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體視域下的《小鎮(zhèn)畸人》

⊙王悅［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太原 030002］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是美國20世紀表現主義作家。1916年，安德森開始在雜志上連載小說。1919年，這些短篇小說收錄在一本故事集中出版，取名《小城畸人》（

Winesburg，Ohio

），又譯《俄亥俄州，溫士堡鎮(zhèn)》。1921年，著名文學雜志《日晷》（

The Dial

）授予安德森年度文學獎第一名。1998年，在美國蘭登書屋的《當代文庫》（

The Modern Library

）評選的“20世紀百本最佳英語小說”中，《小城畸人》名列第24位。

《小城畸人》因其在美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備受國內外學者的關注，這些學者從存在主義、現代主義、表現主義、象征主義、敘事學、傷感主義等角度來分析該作品。本文從小說的主題入手，運用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的共同體理論，考察《小城畸人》中的共同體危機，并討論其背后的時代因素，分析造成畸人的深層原因。

一、美國小鎮(zhèn)的共同體危機

《小鎮(zhèn)畸人》是美國20世紀一部重要的短篇小說集，再現了19世紀末美國小鎮(zhèn)的生活，反映了一種遠離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觀念。當時的美國中西部城鎮(zhèn)正經歷著由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的轉變，這種改變對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小鎮(zhèn)畸人》中故事的發(fā)生地是美國中西部的俄亥俄州的溫士堡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處于以農業(yè)為主的傳統(tǒng)的生活模式下，但在工業(yè)化、機械化的影響下，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和思想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過去的農業(yè)經濟被資本主義時代的商品經濟所取代。安德森筆下的溫士堡鎮(zhèn)處于美國中西部，內戰(zhàn)之后，美國西進運動如火如荼地發(fā)展起來，而美國西進運動的目的是為資本主義發(fā)展掃除障礙，并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因此，在“20世紀初期，數千座擁有五千名以下居民人口、以商業(yè)和制造業(yè)為經濟主體的小鎮(zhèn)遍布美國各地”。溫士堡鎮(zhèn)也是發(fā)生巨變的小鎮(zhèn)之一。其次，為了順應時代的需要，現代交通運輸業(yè)的發(fā)展，尤其是鐵路的建設顯得格外重要。安德森翔實地記述了19世紀末美國中西部小鎮(zhèn)的鐵路建設：“火車的來來往往，城市的興起，穿越城鎮(zhèn)、經過農舍的城際鐵路路線的鋪設?！滨U曼提出，“共同體的完好無損的一致性，依賴于封鎖與他們所棲息的世界之外的交流渠道”。因此，隨著現代新型交通運輸工具的出現，小鎮(zhèn)共同體的破壞成了必然。而且，伴隨著汽車和飛機的發(fā)明，人與人的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緊密。距離曾經是保護小鎮(zhèn)共同體不被破壞的重要條件，但現在沒有任何用處。再者，在19世紀60年代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中出現的發(fā)明極大地便利了人們的生活，并使人們的交往更加密切。比如，當時人們可以使用有線電話。而新型信息傳輸技術的出現，使小鎮(zhèn)共同體遭受了巨大的沖擊，因為“一旦信息可以獨立于它的載體，內部和外部的界限再也無法劃定，更別說是維持下去了”。

在小說中，安德森簡練地描繪了當時的時代景象：伴隨著工業(yè)革命，火車與電話開始出現，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在小鎮(zhèn)得到迅速發(fā)展。

二、美國小鎮(zhèn)中瓦解的共同體

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認為，“共同體的類型主要是在建立在自然地基礎之上的群體里實現的，此外，它也可能在小的、歷史形成的聯(lián)合體以及在思想的聯(lián)合體里實現”。在《小鎮(zhèn)畸人》中的一部短篇小說《手》（

Hands

）中，作者描寫飛翼·比德爾·鮑姆（Wing Biddlebaum）的手，贊揚他有“奇異美麗的品性”，并稱溫士堡人以飛翼·比德爾·鮑姆的雙手自豪。但作者又說可以從他的手中覺察出“畸形”，并說“這雙手使一個原本已經畸形和不可捉摸的個性更加畸形”。這種人物描寫上的沖突讓飛翼·比德爾·鮑姆這個人物形象顯得撲朔迷離：從宗教的角度看，飛翼·比德爾·鮑姆的手代表清教主義倡導的勤勞；但從世俗的角度看，他的手則代表著難以言說的隱情。飛翼·比德爾·鮑姆本是賓夕法尼亞一位備受歡迎的老師，原名叫阿道夫·邁耶斯（Adolph Myers），因為愚蠢學生的胡言亂語，他被告猥褻學生，并被學生家長在校園里痛揍，被當地的人用繩索威脅，最后被驅逐出去，逃到了溫士堡。教師、學生和家長本是思想共同體，但在《手》中，這個思想共同體卻在誤解面前土崩瓦解。在《小鎮(zhèn)畸人》中，除了思想共同體，家庭共同體也被瓦解。在《母親》（

