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爵士樂時代的故事》看美國20世紀20年代青年的價值取向

⊙王向紅［東北財經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5］

《爵士樂時代的故事》出版于20世紀20年代，雖然出版之初這些短篇小說被當成娛樂、消遣類的通俗小說，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作品中所蘊含的社會歷史意義則逐漸凸顯。小說集出版之前，編輯曾建議菲茨杰拉德更改書名，因為擔心思想保守、恪守傳統道德觀念的人難以接受，而且爵士樂讓人聯想到的不是高雅，而是通俗、花哨、放縱生活和尋求刺激。但事實證明，這個書名很傳神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典型特征。這些短篇小說“生動地記錄了‘爵士樂時代’年輕人的真情實感，描繪了他們充滿夢想、追求、愛情、痛苦、失望、艱辛、迷茫等復雜的人生經歷，濃縮和折射了五顏六色的時代特征和整整一代人乃至幾代人的命運，高度戲劇化地表現了現代意識和傳統觀念之間劇烈的矛盾沖突”。本文從《爵士樂時代的故事》中選取極具代表性的幾部短篇小說，探討在社會轉型期、新舊理念沖突的時代，年輕人如何面對工作生活中的新舊觀念沖突，如何重置價值標準，完成人生價值取向。

一、爵士樂時代青年人的婚戀與家庭價值取向

“清教徒價值觀對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起了關鍵作用。”“一戰”之前的美國社會清教徒思想占主導地位，“在餐桌上討論風流韻事簡直是不要臉面，女孩子默許男人厚著臉皮地奉承更是不能想象”。人們對戀愛和婚姻恪守傳統的道德觀念，訂婚前不會與其他異性接吻。女性不沾煙酒，不恪守婦道的女性會遭到全社會的唾棄。然而，當時間跨入20世紀20年代，一場道德教化的革命在美國呈普遍蔓延之勢。“早在1916年就出現的愛撫晚會，此時已經成了普遍流行的室內活動。”由于科學懷疑論的傳播，尤其是弗洛伊德學說的流行，保守派道德家恪守的教義日漸衰落，以坦然面對性愛事實來實現救贖的信仰逐漸占了上風，美國社會的價值觀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維多利亞’和‘清教徒’都成了一種羞恥”。這十年可以被標記為“缺少教養的十年”。盡管這場革命看起來轟轟烈烈，但整個社會依然不乏對傳統價值觀念的堅守。“到了戰后十年的末期，依然有許多男女的行為，和基督教青年會領袖希望的相統一。”這些激進與保守、全新與傳統的價值觀念的沖突，在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中都有相應的生動形象的描述。

在《“哦，赤褐色的女巫！”》中，舞女卡羅琳是挑戰傳統價值的代言人，她放浪形骸，私生活放蕩不羈，與眾多男性有染，甚至做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曾是紐約最臭名昭著的人物”。即便如此，這也不影響她成為小說男主人公默林的夢中情人，而且有一眾男性對她趨之若鶩，更有人甚至不惜為她離婚。小說結尾處對書店老板與卡羅琳關系的揭露，終于解開了讀者心中的疑惑：為什么卡羅琳大鬧書店時，書店老板竟裝作視而不見？原來書店老板與卡羅琳有婚外情。從卡羅琳和書店老板的關系上，我們看到了美國傳統的家庭觀念正在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另外一個挑戰傳統婚姻觀的例子從小說《牛皮糖》里可以看出。南希·拉馬爾是一個嫵媚外向的姑娘，舞會上她喝酒抽煙，與異性隨意親吻。更出乎意料的是，舞會深夜大醉之后，她“就鐵了心要干出一些讓全城人都感到無比震驚的舉動來”。所以，次日早上七點鐘，南希就草率地跟一個她的追求者結婚了。承載雙方對彼此生命承諾的婚姻竟被他們當作酒后兒戲，可見在當時的年輕人中，傳統婚姻家庭的價值觀念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爵士樂時代的故事》中不僅有上述對年輕人挑戰傳統婚戀觀的描述，還有另一些年輕人對傳統婚姻家庭價值觀的堅守。在《“哦，赤褐色的女巫！”》中，默林盡管心中有對夢中情人的向往，但在婚姻選擇上依然是循規蹈矩的，他娶了同在書店工作的本分的店員奧利芙，婚后擔負起一家之主的家庭責任，勤懇工作，賺錢養家。踏實的努力終于換來回報，他最終晉升為書店老板。菲茨杰拉德安排這一結局，也可以理解為社會對傳統價值觀念的肯定。

