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虹
近年來,草根文化盛行,三農短視頻成為短視頻的一大重要組成部分。根據易觀智庫發布的《2020年移動互聯網年度大盤點》,短視頻用戶的地域分布從城市向農村下沉,且中老年用戶數量大大增加,這使得三農短視頻制作者和觀看者的數量都大大增加①。同時,巨大的社會壓力讓年輕人越來越向往田園生活,因此,符合這類年輕用戶審美需求的三農短視頻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
2018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在第四篇《加快農業現代化步伐》第十一章第三節《提升農業裝備和信息化水平》中,首次提出鼓勵“互聯網+”現代農業行動,爭用數字化改造農業生產②。在國家政策的扶持下,利用自媒體來助推鄉村振興,傳播鄉土文化成為自2018年以來短視頻行業發展的重點,三農短視頻順勢而為,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鄉村振興戰略政策的扶持、短視頻平臺的資本支持與技術賦能對小喬來說可謂天時地利。2017年底,小喬辭去事業單位的工作,返回家鄉連云港市東海縣雙店鎮,組建4人小團隊,開始了她三農短視頻的創作之路。截至目前,小喬的全網粉絲數量高達800多萬,不僅個人影響力不斷增強,同時也為家鄉的鄉村振興做出了巨大貢獻。
小喬從2018年開始,在字節跳動旗下的今日頭條、抖音App、西瓜視頻生產短視頻內容。這些平臺成為小喬與“知識”所存在的全景敞視的場域,這個場域便是一個巨大的規訓體系,是權力運作的空間。這個空間正是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通過分析邊沁所提出的全景敞視建筑,借用規訓(discipline)一詞,詮釋出的一個普遍化的監視社會。在這樣的場域中,不同于傳統制約型權力的微觀權力正在小喬和用戶之間流動,這種權力對被監視者小喬形成了一種內在化、日常化、普遍化的規訓。正如陳怡含在《福柯說權力與話語》中提到的,“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權力作用的對象,現代社會沒有單個的權力中心,而是分散在社會的各個地方,這也就是福柯所說的‘微觀權力’。”③小喬并不是權力的中心,而是與千千萬萬的用戶一樣,散落在短視頻平臺場域的角落,在作為被監視者的同時,也在監視著其他的創作者。
在權力的運作中,與之密不可分的是知識。福柯在繼承了尼采關于知識的解讀后,賦予了知識新的身份。他認為,“原來的構成知識和行動基礎的主體性被一種權力和政治關系取代。主體的社會實踐在各種斗爭場域中對知識進行構建,知識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各種力量碰撞的產物。”④福柯的權力不再是資產階級一味地說“不”,而是讓一種不可見的,允許你創造世界,改變世界的微觀權力存在于整個社會中,“新的知識的出現是權力斗爭的結果。”⑤
小喬的知識正是各種微型權力斗爭產生的結果。如果沒有用戶觀看、保存、傳播、評論及互動,那么小喬所創造的內容便不能被稱為知識,因為知識是流動的,是可以為用戶產生或娛樂或精神上的價值的。用戶的規訓與選擇產生了我們看到的小喬的“三農”知識。同樣,資本方的技術賦能,國家職能機構的政策支持、道德與法律制約,都在對小喬的內容進行規訓和選擇。除了外部微觀權力的規訓,小喬團隊內部的所有成員都可以是“暸望塔”中的監視者,規訓和選擇著小喬的內容。權力在短視頻平臺流動、斗爭,小喬的“知識”在各方權力的斗爭中產生。
小喬最初的美食類內容反響平平,播放量和點贊數都不太高,而后她轉為記錄農村的鄉土鄉情、日常瑣碎以及一些正能量的公益行動。這樣的內容滿足了用戶緩解工作焦慮、遠離孤獨的心理需求,同時讓很多遠離家鄉在外求學、打工的年輕人有了歸屬感和認同感,吸引了大批的粉絲。正是用戶權力的運作,影響了小喬的內容,不受歡迎的內容被摒棄,流量高的內容被產生。權力的流動,不僅產生了“知識”,還在影響著“知識”的內容方向。
雖然短視頻平臺場域內各方權力的斗爭產生了小喬的“知識”,但小喬對內容的主觀控制卻是她對權力的反抗和對生存美學的追求。福柯主張“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他在研究晚期提出的“生存美學”便是一種反抗權力的實踐。“福柯的生存美學,就是把審美創造當成人生的首要內容,以關懷自身為核心,將自己的生活當成一部藝術品,通過思想、情感、生活風格、語言表達和運用的藝術化,使生存變成一種不斷逾越、創造和充滿快感的審美享受過程。”⑥小喬的知識創作過程正是對福柯的生存美學的詮釋,從2018年制作短視頻至今,無論是小喬個人,還是短視頻風格,都沒有太大的改變,小喬的短視頻場景依舊是她的家、她的村莊,內容依舊是最簡單的生活的記錄。小喬沒有盲目地擴張團隊,也沒有進行過多的商業化運作,而是真正地回歸農村,在賺錢的同時放慢腳步,為家鄉的鄉村振興貢獻一份力量⑦。
