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檢察官將走下神壇？

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許然

“政 局混亂令國民擔憂，我作為總統深感歉意，希望混亂的局面不會持續，成為改革道路上最后的陣痛”。12月7日，韓國總統文在寅首次就法檢矛盾激化一事向國民道歉。

就在上個月底，韓國法務部長秋美愛宣布將檢察總長尹錫悅停職。這引發了韓國檢察官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集體抗議。畢竟，在韓國歷史上，檢察總長遭法務部長停職的狀況還是第一次。

秋美愛與尹錫悅“斗法”的背后，實際上是近年來韓國法務部和檢察機關之間矛盾的不斷激化。

自2017年上臺執政后，文在寅力推對韓國檢察機關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認為，檢察官的權限必須收縮，避免韓國政壇無休止爭斗，破除“青瓦臺魔咒”。現在，司法改革蹚入“深水區”，文在寅和執政黨正面臨著巨大考驗。

改革不停步，法檢矛盾大爆發

一直以來，韓國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權獨立運行但互相監督。而韓國檢察機關有“最強權力中心”之稱。

在韓國，檢察官的準入門檻高、政治權力大、社會地位高，歷來是最受精英追捧的職業之一。高昂的學費、極低的法考通過率、嚴苛的篩選和考核機制……對于絕大部分韓國平民百姓來說，成為檢察官是一個夢想。

在行政層面，雖然檢察廳表面上隸屬法務部，但在實際運作中，各個檢察廳的轄區與行政區域不存在對應關系，也就是說地方政府無法“指揮”檢察官，檢方擁有獨立的搜查權、起訴權、搜查令請求權等。由于韓國實行檢察引導偵查制度，警察辦案也須通過檢方審查。這意味著，在具體案件的處理上，檢察官可以說是最高長官，可以直接指揮警察辦案。

近年來，由于檢察權的過度擴張和膨脹，韓國的檢察官一直行走在道德邊緣，引發社會爭議。2012年，高級檢察官金光浚被曝光涉嫌收受傳銷巨騙提供的巨額賄賂，檢察總長為此引咎辭職；2016年，韓國高級檢察官金慶俊因涉嫌收受數億韓元賄賂并進行股票內幕交易遭到韓國檢方起訴。

“現有制度讓檢察官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文在寅上臺后，力推對檢察機關的改革。

去年12 月底，韓國國會通過《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檢察廳法修正案》，取消檢方對警方偵查活動指揮權。幾天后，作為文在寅的得力干將，新任法務部長官秋美愛上臺。上任不到一周，秋美愛便撤換了檢察總長尹錫悅的大批“心腹”。

法檢關系愈加緊張。今年7 月，韓國法務部發布改革建議方案，方案提出取消檢察總長對具體案件的調查指揮權。同時，法務部長官可以向各地的高等檢察長行使具體案件的調查指揮權。當時有分析指出，該方案無異于“架空尹錫悅”。

僅兩個月后，秋美愛兒子徐某的休假問題被徹底曝光。韓國主要在野黨稱，徐某在2017年6月23日的服兵役期間沒有返回軍營，當時其假期申請未獲批準，是時任執政黨黨首的秋美愛利用影響力掩蓋了該事件。隨后，檢方就徐某服兵役涉嫌“休假特惠”、家屬涉嫌卷入金融詐騙等進行調查，在野黨也對秋美愛發起彈劾。不過由于最后檢方查無實據，秋美愛未被起訴。

在秋美愛脫險后不久，檢方又被爆出丑聞。10月，尹錫悅家人被曝出涉嫌基金管理公司LIME相關基金詐騙案。檢方還非法收集法官個人信息等，屬于“非法稽查行為”。秋美愛動用作為部長的調查指揮權，要求尹錫悅回避相關案件。

秋美愛（左）與尹錫悅（右）“斗法”的背后，實際上是近年來韓國法務部和檢察機關之間矛盾的不斷激化。

法檢矛盾在11月24日達到頂點，秋美愛命令尹錫悅停職接受檢查。“我作為檢察總長一向恪盡職守，問心無愧。對于違法的不當處分將以法律手段追究到底。”在秋美愛發令后幾小時，尹錫悅表示強烈不滿，向法院申請停止執行停職命令。

尹錫悅遭到停職像一根導火索，致使韓國長久以來的法檢矛盾徹底爆發。

韓國檢察官出現了大規模反對的聲音，稱這是一起“以檢察改革為名作出的政治暴舉”。3天后，尹錫悅向首爾行政法院申請撤銷對其停職命令，并對秋美愛提起行政訴訟。隨后首爾行政法院叫停了停職令。

12月10日，秋美愛向韓國法務部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提交了幾項關于尹錫悅的不利證據。與此同時，她也表明了自己的辭職意向。這是韓國史上首次出現該情況。12月15日，懲戒委員會認定其中有4項證據成立。最終，尹錫悅被停職兩個月。

