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藝術學院 430072)
對比《公民凱恩》和《羅生門》兩部電影,我們不難發現它們在主題、敘事結構和鏡頭運用方面都有相似之處,通過不同視角對主人公的講述,還原真實的形象,解開人性的謎題。不管是凱恩過于以自我為中心的控制欲,還是《羅生門》中武士、女人、強盜、樵夫的遮遮掩掩,其表現的人性的丑陋和虛偽只是表面所看到的表象,真正的根屬性來自于社會對人內心的扭曲。
首先我們來看兩部電影主題上的共同點。社會作為一個大背景,是特定時期特定地點的人物行為的始作俑者。拿《公民凱恩》來說,幼時被迫從父母身邊離去,從此卷入了資本主義旋渦,身邊充斥著鈔票的銅臭味和人血的血腥味。于是在創辦初期的《詢問報》中他大肆揭露資本操作的骯臟事件。他說:“我的樂趣就是看到這個社會里那些辛勤勞動、正直的人們沒有被一幫搶錢搶瘋了的海盜稀里糊涂搶個精光。”可是最后就算是雄心勃勃的有為青年也難逃社會的“大清洗”,他開始瘋狂收集海外文物,對報社的情況了解甚少,最后將精力投入于政壇,每日只想著如何使用手段、如何用花言巧語贏得選民的心,自己以前的雄心壯志早已被拋之腦后,淹沒在時代的洪流中。最后的最后,他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宮殿”里,念出那句“Rosebud”后結束了跌宕起伏的一生。“Rosebud”是刻在他雪橇上的字樣,臨終前這位報業大亨所惦記的竟然是童年時那塊破舊的雪橇板,這個雪橇板代表了他的快樂、他的童年、他的柔弱。這份快樂是剝離了資本金錢之外的單純的快樂,是他內心最想去守護的珍寶,是解開他古怪性格謎題的鑰匙。為什么他的家里要擺滿還未開箱的文物?為何他做出的選擇沒人能動搖?他對身邊人牢牢的控制欲如何解釋?是柔弱,是缺乏安全感,是幼時短暫的童年帶給他的患得患失。人生就是這么奇妙,瞬間能化為永恒,而擁有一切又等于失去一切,富可敵國的大人物臨死前最想念的是兒時玩過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同樣,《羅生門》與其說是在揭露人性的丑陋,倒不如說是在埋怨社會對人內心的禁錮和扭曲。事情是在雨中的羅生門下被娓娓道來——武士被殺,強盜強奸了女人以后離去,無辜的女人難過絕望,樵夫則躲躲閃閃。看似這是一個強盜強奸女人又殺害其丈夫然后逃之夭夭的故事,實則背后是每個人粉飾事實的罪惡。女人在被強奸后挑唆兩個男人為他拼命、武士嫌棄妻子被人玷污同時又怯懦不堪、強盜驕傲自大不可一世、樵夫作為第一證人卻從死人身上偷取短刀……人性的丑惡在羅生門下被展露無遺。既然人類的所作所為只是表象,那我們就要分析一下當時他們所處的時代。
五十年代初的日本正是昭和時期戰后新舊右翼更替的時期,時局動蕩,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在男權盛行下的社會,女人沒有片刻喘息的余地,只得唯唯諾諾聽從丈夫的差遣,沒有自由,沒有希望。在女人被武士羞辱的時候強盜說過這么一句話:“不要這樣對待她,她們不是男人,她們無法克制的哭,是因為她們是弱者。”這一句話將男權思想赤裸裸展現在大家面前。如果女人承認了自己被侮辱的事實,那她在社會上已然無法存活下去,社會的法則不允許一個沒有貞潔的女人如此坦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所以她撒了謊。而強盜雖有男權思想,但是與懦弱的武士相比,真小人和偽君子的鮮明對照讓受眾從心里面明白黑澤明意圖揭示和諷刺在日本當時的時代,武士道精神已經是名存實亡,甚至已然不如一個山野強盜。所以強盜撒謊是為了凸顯他的強大,武士撒謊是為了粉飾他的怯懦。那么樵夫為什么撒謊呢?影片中有交代,樵夫家里有六個孩子,一家八口人的衣食住行全要靠他一人支撐,在民不聊生的時代他要如何養活他們呢?于是在他看見胸口插著短刀的尸體時,他在生存和道義之間只能選擇生存,就像馬斯諾需求理論,只有滿足了最基礎的生理需求才能達到上層的尊嚴需求。這樣分析下來仿佛所有的罪惡都無可厚非,真正需要被譴責的是那個吃人的社會。
那么兩部電影在社會背景籠罩下的主題間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我看來,《公民凱恩》更想要掩飾的是內心的柔軟,《羅生門》則是掩飾人性的軟弱。