小喬的內容,正如福柯的生存美學一樣,追求的是終極的快樂,是她對自己的生活不斷美化的過程,她的內容更多的是對自我的關懷。小喬同其他千千萬萬的網紅一樣,在受人追捧的同時,也承受著各種各樣的網絡暴力。她對于網絡暴力的勇敢發聲便是對權力的反抗。無論是在用戶誤解小喬從助農扶貧中獲取巨額利益時,還是有“黑粉”造謠小喬二婚并育有兩子時,小喬都在第一時間發聲,用證據為自己正名。短視頻中的小喬有著獨立的審美追求,她懂得關懷自我,同時通過自律的日更短視頻,向用戶展示著她的“生存美”。權力雖然產生了“知識”,但是“知識”也在反抗著權力。
小喬的知識以話語為載體,她三農知識的創作過程正是福柯所說的話語實踐。福柯認為的話語,其本質是自我生產和自我復制,人便是在話語和權力的流動中被構造出來的。話語并不是簡單的文字或聲音,而是一種生產“知識”的實踐活動。當我們張口說話時,我們本能地以為是我們在主導話語的內容,殊不知是話語在主導我們,因為我們所掌握的語言是在權力的規訓下制度與規則的產物,我們所學習的語言也并不是語言本身,而是語言背后所蘊含的各種權力碰撞下的力量產物。“傳播學當下是一個‘構建話語體系’的時代”⑧,究竟是小喬在說話,還是話在說小喬?當小喬在說話時,其實是話借由小喬之口說出,是權力在說小喬。權力和知識構合在話語之中,權力與話語并不是對立的,權力也無法對話語賦權⑨。話語不是說話者對聽話者控制的權力,而是權力的本質和載體,同時也是權力的結果。“權力形成知識,生產了話語”⑩。話語即權力,權力即話語。小喬的話語權并不是小喬被賦權從而控制用戶,而是一種流動的、互相影響的、用戶自下而上的規訓,同時小喬也影響著用戶的力量關系。
無論是小喬有意識的主動創作,還是自然而然地記錄自己的公益活動,這些內容都不是完全被小喬所創造的,而是借由短視頻,在小喬計劃的時間被呈現。“福柯說,令其感興趣的是某人在某時刻說了某事,他努力說明的不是意義,而是因某事在某時刻被說出所擁有的功能。于是,福柯要思考的不僅是所言說東西的作用,而且還要描述其與外部環境的關聯性(即外在性)。”[11]小喬男朋友的公布,便是權力規訓的結果。用戶表達出對小喬情感生活的極大興趣,于是在特定的某時某刻,“小喬的男朋友被公布”作為一種“知識”被生產,擁有了其意義。不是小喬在生產“知識”,而是內容在特定時間被記錄,成為“知識”;不是小喬通過“知識”被賦權,而是在知識的創作過程中,小喬被話語權力所規訓。小喬的三農知識讓小喬與用戶在短視頻場域中擁有了互相影響的話語權力,決定了何種內容可以成為小喬的三農知識。
小喬的短視頻時常會激起不同陣營的“粉絲”用戶和“黑粉”用戶的沖突。“粉絲”用戶自發點贊、傳播,予以支持,而“黑粉”用戶卻認為她的內容是作假作秀,為了博眼球,甚至有不少“黑粉”歪曲事實,對小喬進行誣陷與誹謗。但無論是“粉絲”還是“黑粉”,抑或路人用戶的中立評論,都在不知不覺中生產了正能量“知識”,讓這類“知識”隨權力而流動。無論是小喬回應網絡上非議的內容,還是小喬與獨居老人、唐寶等公益活動的內容,都能看到小喬的善良與正直。不管這是不是資本驅使下的“人設”建立,用戶的話語權力始終在規訓著小喬生產出更多有著正確價值導向的“知識”,同時監督小喬在“前臺”與“后臺”保持一致。這不僅成就了更好、更善良的小喬,同時成就了更多、更好的用戶。這樣的良性循環正是話語權力流動的體現,不斷的力量碰撞生產了知識,形成了話語。
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提出的“權力的文化網絡”是福柯的微觀權力研究的延續,他通過考察中國鄉村的組織和聯系,來分析鄉村中的微觀權力關系。鄉村中的村民互相處于一種關聯中,這種關聯可以是組織性、制度性的,如商會、水會等;同樣也可以是非正式的,如血緣關系、傳教者與信徒或者庇護人與被庇護人等。這些關聯便是小喬與監視者所存在的另一個全景敞視場域,在這個場域中,小喬與其親戚、村民等的權力運作過程便是小喬所構建的特殊的“權力的文化網絡”。
劉擁華認為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給我們的最大啟發是“利益的組織形式對于利益的實現功莫大焉”[12]。也就是說“權力的文化網絡”有助于鄉村各種特定利益的實現。而小喬正是在創造“知識”的同時,通過生產短視頻以獲取利益與他人產生關聯,構建了一個特殊的“權力的文化網絡”。
首先,親情構建了小喬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小喬的堂兄胖大哥以及妹妹小夕曾多次出現在小喬的短視頻中,他們在小喬的幫助下均與家人專職做起了三農自媒體,目前胖大哥粉絲數量近300萬,小夕粉絲數量近130萬。小喬與胖大哥以及小夕之間的“血緣”關聯形成了一種“權力的文化網絡”,這種關聯使得胖大哥和小夕都獲取了一定的經濟利益,讓胖大哥和小夕生產的短視頻內容同樣成為“知識”得以流通。
其次,小喬自身的品牌價值構建了小喬的“權力的文化網絡”。正是由于小喬的個人品牌具有了一定的經濟價值,使得小喬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從親戚轉向村民,從線上轉向線下。小喬創辦了實體工廠生產棉被,小喬的父親、男朋友成為棉被廠的骨干,不少村民成為棉被廠的員工。小喬的影響力讓棉被廠的產品供不應求,共同的利益驅使讓他們形成了一種非正式人際關系的“權力的文化網絡”。
