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琳,邱永旭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巴赫金在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藝術時提出了復調小說理論,認為陀氏小說的基本特點是“有著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1]29巴赫金稱復調小說就是一種“多聲部性”的小說,包括“大型對話”與“微型對話”。“大型對話”[1]12復調結構著重指外在形式結構,是小說結構與人物關系交織的結構。莫迪亞諾是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早期作品具有復調結構的特征,但其小說超越了其他任何作家的傳統復調結構表現,本文就莫迪亞諾小說多聲部對話中的大型對話,打破時間限制與模糊時間的共時性對話及未完成的對話,過自我虛構化寫作與開放文本實現傳統與現實的對話等復調結構創新藝術特征進行論述。
莫迪亞諾早期作品,呈現出了多聲部的復調結構,表現了20世紀60、70年代法國青年的青春的迷茫、探尋、焦慮等復雜情感,是時代社會群體的記憶,影射了現代人內心真實的世界,其代表作品有《星型廣場》《夜巡》《環城大道》《凄涼別墅》及《暗店街》等。進入21世紀來,莫迪亞諾作品依然堅持了多聲部合奏的復調結構,對時間描寫的把控充分呈現“大型對話”藝術;同時呈現出整體性特征。2007年出版的《青春咖啡館》是新世紀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小說多聲部復調結構上進行了一些新的形式探索。
小說由高等礦業學校的大學生、私家偵探蓋世里、露姬本人和露姬的情人羅蘭的自我敘述組成,圍繞露姬和在孔岱咖啡館里其他人身上發生的故事展開,露姬的形象在四位敘述者的齊聲講述中逐漸清晰完整。莫迪亞諾借高等礦業學校大學生之口表明經常出入孔岱的主要人群年齡在18~25,有意呈現戰后青年團體心理創傷下的生存狀態。
作者隱匿自我身份,將四個分別敘述者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第一個聲部是高等礦業學校大學生的敘述,他介紹了露姬的出場與孔岱咖啡館的方位,在通過提到一位同齡而且同樣不修邊幅的青年攝影師及其關于孔岱的照片作品,呈現出咖啡館的整體畫面。他關注著這些青少年時期就從教管所里逃出來的人,認為瓦拉醫生等人的“浪子”雅號非常適合這些出入孔岱的男女,而他眼中的露姬是有些“惶恐”的,在孔岱有了新身份之后反倒感覺“輕松”,是個衣著非常“講究”的、和別人也有鮮明不同的女生,手里常常拿著一本《消失的地平線》,她認為孔岱里的人都“像街頭的流浪狗”。在他眼里,露姬就是他的流浪榜樣。
第二個聲部是以美術編輯的身份在孔岱出現的私家偵探蓋世里的自我敘述,他受露姬的丈夫讓-皮埃爾·舒羅之托來尋找他失蹤的妻子“雅克林娜”,也就是在孔岱擁有新名字的“露姬”。他交代了自己通過情報局的關系找到了“雅克林娜”的大致方位,又在保齡自發對咖啡館人員信息的進行匯編的文獻中發現了原來孔岱這名叫“露姬”的女性就是他要找的“雅克林娜”。在與讓-皮埃爾·舒羅詳談任務之時,蓋世里發現露姬與丈夫的年齡相差15歲,而且丈夫長期出差無法顧及她的感受,她可能已經有了情人,這或許是露姬出走的原因。對孔岱來說,蓋世里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來者,他不僅年齡比這里的人大二十歲,別人不知道他的“老底”。他還潛藏在這里尋找到了露姬并觀察露姬,最后被她的生活和經歷打動,從而放過露姬,不將她“出賣”給她想要逃離的丈夫。就算是這樣一個老道的人剛來到孔岱也覺著這里空氣“清新”,像“夢”一樣美好。蓋世里對孔岱所有人的第一印象也無疑是“浪子大學生”,所以他們才會聚集在這個充滿自由氣息的地方——孔岱咖啡館。
