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品茶櫳翠庵”中妙玉的孤潔與宿命

⊙施偉萍［蘇州旅游與財經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江蘇 蘇州 215104］

《紅樓夢》塑造的女性形象群體中，各有不同的遭遇，令人扼腕嘆息。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妙玉就是其中之一。“品茶櫳翠庵”是《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寶哥哥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中的精彩內容。出生沒落官宦世家的妙玉孤傲有潔癖，她是唯一一位與賈府沒有親屬關系而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女子。作者介紹妙玉身世的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為了迎接賈妃省親，賈府揮金給賈妃修建了一座美麗壯觀的省親別墅，即大觀園。大觀園里有許多樓閣景點，還有花草樹木和池塘等等，包括怡紅院、瀟湘館、稻香村、櫳翠庵等都是。櫳翠庵是專門為元妃省親時設立的所做法事的寺廟。賈府為迎接元妃省親建造省親別院的諸事即畢，就派賈薔去蘇州采買戲班人員和櫳翠庵的出家之人，林之孝家的對王夫人稟報：

“采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xiàn)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xiāng)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xiāng)。”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zhí)フ埫钣瘛?/p>

這段話除了交代妙玉的身世，林之孝家的說的重點在后半部分，透露了重要的消息有兩條：第一，妙玉有個師父，且這個師父精通先天神數(shù)，能算人生死，可預知天機。第二，妙玉師父圓寂前留下遺言，她這一生不能回鄉(xiāng)。原因何在？作者沒有解開，所以也留給讀者很多謎團。《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中，邢岫煙補出了妙玉在蟠香寺修煉的一段情況。邢岫煙說：“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玄墓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說明妙玉大約是十七歲離開玄墓蟠香寺到牟尼院的，假設妙玉離開玄墓蟠香寺時邢岫煙家就同時搬離了玄墓蟠香寺，那邢岫煙初識妙玉時妙玉只有七歲。何況邢岫煙說的是“做過”，這“做過”二字不代表邢岫煙家搬走的同時妙玉就離開了玄墓蟠香寺，而邢岫煙緊接著又說“因我們投親去了”，這說明在妙玉離開玄墓蟠香寺上京之前，邢岫煙家就搬離了玄墓蟠香寺，由此可知妙玉出家時的歲數(shù)是小于七歲的，或六歲或五歲或更小。這么小的年紀怎么能自己做出出家的決定？何況妙玉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大人也舍不得呀。舍不得，但是妙玉出家了，是否說明因為一些很特別的原因，父母只能決定讓其出家呢？

在賈府妙玉又重遇到了邢岫煙。這時候邢岫煙說妙玉：“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妙玉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能和誰不合時宜，又能被誰所不容呢？很顯然這是在說妙玉的家庭被權勢所不容，很可能是在官場不同流合污了。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妙玉家的官職不小。不容也就是說妙玉家的一些做法在官場是被排斥的，獨自清廉也不至于遭到擠壓，一定是她的家族有很多官場上不為人知的秘密，并且這些秘密她們家還不打算徇私舞弊，因此才會被排斥，而妙玉的父母雙亡很可能還跟這個有關系。

所以妙玉在元春省親之際，隨著賈薔買的那些小尼姑小戲子一塊來到賈府。對于她的到來賈家一點不敢怠慢，王夫人特意下了帖子去請來的。作者寫妙玉筆墨并不多，但絲毫不影響她成為《紅樓夢》中的典型人物，第四十一回是妙玉正面登場的主要情節(jié)，妙玉在大觀園是一位特殊人物，她雖是修行之人，卻未完全斬斷情根，脫離紅塵。“品茶櫳翠庵”寫出了妙玉的高潔孤傲，這應該是妙玉自幼修行接觸佛學知識所注定的性格吧。