獨立于檢方，擬成立公調處

有幕僚表示，文在寅當天批準了對尹錫悅的處分，同時公開了秋美愛的請辭意向，可以解釋意在一次性結束所謂“秋尹矛盾”導致的持續一年多的混亂。還有人認為，懲戒過程和程序的缺陷導致輿論對秋美愛的強烈批評，在這種情況下只處分尹錫悅，實在說不過去。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秋尹之爭”接近尾聲時，韓國執政黨宣布推進修訂《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法》（以下簡稱“公調處法”）。“成立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法的宗旨在于通過調查和監察及權力機構之間的牽制和平衡，嚴打貪腐行為。”文在寅就修訂案獲得通過一事表態稱，“這是我多年來的夙愿，也是對國民的承諾。”

這一改革招致了激烈的反對。首爾市前市長、來自“國民力量”黨吳世勛表示：“這明顯就是一項防止文在寅被懲罰的法律。”這一法案從制度上打破檢方壟斷公訴權的局面，也從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檢方的所謂“特權”。此前，李明博和樸槿惠案均是由檢方負責調查和起訴。

公調處法修訂案原定于12月9日被列入韓國國會全體會議議程。當天，韓國一名在野黨議員使用拖延戰術阻撓立法。他特意穿上尿不濕，獨自一人在國會主席臺發言，堅持到午夜定期國會結束。這導致國會當天未能對修訂案進行表決。

但次日，國會召開全體會議，最終通過了《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法》修訂案。文在寅稱，爭取于2021 年正式成立公調處。

對話專家和靜鈞：文在寅為何堅持“一改到底”？

文在寅就修訂案獲得通過一事表態稱，“這是我多年來的夙愿，也是對國民的承諾”。

文在寅為何花如此大的力氣推行司法改革？繼此次司法改革后，檢方將面臨什么樣的處境？改革后會不會產生新的權力“壟斷機關”？就這些問題，本刊記者對話西南政法大學國際政治研究專家和靜鈞。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認為“法檢矛盾”的根源是什么？

和靜鈞：事實上，“法檢矛盾”早在制度構建之初就埋下。韓國檢察制度是一系列外來制度，尤其是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異質因素重度影響下，以“檢察權獨立”為要旨拼接出來的制度，體現了后發民主國家對本身文化傳承的抵制。其導致的結果是，愿景上的“檢察權獨立”成為現實中的“檢察權壟斷”。檢察機關雖在行政隸屬上處于法務部之內，卻已經不受法務部實際約束，已經成長為一頭“權力怪獸”。可以想見的是，這樣的檢察機關一旦淪為政治打壓工具，國家政權將受到極大威脅。

廉政瞭望·官察室：所以這也是文在寅力推司法改革的原因？

和靜鈞：事實上，文在寅的恩師、前總統盧武鉉的悲慘命運，文在寅本人在律界的所見所聞，韓國民意基礎等各種因素都促成了文在寅把司法改革作為大選綱領和施政后的優先議程。

廉政瞭望·官察室：有分析認為，這也是政黨斗爭與選舉比拼的重要工具，以避免韓國總統下臺后面臨不利處境。

和靜鈞：當前在國際上唯有兩個國家是奉行徹底的橫向縱向檢察權獨立，一個是以色列，另一個是韓國。兩個國家都創下把在任和前任政府高官繩之以法的高頻度紀錄，韓國總統幾乎成為“高危職業”。

這兩個國家都在國際上廣受廉潔國家的美譽。韓國受“裙帶資本主義”之害，請托文化根深蒂固，每到選舉季，舉反腐之旗的競選團隊，往往受選民歡迎，檢察系統里也會在此時放出大量貪腐線索，助推反對黨的政治清算。因此，有人認為文在寅是為自己謀后路。

廉政瞭望·官察室：隨著公調處法的修訂，檢方將面臨什么樣的處境？

和靜鈞：公調處法相當于打破了檢察廳“水潑不進”的格局。新成立的公調處調查對象包括總統、國會議員、大法院院長、總理等高級公職人員。對警察、檢察官、法官等，公調處可以直接起訴。法案規定，總統和總統府青瓦臺不能干涉公調處工作。這意味著公調處將成為“檢察院中的檢察院”，專事監察之責，限制了檢察官的訴訟調查獨占權。

廉政瞭望·官察室：檢方被分權后，部分韓國民眾擔憂此舉將催生新的權力“壟斷機關”。

和靜鈞：司法改革既是一項目標，也是一種歷程，不是一勞永逸的操作，更不可能一蹴而就。相較于惡的后果而言，與其所有權力都集中于檢察廳，不如分權出來，減少壟斷的后果。

當前輿論關注的、新成立的公調處會與總統行政權結合，成為新的權力“怪獸”，淪為執政黨的政治工具，從制度機會主義的角度上看，也是極有可能的。不過，公調處專事對高級公職人員的調查與處理，從目前的制度構想上看，應該好于“檢察院一家獨大”的格局。

廉政瞭望·官察室：腐敗的滋生與制度相關，與人更相關。韓國民間有聲音說，就算檢方權力獨大，只要有權力，自有尋租人。

和靜鈞：“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敗”。在現實主義政治話語中，權力與人性密切相關，政治受根植于人性的客觀法則的支配，所以現實主義政治尋求權力的平衡與制約，這才能盡量減少權力尋租的空間。祈求于人性的善而放松于制度的嚴厲，往往會縱容權力的尋租與異化。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斷完善制度，而不是坐等人性的光芒釋放，是兼顧效率中最值得采納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