第三個聲部是露姬本人的自述。她的敘述中交代了自己的家庭狀況:單親母親在紅磨坊上夜班,母女倆住在離紅磨坊隔了一個布朗西廣場的街區,她沒有考上于爾·費里高中。她從十五歲開始就會趁母親上夜班的時候從“那套房子”里逃出來,總是走在沒有燈光的“林蔭大道另一邊的人行道上”。雖然母親已經過世四年,但走到那個街區時她還是下意識地會觀察紅磨坊,這種被母親發現她又出逃的恐懼久久無法消散。在第一次因為“未成年流浪”被抓到警察局被盤問情況時,她驚訝于警察局對她的細致盤問,她坦言:“我從來都沒有機會和任何人說話。”[2]露姬雖然有母親,但彼此都“不善言談”,缺乏溝通,可以說露姬幾乎沒有從母親那里獲得應有的關愛。她不止去孔岱咖啡館,還去過康特爾酒吧,并且向亞娜特·高樂撒謊說自己是學習東方語言的大學生,母親是會計師,跟著吸“雪”,顯然她只能自在地生活在真實身份之外。她身上兼具青少年的叛逆精神和歷經滄桑憂郁氣質。
第四個聲部是露姬的情人羅蘭的敘述。他在充滿著疑問而又平靜的語氣中,交代了露姬的自殺。羅蘭冷靜地訴說著他和露姬的相遇、相知與相愛,一切都像一對正常情侶那樣自然、淳樸溫柔。露姬的離家出走與出軌的情節被弱化,這只是兩個可憐的流浪靈魂的互相陪伴,這讓人難以去指責或者已然忘記這也算是“婚外情”。在這個部分中,又出現了居伊·德·威爾這個神秘學家給他們推薦的書:《消失的地平線》和《不存在的露易絲》,這是他們靈魂的寄托,露姬也是那個不存在的人,因為她本應該是雅克琳娜。羅蘭的敘述也多次表明自己感到很幸福,和露姬在一起的日子生活都開始變得明朗,他們甚至還計劃出國旅行。在露姬跳窗自殺以后,羅蘭依然沉浸在與露姬生活的世界里,時常感覺露姬在呼喚他,哪怕是在墳墓里。在這樣令人心碎的時代,露姬這樣勇敢又可憐的女性的確可以讓同樣孤寂的羅蘭感到生命的意義。
多聲部合奏使讀者最直觀地感受到小說主人公的真實情緒。在四位敘述者的齊聲合奏下,露姬和這群圍繞在孔岱的人展現了整個20世紀60年代前后的青年在戰后的流浪生存狀況。盡管生活已經回歸平靜,但他們的身體和精神依然無歸處。這種多聲部合奏讓小說每部分都緊密相連,雖然是分別的敘述,但卻有強烈的整體性。這貌似對巴赫金在編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時提出的關于復調小說的整體性的疑問來說是一種無聲的回應。復調雖然是多個聲部之間的對話,但是也需要有同一方向的主題,《青春咖啡館》在這方面就非常具有代表性。
復調結構是一種共時性藝術。在共時性的運用上,莫迪亞諾的小說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立刻的緊張的對話沖突。莫氏復調結構有其獨特的魅力:莫迪亞諾將這種共時性的思想對話放到整本書當中,敘事手法較為冷靜。除了多聲部合奏帶來的整體共時感之外,他還通過打破時間限制和模糊時間制造共時性對話,整體情緒彌散著冷靜和憂郁。
莫迪亞諾的小說經常存在三個時間層面。這三個時間在小說當中是穿插出現的,作者打破時間的限制,由此形成共時性的展示,此起彼伏的聲音大大加強了小說的復調效果。1.主體事件的時間。2.敘述者“我”敘述的現時。3.敘述者記憶深處生活碎片的回憶與追溯。作者任意穿插敘述者的思緒或現時的敘述以及小說的主體事件。如《夜半撞車》(2003)中撞車事件的發生時間在20世紀60年代的某天深夜。作者采用第一人稱將故事道出,開篇即交代了事件的發生:一名流浪青年在巴黎街頭散步時被一輛轎車撞倒。在主人公自我敘述之時,他又不斷回憶著這件事故之外的更多往事。三個聲音在文本中此起彼伏,交響合鳴。主人公的消沉低落與靈魂喚醒、思索人生意義的過程最終呈現出來。[3]
