會公眾的高度監督壓力之下。最后,企業違規行為的負外部性會提高企業的道德赤字水平。根據道德補償理論,企業的道德決策是一個連續性的過程,每次決策的結果受上一次決策判斷的影響,且每次決策的道德水平是不一樣的,當企業在初始做出了不道德行為后,道德得分下降形成“道德赤字”,企業會選擇通過從事道德行為重新贏得自己的道德得分,進而提升因違規行為造成的自我道德形象下降[ 6 ]。企業違規行為本質上是對企業利益相關者權益的侵占和攫取,從企業利益相關者的角度出發,企業違規行為是不道德的。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利益相關者將督促違規企業糾正不當行為,并就違規行為對契約的破壞要求補償,這極大地提高了企業道德賬戶的赤字水平。在違規行為決策之后,企業面臨巨大的道德補償需求,以降低主要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交易成本,重新獲取利益相關者的支持。在企業違規事件中,政府監管部門和作為消費者的社會公眾是企業違規行為主要的利益相關者。一方面,慈善捐贈是企業向政府部門尋租的重要方式之一,對修復政企關系發揮作用;另一方面,慈善捐贈有利于轉移公眾關注,并改變企業違規行為給消費者樹立的負面形象[ 14 ]。相比于其他類型社會責任行為,慈善捐贈的高關注屬性使得其更能夠發揮“工具性效用”[ 15 ]。慈善捐贈是維系企業與利益相關者交易契約的有效途徑[ 16 ]。因此,可以合理預測慈善捐贈同樣會在掩蓋企業違規行為、轉移公眾對其違規行為關注、逃避違規處罰和樹立友善形象等方面發揮工具性效用。
(二)回歸分析
1.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影響
表2列示了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的基本回歸結果。由回歸(3)、(6)和(9)可知,政府補貼總額與企業捐贈成正相關關系,并均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在替換了企業捐贈度量方式后,此結論依然成立。由回歸(1)、(2)、(4)、(5)、(7)、(8)可知,不同類型的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保持了正相關關系,并在1%的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在替換了企業捐贈度量方式后,此結論依然成立。由此回歸結果可以看出,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為顯著的正相關關系,無償獲得政府補貼的企業由于未能及時回饋社會而出現道德赤字狀態,因此企業在獲得政府補貼后,通過提高慈善捐贈活動的參與度彌補道德赤字,本文的假設1得到驗證。
2.企業違規行為對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關系的影響
表3為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影響在不同違規程度企業差異性研究的回歸結果。本文參考路軍[ 26 ]、陸瑤和李茶[ 27 ]的度量方法,若企業當年被證監會、上交所或深交所等機構稽查出存在違規行為,劃分為企業當年違規,反之則劃分為未違規。由表3可知:(1)在未違規企業樣本中,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不顯著。(2)在違規企業樣本中,政府補貼與三種企業捐贈度量變量均保持了正相關關系,并均在10%的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由此可見,相比于未違規企業,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的關系在違規企業更顯著。這主要是因為企業違規行為的負外部性會增加企業的道德赤字,在違規的背景下獲得政府補貼無疑將進一步擴大企業道德負債的規模,使獲得政府補貼的違規企業的道德補償意愿遠遠高于獲得政府補貼的未違規企業。
3.企業創新水平對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關系的影響
表4為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影響在不同創新水平企業差異性研究的回歸結果,其中創新水平的劃分以企業研發投入為標準,高于樣本研發投入均值劃分為高創新水平企業,低于樣本研發投入均值劃分為低創新水平企業。由表4可知:(1)在高低創新水平兩個樣本分組中,政府補貼總額均與三種企業捐贈度量方式正相關,并分別在1%、5%、10%的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2)相比于低創新水平樣本,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的正相關關系在高創新水平樣本的系數值更大,系數顯著性差異檢驗P值小于5%,說明兩組系數存在顯著性差異,相比于低創新水平樣本,在高創新水平樣本中,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正相關關系的置信水平較高。由此可見,相比于低創新水平的企業,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促進作用在高創新水平的企業表現更顯著。這可能是由于高創新企業相對易得的政府補貼提高了企業的道德赤字水平,促使企業積極參與慈善捐贈以“償還”道德負債。
(三)穩健性檢驗
1.替換企業捐贈度量方式
為了驗證研究結果的可靠性,本文還選用了與企業捐贈同為重要社會責任指標的納稅額度和社會責任作為企業捐贈的替代變量進行了穩健性檢驗,其中納稅額度數據來自國泰安數據庫,社會責任指標選自潤靈環球企業社會責任評分,實證結果再次印證了前面的結論(表略),說明前文有關政府補貼與德道補償促進企業捐贈的正相關關系的研究結果穩健可靠。
2.內生性問題
政府補貼和企業捐贈之間可能存在雙向因果導致的內生性問題,為了獲取更加穩健的估計量,進一步引入工具變量,采用兩階段回歸方法進行數據分析。根據 Lewbel[ 28 ]工具變量選取思想和方法,構建了(企業捐贈-企業捐贈均值)×(政府補貼-政府補貼均值)作為政府補貼的工具變量,進而采用兩階段最小二乘法進行了估計。回歸結果顯示(表略),第一階段回歸結果表明工具變量對稅收優惠(tax)、直接補貼(dsub)與政府補貼總額(totolsub)都有較好的解釋力,并均在1%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第二階段回歸結果表明控制了內生性問題后,稅收優惠、直接補貼與政府補貼總額對企業捐贈的影響依然為正,并均在1%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
五、研究結論
本文分析了獲得政府補貼的企業是否會提高參與慈善捐贈活動的積極性,并進一步研究了在不同道德赤字水平上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行為的差異性影響,以此來判斷由無償獲得的政府補貼帶來的企業道德赤字是否會提高企業參與慈善捐贈活動以進行道德補償的意愿。研究結果表明,政府補貼與企業捐贈呈顯著正相關性,表明政府補貼政策不僅具有經濟效益,而且通過增加獲補貼企業的道德赤字間接發揮了社會效益,此研究結果在替換企業捐贈度量方式、控制內生性問題后依然成立。進一步研究發現,當企業具有負外部性的違規行為以及獲得超額創新補貼時,獲得政府補貼后企業參與捐贈活動的積極性顯著提高,這表明企業道德赤字水平越高,政府補貼對企業捐贈的促進作用越顯著,企業捐贈行為的道德補償動機得到驗證。
以往對企業捐贈行為動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經濟動機、制度動機和道德倫理動機上,忽略了企業作為一個由“有道德意識”的人組成的集合體在企業道德賬戶產生負債甚至出現道德赤字時企業參與捐贈活動的道德補償動機。本文的研究結論進一步豐富了企業捐贈的動機理論,對社會責任的推進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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