一、品茶凸顯妙玉性情的孤潔

“品茶櫳翠庵”作者讓她與劉姥姥和寶玉相對比，讓讀者思考小說塑造的人物背負的生命要完成的東西，對妙玉而言就是真正人生的修行。賈母將劉姥姥帶到櫳翠庵，這讓高傲孤潔的妙玉受到了嚴峻的考驗：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

賈母一來就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馬上笑著說：“知道。這是老君眉。”妙玉知道賈母在賈府的特殊地位，是斷然不會輕易拿錯茶葉的。六安茶是新茶性涼，對老年人的胃不利，而老君眉是熟茶，養(yǎng)胃補氣，又寓意長壽，自然符合賈母的心意。所以賈母高興地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又笑著回答：“是舊年蠲的雨水。”茶水是舊年蠲的雨水，是無根水，古人認為陳年的東西比較沉穩(wěn)。存了一年的水泡茶才是最講究的。“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妙玉在櫳翠庵請賈母和寶釵、黛玉、寶玉品茶。以賈母品茶為引子，妙玉給賈母奉的茶是老君眉，茶水是去年蠲的雨水，茶杯是價值連城的成化窯斗彩杯，偏偏賈母喝了兩口，把杯子隨意就遞給劉姥姥，劉姥姥一口飲盡，說只是淡了些。顯然劉姥姥是不懂高雅的茶事的，因此妙玉從骨子里瞧不上劉姥姥。妙玉給眾人用的茶具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這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拿得出的東西。然后妙玉拉黛玉、寶釵喝體己茶，寶玉也參與進來，小說高度概括了高雅茶事的全過程，奇崛委婉，層層展開，令人嘆為觀止。妙玉對寶玉的愛意也初露端倪，妙玉有潔癖，卻把自己的茶杯給寶玉用，可能有所暗示。但是作者寫的妙玉那著名的“品茶三部曲”，讀起來清雅諧謔，頗有韻致。

妙玉來到賈府后，她只看重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等有見識之人。權貴之人登門拜訪妙玉，吃到的是閉門羹。正是妙玉高潔孤傲的性格，注定了妙玉不愿刻意迎合他人，所以妙玉深受大觀園中人的嫉恨。妙玉從小進寺院修行，必定使她養(yǎng)成了怪譎孤僻的性格，后來師父亡后，她就想找個僻靜處獨居。她的師父在臨寂前給她安排好了后路，讓她來到了賈府的櫳翠庵。妙玉是位博學多才之人，她是對茶有研究的，她了解茶文化，擅長寫詩作詞，并且對老莊文化有較深的認識。賈母帶著大觀園眾姐妹和劉姥姥來櫳翠庵品茶，從妙玉待客的茶葉、茶器和茶水等看出她對待品茶人分三種等級：一是黛玉和寶釵加上寶玉；二是賈母和眾姐妹；三是劉姥姥。妙玉懂茶知茶，知人論茶，作者寫了妙玉對茶葉的認識、對茶水的講究和對茶器的甄選，妙玉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描寫都非常傳神。

妙玉雖然修行時間已經很長，但是待人依然是有“分別相”的，她對林黛玉非常友好客氣，但是和劉姥姥說話時，言詞中充滿了不屑與鄙夷之意。劉姥姥走后，妙玉將劉姥姥用過的茶具全都要扔掉，甚至讓侍女將劉姥姥的足跡全都用水沖洗掉。而寶玉覺得那么珍貴的成化窯斗彩杯扔掉太可惜，為劉姥姥討下這個杯子。妙玉是佛門之人，她本該以眾生平等的態(tài)度來看待世間一切事物，可是她慧根未斷，從這一事件中看出，妙玉內心深處，仍然心系紅塵，內心孤傲又有潔癖。她雖從小成為佛家子弟，其實仍為塵事所羈絆。