本書的另一篇小說《幸福的心酸》中也不乏對新舊兩種家庭價值觀的對比描述。這篇小說講述的是曾經的當紅女明星不離不棄、悉心照顧因病成為植物人的丈夫的故事。在這篇小說中，菲茨杰拉德巧妙地引入另一個家庭的故事，給讀者呈現了社會轉型期出現的兩種不同價值觀。羅克珊與柯頓婚后不久，丈夫柯頓就突患腦部疾病癱瘓在床，羅克珊義無反顧地承擔起所有的家庭責任以及照顧病人的一切義務。羅克珊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即使丈夫已經成為僅剩呼吸的植物人，她也從未動過要拋棄丈夫的念頭。十一年的艱難守候，十一年的不離不棄，在那個人人追逐享樂、貪慕奢華的爵士樂時代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在那個愛情缺少了金錢的支持就極易變質的年代，在那個愛情輕易被物質享樂腐化的年代，羅克珊對愛情的信守和對生活的擔當，體現了主流社會對傳統家庭觀念的堅守。

小說中另一個與羅克珊形成對比性的人物——哈里的妻子姬蒂，則代表了爵士樂時代耽于物質享樂、不愿承擔責任義務的青年一代。姬蒂只關心自己，沉溺于燈紅酒綠、歌舞歡宴的感官享樂。她最終與哈里離婚，嫁給一個比她大很多的木材大王。她就是要追逐物質享樂，就是想要有花不完的錢。這樣的婚姻完全是以金錢為基礎，也是當時拜金主義的體現，表現了社會轉型期金錢至上主義對傳統家庭觀念的沖擊。

二、爵士樂時代青年人的工作價值取向

價值觀是人通過對外界的所知所感以及實踐形成的具有穩定性和持久性的意識，并影響人的思維與行動，其重要性在于可以指導個體的行動與社會態度。對于工作的價值觀代表個體在工作中追求的核心價值，被視為決定其工作態度和行為的關鍵因素。“一戰”后，隨著經濟的復蘇、技術的進步，工業中大機器規模化生產取代了傳統的人工模式，物質生產的極大豐富催生了新的職業，如推銷員、廣告商等。在這樣一個經濟迅猛發展的時代，年輕人帶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懷著對未來的夢想，以飽滿的激情投入到嶄新的行業中，期望用自己的勤奮創造美好的生活，實現人生的價值和夢想。正如《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中的主人公羅杰所說：“為了自己的前途我進了廣告業。”“在20世紀20年代，精明的人會說，他才不在乎誰制定國家的法律，只在乎誰能寫出風靡全國的廣告。”“推銷員和廣告商就是這個時代的代理人和傳道士。”

《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描述了年輕人為了追求更加富足美好的生活，敢于挑戰新行業，在高度緊張的工作中努力拼搏的工作態度，給讀者呈現了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對待工作的態度和價值取向。小說的主人公羅杰為了職業的發展，辭掉了印刷公司的穩定工作，加入了新興行業——廣告業，這使他的妻子格雷琴焦慮不已。因為廣告業的工作不僅意味著沒有穩定收入，還意味著需要常常加班，甚至還要沒日沒夜地連續高強度工作。羅杰為了按時完成為客戶設計的廣告創意，連續四十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累得幾乎神經崩潰。不過，辛苦的付出終于獲得回報，羅杰的設計方案最終被客戶認可，他拿到了西部地區最大的一筆訂單，僅這一單一年就可以給他們帶來四萬美元的收入。相比于此前印刷公司月薪六百美元的工作，羅杰的新工作將給家庭的經濟面貌帶來質的飛躍。《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這篇小說對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工作價值觀念進行了具象的描寫，向讀者呈現了當時年輕人面對機遇和挑戰的態度。主人公羅杰就是為了追求美好生活而勇于迎接新的挑戰、在工作中努力拼搏的青年一代的代言人。