在作者的早期代表作《環城大道》(1972)中,一開始主人公通過一張照片將他的父親、馬什雷和米哈伊這三個男人擺到讀者眼前,這是他的現時敘述。隨后他說道:“夜幕降臨。幽魂們像往常一樣進入克洛富克雷酒吧。”[4]2幻覺世界由此開啟,主人公化名為亞歷山大,是一名小說家,與這三個男人和克洛富克雷酒吧的其他幽魂們打交道。與此同時,主人公又時不時跳出他所敘述的故事,呈現一種清醒狀態,點名自己是因為產生幻覺才會和這群幽靈為伍:“一幫行尸走肉”“我卻同這些幽靈為伍”“這些幽靈的簡歷沒有多大意義”[4]42,見證并參與著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而這一切是為了通過跟隨自己父親的鬼魂參與他的生活來尋找自己的記憶與身份。所以他一邊思索著自己的人生,一邊經歷著幻覺世界,一邊又將內心深處的記憶拉出來比照。復調的藝術就在于,雖然是三個時間的隨意交叉,但是讀者可以很容易理解主人公的講述和他跌宕起伏的心情。
作者還通過模糊時間來增強小說的共時性,從情緒、人物和事件出發完成文本。小說中經常出現大量不確定時間詞匯如“直到有一天晚上”“母親離世已經四年”“有一天夜里”“今天”“當時”“如今”。這些詞語看似在交待時間,但仔細分析并不能得出一個具體的時間,甚至不知道主人公或其他人的自述是什么時候,這些與時間有關系的詞語并不是想要告訴我們時間,只是用作基本邏輯順序。作者不愿意深究時間的具體性,通過模糊時間為文本增加了一層朦朧感,將主人公的憂郁和心碎暈染到整部小說。讀者也會將重心自然放在他們述說的故事本身而不拘泥于時間,達到情緒直擊、人物性格鮮明的效果。在《青春咖啡館》中,作者將共時性擴大到四個人的分別敘述當中,四個人齊聲講述“關于露姬”的親歷和所見所聞,具有很強的整體感。多個聲部的敘述沒有明顯的時間順序,而是此起彼伏、共同合奏。時間線過于清晰反而會影響小說的整體美感和重要思想的傳達。四位敘述者談及的人物與事件都有各自的特點,也正因此流浪色彩得到反復修飾,其大致方向的一致性充分展示了以露姬為代表的“流浪者”的真實生存狀態。這些特點不僅是在莫迪亞諾的早期的《星形廣場》《環城大道》等著作還有在作者最新作品《地平線》《夜的草》等作品中都有較多的體現。
在對小說時間的刻意模糊下,讀者可以充分感知文中主人公形象的最大特征,如小說其他人物對露姬的印象的反復刻畫:大學生總覺得露姬在逃避什么,但她又有著那么與眾不同的行為和習慣;蓋世里知道露姬從丈夫那出逃,但又逐漸被她的自由流浪精神所感染;露姬本人的敘述為大家揭開了一層面紗,她直接的、真實的,甚至有些意識流的自述,讓人不禁感嘆她年紀輕輕就同時具備了幼稚、憂郁與滄桑的性格;而在羅蘭這樣一個情人眼里,她的形象比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莫迪亞諾在小說中對時間的把握無比地自然、熟稔,這也和作者多年創作風格的統一性有密切關系。時間交替的運用自如使小說的形式結構與小說主旨更加渾然一體,正因如此,小說出現的畫面都處于一種暈染狀態,而憂郁的氣息正隨著這種氣氛逐漸暈開,反哺至作者的所有創作中,形成莫迪亞諾別具一格小說風格。
莫迪亞諾通過自我虛構化寫作與開放文本實現傳統與現實的對話。自我虛構化寫作不同于自傳小說與虛構小說,而是介于兩者之間,以自身的真實經歷介入作者為此創作的虛構空間,以虛構的真實既戲謔又冷靜地展現作者所建構的迷茫氛圍。這種敘事手法自興起之日開始一度流行于法國文壇并且逐漸影響到歐洲作家的敘事風格,至今漸具有后現代主義敘事的特色。莫迪亞諾的自傳色彩普遍存在于其小說之中,這也體現了他的人生經歷對他創作的巨大影響,所以在分析莫迪亞諾的小說之時,必然要談及的就是其自傳性與虛構性的關系。莫迪亞的寫作總是運用回憶的藝術“將語言世界和現實世界溝通”[5]起來,而他的寫作總是運用回憶的藝術展示著人類難以捉摸的命運,這種命運感不僅存在于他的文本中,也是傳統和現實依然存在的問題。他文本的未完成性充分表現了這種流浪命運在傳統與現下的文本與真實世界都是普遍存在的。