二、修行心系紅塵預示妙玉的宿命

《紅樓夢》中描寫妙玉的內容主要就是品茶、送貼、折梅、續(xù)詩，作者為妙玉寫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也是妙玉的宿命。在“品茶櫳翠庵”中寫的“三玉（寶玉、黛玉和妙玉）聚會”，是最觸動作者靈魂深處的內容，三塊晶瑩剔透的美玉雖抗爭不屈也難逃悲劇的命運。妙玉認為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后來妙玉以“檻內人”之名下帖為寶玉賀生辰，寶玉卻不得其意，還是邢岫煙為寶玉解了惑，就是莊子“以勉蹈于鐵檻之外”“死生存亡之一體”“相忘以生無所窮終”的出世思想。

“品茶櫳翠庵”中，妙玉最先捧出的茶器是“雕漆填金云龍獻壽小茶盤”，奉賈母的是成窯五彩小蓋鐘，成窯是明代成化年間的官窯，給眾人用的則是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官窯是專為宮廷供應所設的瓷窯。妙玉與林黛玉、薛寶釵喝體己茶，她給寶釵的一只，杯旁有一耳，杯上鐫著“瓠爮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另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鎊著“點犀盉”，則奉與黛玉。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

這段描寫中，可以看出妙玉這里不俗的茶具，至少有四件，有黛玉用的、寶釵用的，還有她自己用的綠玉斗，當然還有原本給賈母用后被劉姥姥弄臟了的成化窯斗彩杯子，顯然妙玉的這幾件茶具，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這樣的茶具不僅透著富貴，更透著妙玉家族的顯赫，絕對不是一般的官宦之家，可能和皇家一定有關系，因為普通官宦之家如有龍紋飾、官窯這些東西，足可以治罪了。所以妙玉的為世不容、不合時宜是有原因的。妙玉的身份之謎恰好說明她的修行可能就是一種無奈的隱匿，櫳翠庵在深宅大院內幃，別說是外人了，就是賈府里的那些男仆和進不得二門的男女人等是一概進不來的，妙玉隱藏于此，為的是確保安全。

妙玉為何要用自己用的綠玉斗斟茶給寶玉喝呢？顯然妙玉對寶玉的情感不同于他人，這里寫出了妙玉對寶玉的特殊的情感。當寶玉要一個大一點的茶器喝茶時，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了什么？”說得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這里妙玉對茶的精妙評論，正是品茶的精髓，寶玉“細細吃了，果覺清淳無比”。作者輕輕一筆，卻將品茶的趣味全然寫出了。最后寫烹茶用水。黛玉隨口問：“這水也是舊年的雨水?”卻引來妙玉的一大段討論：

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的輕淳，如何吃得?”

妙玉這段話的潛臺詞是，黛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高潔，品位高雅，誰知道其實是個大俗人，連泡茶的水都嘗不出來。嘲笑黛玉將梅花上收的雪水認作舊年雨水，竟是個大俗人。妙玉對黛玉的批評，竟自如此不留余地。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黛玉，是連半句奚落的話也經不起的。而這里卻用“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一句話收束，這和前面妙玉的“冷笑”，都是少見的筆墨。難怪有人說妙玉是黛玉的影子，甚至說黛玉本是妙玉，妙玉是遁入空門的黛玉。

賈家最后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妙玉也失去最后一塊庇護之所，心性高潔的妙玉，不染塵世的妙玉，曲高和寡的妙玉，最后的下場是“落入污淖里”，怎不令人心碎？曹雪芹贊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陷落后的妙玉可能才會真正頓悟，也許這才是妙玉最終的真實境遇。妙玉泥陷瓜洲渡后，可能被賣到煙花柳巷或富貴人家做小妾，但此時她可能會看破紅塵，對自己的肉身再無半點留戀，也許此時她才會“身在紅塵，心在空門”了。妙玉為人孤僻，不通人情世故，不合時宜，不為世所容。在“品茶櫳翠庵”中妙玉凸顯的對人、對茶、對世俗的見地，說明妙玉那時還“身在空門，心在紅塵”，因為修行的妙玉自然是知曉“世法平等”的，不應有“分別相”，所以她的孤潔和遭遇就是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