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中“某人”的指稱變異分析

⊙王麗彩［深圳大學師范學院，深圳 518060］

現(xiàn)代漢語中的“某”是指示代詞，表示不確定的人或事物。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都提到“某”指不確定的或不便明確地說出來的人或事物。但是在具體的語言使用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不少表示確指的“某人”的用例。如例1：

語境：張偉曾經(jīng)告訴秦羽墨幫她要回鉆戒，但接下來秦羽墨卻在房東的手上看到了自己的鉆戒。

胡一菲：某人不是說已經(jīng)搞定了嗎？還說親自來道歉。（電視劇《愛情公寓2》）

例1中的“某人”指的是張偉，所指從語境中得到了確定，這種表示確指的“某人”屬于“指稱變異”。這類看起來語義異常的“某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時下熱門的影視作品中的對話中。本文擬詳細分析一下表確指的“某人”的人稱指示、語用制約因素及語用效果。

一、表確指的“某人”的人稱指示

“人稱指示是言語交際中用以表示說話人、聽話人或者第三人的詞語或結(jié)構(gòu)。”（何自然，冉永平，2010）。漢語中存在著三個人稱構(gòu)成的人稱指示體系，第一人稱指示語包括說話人（“我”“我們”“咱們”），第二人稱指示語，包括聽話人（如“你”“您”“你們”）；第三人稱指示語（如“他”“她”“他們”“她們”等）。下面我們考察一下“某人、有人”的人稱指示情況。

（一）指代直接聽話人

例2：

喬銳：什么五星級待遇，那是你自己的感覺，要我說呀，也就招待所的級別。

十河：還招待所的級別，某人還舍不得走呢!（電視劇《我和老媽一起嫁》）

例3：

曲筱綃：還以為某些人敢做不敢當，不敢承認呢！前天報警的時候，某些人不還一套一套的嗎？裝作一副社會精英的樣子，卻被人揭穿了，換做是我的話，我也心虛我也理虧。（電視劇《歡樂頌》）

例2的“某人”指代直接聽話人喬銳，例3的“某些人”指代直接聽話人安迪。這兩個詞在語義上相當于第二人稱代詞“你”，都可以換成“你還舍不得走呢”“你敢做不敢當，不敢承認呢，前天報警的時候，你不還一套一套的嗎”。

（二）指代間接聽話人

例4：

Lisa：我是想嚇唬過你，但是考慮到某些人會在電視臺里傳八卦，就一直擱置了。

一菲：Lisa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可是你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事情呢，某些人已經(jīng)知道了，這可怎么辦？（電視劇《愛情公寓Ⅱ》）

例4中的“某些人”不是指的直接聽話人一菲和Lisa，而是指的在場的間接聽話人曾小賢。雖然是指代聽話人，但是這類用法的“某人”不能換成人稱代詞“你”。說話人用“某人”來指稱聽話人意在傳達某些語用效果。

（三）指代不在場的第三人

例5：

趙醫(yī)生：某人挺擔心你的。

安迪：讓他也別擔心了，他是聰明人我應該知道我說分手是認真的。（電視劇《歡樂頌》）

例6：

馮璐菲：某人在樓下已經(jīng)孜孜不倦地唱了一個上午了，這到底是求領(lǐng)養(yǎng)，求同情還是求原諒啊？（電視劇《高手如云》）

例5中的“某人”指的是不在言語現(xiàn)場的魏渭。例6的“某人”指的是不在場的危笑。這種用法的“某人”可以替換成第三人稱代詞“他（她）”，例5后一句更是有“他”與“某人”照應。

雖然“某人”能指代直接聽話人、間接聽話人和不在場的第三人，但是從語料來看，指代直接聽話人的例子較多，或者說這個詞更傾向于指代直接聽話人，這也可以從指代的功能來解釋，因為在對話的語境中，指代直接聽話人最容易得到確指。

（四）“某人”的變體：“某些人”

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這個詞的變體，就是復數(shù)形式“某些人”指“某個人”。

例7：

薛之荔：我不太會哄人，我只是訂了一家比較不錯的餐館，點好了某些人最愛喝的鮮榨玉米汁什么的，訂好了位子，然后親自過來邀請看。那看她是否愿意赴宴。（電視劇《家，N次方》）

例8：

曲連杰：不過是運氣好，拿到了GI的項目，至于這么夸張嗎？再說了，人家夸兩句，你們就當真了丟不丟人啊？

曲筱綃：我是沒什么了不起的，但總比某些人虧了好幾百萬還瞞著家里人強。（電視劇《歡樂頌》）

這兩個例子中雖然都用的是“某些人”但實際還是指的“某個人”。例7的“某些人”指的是齊齊一人，后句更是有單數(shù)的“她”來照應。例8中的“某些人”指的是曲連杰一人。說話人使用復數(shù)來表示單數(shù)，這在漢語中比較常見。何自然、冉永平（2010）提到在語用上，復指代詞“我們”“咱們”借指單數(shù)的功能是常見的。如例9：