莫迪亞諾的作品多數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作者將自己的人生經歷充分發揮到文學寫作當中。親情的缺失,身體與精神流浪的童年,成為作者筆下主人公最常見的背景。如《緩刑》(1988)[6]中的主人公帕托施從小就與一些奇怪的人生活在一起,文中出現的“阿妮”我們只能通過推測得知她可能是照顧他的貼身保姆和玩伴,而帕托施的父母幾乎不在身邊。以至于主人公長大后在提及自己被老板開除、結婚的事情以及說到“父母死了”時都是以一種異常平淡冷靜的口吻進行表達,仿佛這些人生中的起伏波動都與他無關,成年的他活得像一個玩偶,這無疑是童年親情的缺失對他造成的巨大心理傷害。作者主要以第一人稱的兒童視角對父親的形象進行勾勒,文中描寫得最多的就是父親作為猶太人的逃亡。這些都與莫迪亞諾本身的經歷如出一轍。又如《環城大道》以幻覺的方式將主人公置身于法國被占領時期的生活,他時而站在父親的幽魂旁邊清醒地點評著父親唯唯諾諾的樣子讓人厭惡,時而又化作一縷幽魂親近父親體驗他的生活,時而又在猜想假如父親作為一個真實的人在他身邊又是什么樣,他還會這樣厭惡他,還是回歸到一個兒子的身份跟父親發生著一切親昵的動作呢?主人公對父親與父愛進行著無盡的追尋,對親情持續充滿著陌生與渴望……《家譜》(2005)[7]是一部開誠布公的自傳性文本:父親是個二戰時期的猶太人,他幾乎就活在“逃”這個字眼里;父親雖無暇在意自己的兒子,他卻仔細地觀察著父親的一生。母親在電影公司上班,我行我素,失散后相見時才得知她已嫁作他人婦。一家人都生活在兵荒馬亂的時期,作者無比渴望親情,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親情流浪者。弗洛伊德在《創作家與白日夢》(1908年)中指出,“作家和詩人的創作實際上來自不便直接說出的幻想,而幻想受潛意識的驅動。”[8]莫迪亞諾作品中揮之不去的迷茫與憂郁情緒就是源于此,他本人的經歷就使他成為聯動傳統與現實流浪的媒介者。
莫迪亞諾還通過“流浪精神”實現了傳統與現實的對話。一方面,作者對二戰期間猶太人遭遇的屠殺表示非常不滿,因此通過塑造遭受戰后心理創傷的群像銘記歷史;另一方面,作者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員,他有著極大的同理心悲憫所有流浪的人。作者通過自我虛構化寫作,塑造大量二戰后的小人物,他們皆有著雖然流浪但卻堅定尋找人生意義的精神,這或許就是西方現當代小說對歐洲的流浪精神傳統的重現。基于莫迪亞諾的民族背景與創作目的,我們不得不認為作者想要表達的流浪精神源于猶太民族從古至今在遭到迫害后刻苦流散而堅毅的意志。這種流浪精神沿著奧德賽的智慧流浪、格列弗游記、魯濱孫漂流記……傳承至今。二戰的罪惡時期不僅對普通民眾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反猶主義更是給猶太民族帶來滅頂之災。同時,這場戰爭也對軍人和醫生的心理形成了無法抹滅的戰后創傷。莫迪亞諾的自我虛構化寫作揭示了當時人們的身體與精神的流浪情緒達到頂峰難以消散的狀態,他用一種冷靜的筆調再現了大范圍、長時間的驚恐、迷惘、憂郁氛圍籠罩整個法國的面貌。