Mother

）中，喬治·威拉德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相互“隔離”，伊麗莎白·威拉德（Elizabeth Willard）、喬治·威拉德（George Willard）和湯姆·威拉德（Tom Willard）之間的關系十分扭曲?！昂蠊I(yè)社會催生了人的異化，人際關系普遍呆板淡漠，就連夫妻之間的交往也都僅停留于淺表層次。”旅館和妻子嚴重束縛了湯姆·威拉德的生活：“他一想起她，就生氣咒罵。旅館無利可圖，永遠瀕于絕境。”妻子伊麗莎白在婚后生活不如意，因此她希望兒子喬治逃離小鎮(zhèn)，卻說不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甚至在自己的彌留之際，也未能將遺產留給兒子。如果說伊麗莎白·威拉德和湯姆·威拉德的婚姻禁錮了他們自己的生活，那么他們的扭曲關系則限制了喬治·威拉德的成長?！霸诎驳律摹缎℃?zhèn)畸人》中，對話很少見。”在《母親》中，喬治·威拉德和母親伊麗莎白·威拉德之間也常常無話可說。小說中描寫他們兩人相處時的情景：“黃昏時分，兒子和他的母親一起住在房間里，緘默使他們兩人都感到尷尬?！毙≌f里，家庭共同體的解體正演化為家庭成員之間的失語。在眾人欲言又止的氛圍里，旨在提供愛與支持的家庭共同體反而為病態(tài)社會的出現創(chuàng)造了環(huán)境。“沒有真正的情感交流使生活失去了意義。”當喬治·威拉德面對這個急劇變化的社會時，也不免感到困惑?！皭?、激情和自由是人類的本質，但是在工業(yè)社會中，這些本質都受到了威脅。生活失去了價值，人與人相互隔絕，甚至與自己隔絕?！薄豆殴帧罚?p>Queer

）中的埃比尼澤·科利（Ebenezer Cowley）在從商前是個農民，但農業(yè)的不景氣以及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讓他選擇去城市經商。埃比尼澤的商店像一個雜貨鋪，他囤積大量賣不出去的商品，但當別人給他推薦新的產品時，他又沒辦法拒絕，他內心的柔弱、淳樸與商人角色所要求的世故、精明相矛盾。埃比尼澤膽小猶豫，卻想順應時代的潮流，于是選擇離開鄉(xiāng)村來到城鎮(zhèn)，從農民變成一個商人，但是他無法適應城鎮(zhèn)的生活。“簡約分散的手工作坊式生產模式轉化為勞動密集型的工業(yè)化生產方式，隨之而來的便是背離事物本質需求的各種異化現象——機器生產的異化勞動最終導致了生產者的異化?！卑１饶釢梢郧斑M城或去教堂會穿上一件大衣，那是他結婚時的禮服，也是他最體面的衣服。自從他進城經商，這件大衣就再也沒脫下過。衣服上充滿補丁和油污，但是他仍舊每天只穿那一件大衣。艾爾默·科利（Elmer Cowley）是埃比尼澤·科利的兒子，他明白小鎮(zhèn)的人們對于他們一家的看法。于是艾爾默·科利和父親吵架之后，會回到他曾經生活過的農舍。艾爾默以一己之力抵抗城鎮(zhèn)中嘲笑他們的眾人，他在腦海中記錄下了他們在城外和城內的生活，這正是一個完整的異化過程。在城外時，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上床睡覺；但在城內，他想向城鎮(zhèn)宣告：“我絕不做一個怪人，任誰都來監(jiān)督，都來監(jiān)聽，我要做一個普通的人?！闭珉崴顾f，共同體是“不言而喻的”。那么，一旦個人需要大聲叫嚷來證明自己時，共同體就早已消失不見了。在《古怪》中，以城鎮(zhèn)為主的“社區(qū)共同體”被瓦解。

三、結語

在芝加哥生活的舍伍德·安德森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描寫他曾經生活的美國中西部，以一種批判的眼光看待美國中西部城鎮(zhèn)中人們的變化。所謂“畸人”，不僅指美國小鎮(zhèn)上的某一個或某一群人，而是在19世紀末遭遇工業(yè)化、機械化、商品化和現代化發(fā)展的沖擊，從而對人生的意義感到迷惘的一代人。19世紀末的美國處于巨大的變革之中，到處彌漫著沖動和欲望，美國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面臨著人生意義缺失、傳統(tǒng)信仰瓦解的危機。2019 年是《小城畸人》出版一百周年，重新閱讀這部小說集，依然能夠帶給我們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