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文 葛志文藝術館
陳端友,江蘇常熟人,近現代制硯大家,海派硯雕開創者。先生早年師從蘇州雕刻碑帖和石硯的行家張太平先生,在其門下勤學苦練,幾年以后,其刻硯技藝已大有長進。后于1912年又隨師遷至上海,七個月后,張太平先生去世,其子遂將店鋪交與陳端友經營,然而不善經營之道的陳端友勉強維持幾年后便關門歇業。1917年冬起,先生便在家中制硯,隨后參加了“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有緣結識了吳昌碩、松泉、商笙伯、賀天健、張石國等書畫界名家,并求學于任伯年之子任堇隨之學習書畫方面知識。
余之刻硯風格亦是承襲陳端友先生獨創的海派硯刻之風貌,至今二十載,故對陳端友先生存世的硯作尤為關注。先生出身貧寒,少年喪父,然而其對刻硯藝術執著一生,不圖名利,將其一生都奉獻給了硯雕藝術事業,使其首創的海派硯雕藝術,獨步古今硯壇。先生在從事硯雕藝術之余,通過與書畫界文人雅士之間的交流學習,更是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藝術修養,并汲取了中國傳統繪畫的表現手法,結合手中的刻刀在硯石中表現出繪畫的藝術境界。
從現有史料記載來看,陳端友先生一生制硯約五十余方,所雕琢的主要硯作,多為上海博物館所藏,約30余方,其余近二十方多分散海內外私人藏家手中,近年在國內一些拍賣會上亦有所見。
對于陳端友先生之硯作,今人褒貶皆有之,尤以近期上海博物館舉辦的“惟硯作田”專題硯展,其中就展出了先生的大部分重要硯作,這些硯的展出在業界與民間的愛硯、賞硯、藏硯、制硯界人士中亦掀起了較大反響與熱議,從一些網評中可以得見,對于先生的硯作持以否定意見者,多為藏硯中以藏古硯為重,或不懂工藝的人士重材重質者居多,從而對于近現代硯作的寫實與創新題材之硯為之不削,有的甚至以惡俗、匠氣論之;而對于業界從事工藝或專業制硯之人來說,對于端友先生的硯作多是以肯定的態度和敬畏之心褒揚之,尤其是當你親身處于先生硯作之前,親眼所見其硯作時,你會有一種深深的感動與激動,可以想象,在陳端友先生所生活的那個年代,各種工具、創作環境以及知識匱乏的年代,其能以僅有的幾把刻刀便將一塊塊頑石雕琢至如此精美、細膩,而又不失硯之獨有的使用功能,將實用與藝術欣賞融為一體,使得其硯作如一幅精美畫作般讓人賞之愛之。在硯作中能達到并表現出如此的境界,這需要琢硯之人多深的學養、多高的眼界、多寬的胸懷方能如此。我想這也是當下制硯人應作重要思考和努力的地方,而不是每天手握著刀捧著石頭不停的刻就能刻出好硯來的。
對于陳端友先生的硯作,從余二十年來對制硯工藝的研究與實踐角度來說,我想以靜、慢、細、穩、準、趣這六個字來言之,即:
靜,觀陳端友先生硯作,多以寫實之表現手法去設計、摹刻。如螺螄硯、古錢硯、蘑菇硯、吉金堆硯等,在這些看著交錯、繁復的工藝中,從中細細品察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下刀之處,都能讓人感受到作者琢硯之時內心的那種寧靜之氣,不焦不躁,完全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刻我手中硯的無人之境與忘我狀態,也正是因為內心具此寧靜,不為外界任何因素所動,才使得其創作出可以傳世的多方傳世硯作來。
慢,從陳端友先生一生硯作的數量和質量來說,這一個“慢”字最能得以體現。先生生于1892年2月,卒于1959年3月,在其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六十余年人生中,制硯總量不過五十余方,其制作一方硯往往完成長達一年之久,其中最為精品之作的“九龜荷葉硯”,自設計制作到最后完成,前后歷時長達30余年,這對于當今的一些制硯人和手工藝者來說,恐怕一年的成品量就已超出陳端友先生一生硯作數量的總和。正是因為如此,當下的一些從事制硯之人,不視硯作之本,亦不珍視硯作之材,粗制濫造,求于浮名小利,使得當今一些珍貴硯材被嚴重浪費而日漸匱乏。鑒于此,作為當下的制硯之人更多應以警醒與反思,在如此美好的時代,更應用心創作,而不是草草的擬就一硯換為銀兩便罷。作為時代之人,應該具時代精神與責任,創作出對得起時代、對得起后人的精品佳作,才為從事手工藝者之本。
細。此可從其竹節硯、筍硯、蘑菇硯、九龜荷葉硯等硯作中得以窺見。如其所制圓竹節硯,硯身制成為一段橫向鋦下的竹節,截面稍作研磨作以研墨的硯池,而竹節的截面不易一次鋸斷,故而留下深淺不一的鋦痕,在竹節的背面則琢如蟲蛀斑駁之跡,而竹節纖維的縱向如同自然干枯而脆裂,這一處處的摹刻與細化,不僅僅體現的是作者工之細膩,更是體現出作者對大自然細心觀察以及對生活的切身感受與感悟之深。若不是用心去體驗生活,感受大自然的美,怎能創作出如此細膩、富有自然之趣的美好作品來吶!