三、爵士樂時代青年人的生活方式與消費價值取向

《爵士樂時代的故事》中刻畫的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為我們全面認識和考察美國20世紀20年代的生活全景打開了一扇窗戶。這部短篇小說集可以說是對那個時代青年人生活方式的詳細記錄，這些故事讓我們了解了當時青年人的生活方式和消費價值取向。消費方式和交往方式是人的生活方式的外顯層面，價值取向是生活方式的內在層面，“內在”和“外顯”兩個層面的綜合，折射出人們的道德狀況和人生境界，在整體上呈現出一個完整的人的生活景觀。生活在爵士樂時代的年輕人是幸運的，他們有機會用最美好的年華擁抱這個嶄新的世界。當大機器的產能使人們邁入了物質豐富的商品社會，當新技術新發明給人們帶來越來越便捷的生活并擴展人們的活動范圍，當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與性解放學說對傳統清教思想克己節儉的生活方式形成沖擊和挑戰時，年輕人的思想律動和價值取向必然要被這全新的世界裹挾著向前發展，形成迥異于前輩們的人生價值觀。此時的青年人在滾滾車輪的帶動下，跑出了他們父輩僅憑雙腳遠遠無法企及的距離，活動半徑的擴大和出行的便捷，使他們走出父母的視線范圍，擁有更為廣闊的社交空間和自由。報紙、雜志及廣播等傳媒業的興盛，助推了新思想、新生活方式的傳播。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就有什么樣的生活方式。

“一戰”后的十年時間，美國出現了道德教化革命。愛撫晚會在這十年已經成了普遍流行的室內活動。“戰后的幻想破滅，女性的新地位、弗洛伊德理論、汽車、禁酒令、色情雜志、懺悔雜志和電影，多種事物的影響都在這場革命中起到了作用。”在《牛皮糖》中有對一場夜里十點鐘才開始的鄉村俱樂部的舞會的描述：“他看到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地從化妝間里走了出來，個個都在搔首弄姿，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進場后，她們又像一只只活潑可愛的小鳥一樣停落下來，紛紛依偎在早已翹首企盼地等待著她們的護花使者尚且還能自持的懷抱里。”“到了十二點鐘的時候……每一個姑娘都挎著一個已經穿上大衣的花花公子……穿過那扇門朝夜色中走去，黑暗深處，一輛輛汽車正在忙不迭地倒車，發出陣陣轟鳴聲。”舞會結束已是午夜，但一群年輕人還是繼續留下來，接著縱酒賭博。南希的醉酒、對異性隨意的親吻，說明這個時代的年輕女性已經突破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女性的行為規范。這些標新立異的青年們的生活方式令他們的父輩感到擔心，“不計其數的家庭為子女抽煙酗酒和整夜開車兜風引發的爭吵無比頭疼”；在年輕人父母的眼里，“汽車已經成為‘輪子上的妓院’”；“高度酒的灌溉也讓男女之間變得更加開放。但在青年人的觀念里，‘維多利亞式’和‘清教徒’都成了一種羞恥”。對女孩子抽煙的描寫，在小說中隨處可見。而在“一戰”前，社會普遍認為女孩子抽煙是失德行為。

價值觀的改變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服飾、消費、娛樂方式，等等。《駱駝的后背》中就有對女性裙子的描寫：“裙衩一直開到膝蓋以上。”而“一戰”之前的女性服裝，裙子的長度會遮到腳踝；而且女性不化妝，擦胭脂口紅是風塵女子的標志。時代的發展也使女性從煩瑣的家務中解放出來，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充滿誘惑的新世界。年輕的主婦不必像上一輩人一樣省吃儉用、勤儉持家，她們更樂于及時享樂。在《幸福的心酸》里，哈里的妻子可謂那個時代新的消費觀念和生活方式的代表，她的衣柜里多的是穿不過來的衣服；她從不動手洗衣服，所有的衣服都送到干洗店里洗。價值觀的改變甚至波及音樂：管弦樂團的領導者不再是浪漫的小提琴，而是粗獷豪放的薩克斯，難怪菲茨杰拉德要把這部小說集取名為《爵士樂時代的故事》。

四、結語

《爵士樂時代的故事》中對青年一代的愛情與工作、夢想與追求的描寫，生動地記錄了那個時代青年們的價值取向，體現了社會轉型期現代意識與傳統觀念之間的矛盾沖突，使讀者深切感受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青年一代所面臨的挑戰與困惑。這些故事將讀者帶回百年前的爵士樂時代，使讀者在故事中感受那個時代特有的生活態度與行為方式，體悟社會發展所導致的價值取向的變遷。

①⑦⑧⑨?? 〔美〕菲茨杰拉德：《爵士樂時代的故事》，吳建國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9頁，第178頁，第36頁，第278頁，第13頁，第24頁。

②〔美〕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森：《文化的重要作用》，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頁。

③④⑤⑥⑩????? 〔美〕艾倫：《從大繁榮到大蕭條》，李思毓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頁，第80頁，第97頁，第101頁，第148頁，第144頁，第90頁，第82頁，第88頁，第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