看了前面擺出的種種材料，我們（=我）有些初步意見。（何自然用例）

復指代詞“我們”“咱們”指單數(shù)在語用上為了謙虛。我們覺得說話人用“某些人”來指單數(shù)是為了維護禮貌。從上面的一些用例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個詞都是說話人在說對方不太光彩的事情時才使用的，說話人選用“某些人”可能是為了說明這種不好的行為不僅僅是聽話人一人所為。

二、表示確指的“某人”的語用制約因素分析

詞典和教科書都解釋了“某人”的意義是不定指的，那為什么“某人”在語境中能夠表示確指呢？“某人”的指稱變異現(xiàn)象只能利用會話原則來解釋。我們通過例10來分析：

語境：張偉曾經(jīng)告訴秦羽墨幫她解決找到了鉆戒，但接下來秦羽墨卻在房東的手上看到了自己的鉆戒。

胡一菲：某人不是說已經(jīng)搞定了嗎？還說親自來道歉。（電視劇《愛情公寓2》）

這里的“某人”指代的是在場的間接聽話人張偉，這一點說話人和聽話人都明白，不會產(chǎn)生歧義。說話人為什么用“某人”來代替“你”呢？這要用會話中的合作原則來解釋。美國哲學家Grice認為，在所有的語言交際活動中為了達到特定的目標，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即會話中的合作原則。合作原則這條根本原則具體體現(xiàn)為數(shù)量準則、質(zhì)量準則、關(guān)聯(lián)準則、方式準則。表示確指的“某人”的使用具體說是受到了合作原則中量準則的制約，量準則要求會話雙方所提供的信息應是交際所需的，且不多也不少。所提供的話語包含了交際目的所需要的信息，所提供的話語不應超出所需要的信息。

運用合作原則來分析例10，我們看到胡一菲的話語比較符合“量準則”中的“所提供的話語不應超出所需要的信息”。因為從語境當中說話人和聽話人甚至在場的人都知道“某人”指的是張偉，不會造成雙方理解的困難。“某人”的所指根據(jù)語境和合作原則可以得到確指。至于為什么不明確說出“張偉你不說已經(jīng)搞定了嗎？”則是出于禮貌的考慮。

還是拿例10來說，張偉剛剛說了自己幫秦羽墨要回了鉆戒，可是秦羽墨卻看見鉆戒仍在房東的手上戴著，這就說明了張偉在撒謊，如果直接說“你不是說已經(jīng)搞定了嗎”，就等于拆穿了張偉，這很傷對方的面子，出于禮貌的考慮，所以用了不會造成歧義也給對方留了面子的“某人”。

通過分析，我們知道“某人”的指稱變異現(xiàn)象，從語用的角度來說是正常的，符合了會話中的合作原則。至于說話人明明知道所指卻不肯明確地說出來則是出于禮貌的考慮，因為通過對語料的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個詞都是說話人在說對方不太光彩的事情時才選用的，所以說話人使用“某人”來代替人稱代詞是出于禮貌的考慮。有時是為了產(chǎn)生某些語用效果。下面我們分析一下這個詞的語用效果。

三、表示確指的“某人”的語用效果

“某人”可以指代直接聽話人，和第二人稱代詞“你”同義；可以指代間接聽話人；可以指代不在場的第三人，和第三人稱代詞“他”同義。但是在具體的使用中，“某人”卻不能換成同義的人稱代詞，因為說話人選用“某人”帶有某種交際意圖，是為了產(chǎn)生某些語用效果。

（一）語用含蓄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提到“某”用在不便明確地說出來的人或事物上。通過我們對語料的分析，“某人、有人”有時確實指代不便明確地說出來的人，即起到語用含蓄的作用。如例11：

觀眾歡呼之聲雷動。紛紛跳起身子大喊，要引起杜小姐的注意。“杜姑娘！杜小姐！杜美人！杜千金……記得把繡球拋到這邊來呀！”紫薇驚嘆，說：“真的好漂亮！”

“不及某人！”爾康接口。

“對！不及某人！”永琪也接口。

“對！不及某人！”爾泰也點頭。（瓊瑤《還珠格格》）

這個句子中出現(xiàn)了三個“某人”，這三個“某人”指代不一樣，“某人1”指的是紫薇，“某人2”和“某人3”指代的是小燕子。這三個“某人”的所指不同，但是說話人和直接聽話人都清楚地知道所指，因為他們的特殊關(guān)系不能暴露，不能讓在場的其他聽話人知曉，這里的“某人”便起到了語用含蓄的作用。