穩,細觀其制作的螺螄硯,硯背所著力摹刻的激蕩回旋之流水,一股股婉轉流暢,不偏不倚,絲絲到位的水流之細線紋,這便是其刀法的穩健與深厚的雕刻功底之體現。再如其四神鏡硯、古鐘硯、神獸硯等,其中更多的是對傳統線條的表現,不論是其中的文字或各類紋飾,均體現出其具有穩健深厚的傳統功力。觀其古鐘硯及神獸硯的硯緣之博古線條,圓潤挺拔,婉轉自如,無一丁點刻板之意,不像當下有些博古硯作之線條,呆滯、刻板,看上去很細膩到位,實則無線條的一點精神可言。
準,此即是對硯作造型設計與具體物象的表現。如其所作吉金堆硯、古鐘硯、四神鏡硯、提梁卣端硯、井田猿猴硯等,其中所表現的各類器皿造型、文字及動物之形態的表現都非常到位,之所以能具有此極強的造型把控能力,我想這與先生早年隨其師學習碑版雕刻所下的苦功與勤奮,以及后來所結識的一些書畫界大家、名家在一起經常探討學習交流是分不開的。對于一個從事工藝創作的人來說,如果在繪畫與書法上沒有一點認識與了解,可以說是很難做出一件很好的作品出來的,最多也只能得之表象,而無法達到藝的層面,更難以走進術的境界。而從陳端友先生的硯作中,我們可以完全直接的感受到其對于書法、繪畫也是有著相當高的認識與理解的,從其硯作上所銘刻的文字及落款位置的選擇便可以看出其對于書法繪畫中的章法、構圖與文字的筆法構成都是有一定的研究才能得此面貌。這在當下的一些硯雕藝人中,不說其對硯的造型把握如何,雕刻工藝怎樣,究其個人銘款都讓人難以直視。很多時候,看一件作品的好壞高低,觀其所落銘款便可知個大概、匠之與否。
趣,觀陳端友先生硯作,給人最為直觀的感受非“趣”莫屬。這其中的趣不僅有其生活之趣的體現,亦有其藝術情趣的表達。如其制作的蘑菇硯、筍硯、瓜形硯、井田猿猴硯、九龜荷葉硯等,此中多得以自然生活之趣,其將對生活的感悟,借于手中的刻刀,以石為媒,用硯的形式給予一一體現。其中尤以硯中力作“九龜荷葉硯”為代表,更是耗費了先生半生心血而得之。此硯作在整體布局上,硯的正面留一大塊空間作為池塘,亦是研墨之硯堂,而空疏的池塘與硯緣交相錯雜的荷葉形成對比,疏密有致,虛實相間,構思十分巧妙;在枯荷殘葉間又有九龜出沒其中,或從葉下探出龜首,或潛藏于葉底,只在水面露出細細的尾巴,九龜各具其形,使得靜謐的荷塘充滿了無限生機。據史料記載,此硯為陳端友先生在29歲時開始設計制作的一方硯,期間無論寒來暑往,東奔西走,其都將此硯攜帶于身,不時推敲研究,力求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先后歷時三十余年,才完成這方嘔心瀝血的硯作,他為這件作品還特制了一個龜形硯匣,而在其為此硯配置硯匣之時,由于老病纏身,還未等硯匣最后雕刻部分完工便與世長辭,這也讓后世之人無不為之嘆惋。
藝術的創作源于自然而超于自然,海派硯雕大家陳端友先生之硯作便是籍以此為藝術的創作源泉與表現形式。藝術的創作要重質重量,才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切不可圖眼前的利益而粗制濫造。作為海派硯雕藝術的開創者,陳端友先生的硯作獨步古今,為我國的硯雕藝術發展作出了極大的貢獻,也在我國的硯雕史上寫下了重重一筆。觀端友先生之硯作,感先生之琢硯精神,對于我們當下從事手工藝者來說亦是一種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