最后,鄉村領袖的帶動作用構建了小喬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小喬的致富故事,在帶動親戚和臨近村民致富的同時,向外輻射,影響到整個東海縣雙店鎮的農業經濟模式。小喬的助農賣花直播讓雙店鎮的鮮切花進入了大眾的視野,同時為雙店鎮的花農打通了一條銷售的新途徑。如今,東海縣成立了電商物流基地,同時配套設立了網紅直播間,實施“電商+農戶”的產業發展模式,以小喬為中心,不斷擴散的三農網紅致富模式形成了以地域和經濟發展為紐帶的“權力的文化網絡”。
小喬不僅在線上與短視頻用戶互相規訓,產生知識與話語權,同時在線下,構建起各種特殊的鄉村“權力的文化網絡”。微觀權力在短視頻場域生產知識的同時,也在雙店鎮這樣一個實體場域中生產出了各種“經濟知識”。
杜贊奇對于權力的定義深受福柯的影響,他從“正當性與權威性”的維度予以界定,認為勾起權力與正當性的是文化或者符號象征。而對于“權力的文化網絡”這一概念中的“文化”一詞,杜贊奇認為是一個組織當中所有成員都認可的象征或規范,這些組織依附于一些象征價值,從而賦予文化網絡一定的權威,使這一文化可以在一定的地方社會具有一定的領導權[13]。小喬正是在構建各種“權力的文化網絡”中成為鄉村領袖,取得了領導權。
小喬從一名普通的返鄉就業大學生,一步步成長為頗具代表性的“90后鄉村網紅”。她先后獲得了國家扶貧辦頒發的“鄉村網紅獎”,農民日報社與今日頭條頒發的“金稻穗提名人物獎”,并當選各類網絡公益達人,她成了東海縣人大代表,她的故事被寫進《東海縣政府工作報告》。小喬不僅以經濟利益為紐帶在東海縣雙店鎮形成了特殊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她的名字“鄉村小喬”也成了村民乃至全國各地網民所認可的象征和典范,她個人也成了具有權威性的鄉村領袖。小喬的成功吸引著無數的大學生返鄉就業,同時也影響著無數的新農人,通過自媒體短視頻實現農業經濟利益的最大化。
短視頻用戶的選擇規訓出小喬的三農知識,權力自下而上地規訓著小喬成為更好的自己,同時作為意見領袖,小喬的知識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用戶。小喬被用戶所規訓,同時也在反抗著權力的作用,她的知識生產是一種關懷自我的生存美學。正如福柯所言,這種關懷自我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隨心所欲地行事,而是建立起自身的文化與嚴密的價值體系[14]。小喬正是在這種新三農文化與自身正能量的價值體系下構建了各種特殊的“權力的文化網絡”,不僅帶動自己的親戚與鄉村鄰里走上了致富之路,同時也作為一種象征價值吸引著大批的高學歷人才返鄉就業,加入到鄉村振興的隊伍中來。
注釋:
①2020年移動互聯網年度大盤點[EB/OL].易觀分析,2021-02-06.https://www.analysys.cn/article/detail/20020045.
②中共中央國務院.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11.
③[法]福柯.福柯說權力與話語[M].陳怡含 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226.
④[法]福柯.福柯說權力與話語[M].陳怡含 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383.
⑤[法]福柯.福柯說權力與話語[M].陳怡含 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385.
⑥高宣揚.福柯的生存美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940.
⑦作者與小喬溝通時,小喬本人自己表明的態度。
⑧朱振明.福柯的“話語與權力”及其傳播學意義[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8(09):32-37+55.
⑨朱振明.權力的消失:被扭曲的福柯——基于《話語與社會變遷》的分析[J].國際新聞界,2020(04):117-133.
⑩朱振明.權力的消失:被扭曲的福柯——基于《話語與社會變遷》的分析[J].國際新聞界,2020(04):117-133.
[11]朱振明.福柯的“話語與權力”及其傳播學意義[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8(09):32-37+55.
[12]劉擁華.向何處尋求權力運作的正當性——兼評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J].社會科學,2009(12):62-71+183.
[13][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90-1942 年的華北農村[M].王福明 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4.
[14][法]福柯.福柯說權力與話語[M].陳怡含 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