（二）開玩笑揶揄

例12：

齊齊：我要長期在你家住下去了。

薛洋：真煩。

薛之荔：某些人言不由衷得還真明顯啊!（電視劇《家，N次方》）

例13：

十河：人嬌姐姐可說了，夜夜留宿在某人家。

喬銳：羅小嬌說的，扯淡絕對扯淡，她就順藤摸瓜去過我們家一回。（電視劇《我和老媽一起嫁》）

和上面的例子不同，這里的“某些人”的使用不是實施語用含蓄。例12的“某些人”指代聽話人薛洋。例13指代的是聽話人喬銳。這兩個例子雖然都指代直接聽話人，但是不能換成第二人稱代詞“你”。因為薛洋的言不由衷、喬銳的前后不一，都不是好的事情，說話人出于維護他們面子的考慮，沒有明確說出，而用“某人”來跟他們開玩笑、揶揄他們。如果換成“你言不由衷”，“夜夜留宿在你家”就不是開玩笑揶揄而變成了責備諷刺了。

說話人在使用“某人”來指稱直接聽話人，跟對方開玩笑揶揄，說話人和聽話人關(guān)系較為親密時使用。如上面的例子說話人和聽話人是家人、好朋友，等等。

（三）暗暗警告

例14：

Lisa：我是有想嚇唬過你，但是考慮到某些人會在電視臺里傳八卦，就一直擱置了。

一菲：Lisa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可是你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事情呢，某些人已經(jīng)知道了，這可怎么辦？

曾小賢：Lisa，我知道了，我不會說出去的。（電視劇《愛情公寓2》）

例14 兩個句子Lisa 和“一菲”口中的“某些人”指的就是曾小賢，說話人、聽話人和在場的人都知道，這里不點名用“某些人”來代替，起到了暗暗警告的作用，而在場的曾小賢也明白，然后馬上表態(tài)說自己不會說出去的。“某人”暗暗警告的語用效果，往往用于指稱間接聽話人。說話人的權(quán)勢級別較間接聽話人高，比如例14的說話人Lisa是曾小賢的領(lǐng)導。

（四）塑造人物形象，產(chǎn)生藝術(shù)效果

利用“某人”所指的不確定性，產(chǎn)生多指的歧義來達到體現(xiàn)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效果。如例15：

語境：齊齊在跟自己的爸爸吵架。

薛之荔：上去看看嗎？

薛洋：這，這是人家父女倆的事，咱們，我們我管不了。

薛之荔：可是某個人好像非常非常著急啊！

薛洋：我哪有著急啊！

薛之荔：我是說我急，又沒說你，你干嗎主動對號入座啊！（電視劇《家，N次方》）

這個例子中的“某個人”指的是聽話人“薛洋”。薛洋非常關(guān)心齊齊，但是又不愿承認，所以情急之下說了“我哪有著急”，但是薛之荔非常了解薛洋的性格，利用“某個人”本義的不確定性，故意說“我是說我急”跟弟弟開玩笑，充分塑造了薛洋喜歡齊齊又害羞的性格。例16也是如此：

于淺樂再加一句：“至少比某些人要好多了。”原子慶抬起頭來，瞪著她，道：“你指的某些人是誰？”淺樂一面吃著飯，一面慢條斯理地說：“就是那種自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就把女人當成衣服一樣換來換去的那種人。”“胡說，我哪有把女人當作衣服。”原子慶聽到她的話立刻反駁道，說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她的計。不禁狼狽地瞪了她一眼，悶著頭猛吃東西。（滿桃紅：《單挑高傲王子》）

這里的于淺樂故意不說出原子慶的名字，用“某些人”來指代，體現(xiàn)了她的聰明俏皮。聽話人原子慶也知道“某些人”的所指，所以急著分辯，充分塑造了他急躁沒有心機的性格。從上面的分析我們知道，說話人在使用“某人”指稱直接聽話人、間接聽話人往往起到語用含蓄或者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根據(jù)說話人或者聽話人關(guān)系的遠近或者權(quán)勢等級的不同，“某人”或者是關(guān)系較親密的人之間互相開玩笑、揶揄時使用，比如好朋友、同事、家人等，這時的“某人”往往指的是直接聽話人，或者是級別高的人對級別低的人暗暗警告，這時的“某人”往往指的是間接聽話人。

“某人”表示不定指，這是在詞典和教科書中的解釋，但在現(xiàn)在的影視作品的對話中出現(xiàn)了表示確定義的“某人”的用例，這些看起來語義異常的“某人”在使用中遵守了合作原則的量準則，說話人選擇這個詞表示確指有時是出于禮貌的考慮，并產(chǎn)生了實施語用含蓄、開玩笑揶揄、暗暗警告、塑造人物性格等語用效果。表示確指的“某人”的使用與理解體現(xiàn)了語用原則與語境對語言使用的制約，反映了語言使用與理解的語境依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