在《公民凱恩》湯姆孫去查看撒切爾先生的檔案材料時,導演運用精湛的景深鏡頭向我們重現了那段歷史——當凱恩的父母無意間獲得金礦的產權契約后,母親委托金融街巨頭撒切爾先生為其經營財產,并成為小凱恩的法定監護人。凱恩母親在鏡頭的最前方與撒切爾先生簽訂著協議,后面的凱恩父親的阻攔被這兩人置若罔聞,而小凱恩在屋外扔著雪球,無憂無慮地玩耍,殊不知屋內卻進行著屬于他自己的交易。可笑又可悲的是自己的命運卻不能交給自己掌握,一紙契約就將他“賣”給了資本主義,他的童年結束在那一天。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他在中年的控制欲會那么強烈,為何他拒絕一切人對他說不,為何他會近于變態的收集各國文物。因為他內心柔弱,他極度缺乏安全感,最初他的無法控制導致了他以后的對所有事都要控制,這是添補內心缺口最好的方法。所以凱恩是可悲的,童年的經歷帶給他的是無盡的恐懼,本以為只是一次旅行,卻再也沒有回到之前的旅舍小家。伯恩斯坦說:“凱恩先生是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他收集文物是因為文物都是死的,是不會離他而去的,他能獲得安全感;他不顧一切愛上蘇珊是因為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她,蘇珊給了他如同母親般的憐愛,他能獲得安全感;他近乎變態地控制所有人是因為他要獲得主動權,擁有支配的權利他能獲得安全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幼時的經歷以及后來被資本操縱的社會帶給他的心理負擔,所以他向往輕松,向往快樂,向往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他在臨終前輕輕念出那句刻在他雪橇板上象征他童年的“Rosebud”。這份用強權守護下的柔軟,令人扼腕。
而《羅生門》則不同,他想要表現的人性的軟弱。人天生是會說謊的動物,據研究調查顯示,一個人平均一天內會撒25次謊,而撒謊的目的大多數都是掩飾自己真實的目的。強盜、女人、樵夫、死去的武士無一例外都撒了謊,都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而撒謊。我們把這撒謊的目的歸結為社會大背景下人的軟弱,回過頭來,有軟弱的地方就有欺騙固然是對。然而,軟弱從何而來?再追溯回去,強盜在第一次講述他所編排的說詞時,便說了這樣一句話:“僅僅是一陣微風。如果沒有那陣微風,也許那個男人就不會死”。是的,就是那陣風。撩起了馬背上女人的面紗,吹起了她輕柔的裙擺。隨即他看見了她潔白的腳踝,她面紗下純美的容顏。于是一切發生。僅僅是一陣微風,吹起了他內心最根本最原始的欲望。然后,純然是欲望,造就了每個人內心的軟弱,并且構筑了每個人利用謊言企圖展現的幻像。人心最深的地方,埋藏了多少陰暗而不可告人的秘密。幽暗破舊的羅生門下,鬼魂都覺得害怕的地方,卻在柔和的陽光下真相大白。所以軟弱雖是社會給予的,可是矛頭卻直指充滿欲望的內心。導演黑澤明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并沒有用一塊黑布徹底籠罩在人們頭上,而是把鏡頭轉向光明。索爾仁尼琴曾經寫過一句話:“我們在悲傷和忠貞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所說的便是人們在所謂氣節方面的脆弱與無能。我們在面對自己的錯誤的時候,也缺乏真正的才能。在沒有遇到挑戰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是順民,每個人都堪稱道德典范。但一旦生存受到危脅的時候,那逃跑的,撒謊的,侵害他人的本能便都顯露無遺,嘲笑著道德準則的脆弱。所以在欲望與黑暗的掙扎中,我寧愿選擇黑暗中的脆弱,畢竟人心向善,家里有六個孩子的樵夫都能收養羅生門下的棄嬰,為什么我們就不能相信人心的軟弱呢?縱然這種軟弱令人生厭,可寬容軟弱總比寬容欲望容易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