莫迪亞諾小說具有開放性文本的特征。首先,這是因為他的小說對情節沒有刻意的追求,其真正的魅力在于故事中的情調與氛圍,故評論界常常也把他的小說稱為“氛圍小說”。在他的小說中,人物關系結構較為復雜,有很多無端出現又無端消失的人物,也常和設置懸念一并緊扣讀者心弦。氛圍感染之處,皆可傳遞小說中的心碎與孤獨。其次,莫迪亞諾的小說既不會像史書一樣沉重枯燥,也沒有過度夸張地鞭撻歷史的罪行,而是在冷靜卻彌散著憂郁心碎情緒的敘述中呈現傳統與現實流浪的互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流浪史,在《青春咖啡館》中,露姬無疑是流浪者的最佳代言人,她從小就沒有父親,而露姬的母親每天晚上九點去紅磨坊上班,直到凌晨兩點之后才會回家,年幼的露姬從未得到過母親的認真陪伴。她無法像普通孩子一樣從父母那里得到應有的關愛。她在學業上也是失敗的,在丈夫那得不到重視和陪伴。只有出走在街區旁的廣場的時候才感受到不被束縛。在警察局里被盤問和被護送回家的時候才能享有片刻的關心,正如她所說的,警察局里的警察居然顯得和藹可親,在這一群人面前,露姬反而可以說出很多藏在心底的話。事實上,除了必須執行公務的警察,確實沒有什么人能夠給露姬帶來一絲關心與溫暖。所以當她去到孔岱咖啡館,她發現那里居然有那么多和她一樣的人以后她才明白,只有在孔岱咖啡館這種“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地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個真真實實存在的、能引起人關注的女孩。高等礦業學校大學生不喜歡學校而獨愛神秘的孔岱;偵探蓋世里日復一日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奔走,已然無法再成為自己夢想的美術編輯;羅蘭追求著露姬,給她最好的愛,也希望得到同樣的愛;瓦拉醫生等人喜歡呆在孔岱記錄這里的人生;就連露姬的丈夫也被她的憂郁氣質吸引,深愛著雖然不熟但令人心疼的露姬。還有康特爾酒吧,幾乎就是孔岱咖啡館的狂野版本,他們最大的共性就是聚集在那里的人都是因為心靈的空虛,軀體的無歸。莫迪亞諾小說中如孔岱咖啡館、康特爾酒吧這樣的場所是很常見的,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情緒傳播的媒介地點。作者以這種與傳統對話的方式將文本作開放式處理,最大程度地體現了這種超越時空的流浪生存的普遍性。
熟知莫迪亞諾的人都知道,他最擅長的就是以尋找、調查等手段展開小說,而多數時候他并不會為每個疑問都進行解答,他想要表達的正是這種追尋無果的迷惘情緒。“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正是沒有說出來的部分”。作者的謎團依然是謎團:露姬的母親到底是什么工作,什么時間去世的?她和羅蘭認識的確切時間是?讓-皮埃爾·舒羅到底因為露姬的什么而喜歡她?蓋世里年輕時候又經歷了什么?瓦拉醫生的固定點情結是怎么產生的?孔岱聚集的其他人都有什么樣的故事?高等礦業學校大學生為何不想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而露姬卻假裝大學生……作者在文本中所留下的各種懷疑、探尋、追蹤和調查等行為給小說留下了巨大的空白,這極大地開放了小說文本,這種文本的未完成性也是莫迪亞諾小說能夠跨越時空將傳統與現實進行對話的重要原因。
巴赫金在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藝術從而提出復調理論之后,曾引發過一些爭論:有學者認為“是陀氏小說不足以涵蓋巴赫金復調理論內涵,而不是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不能充分解讀陀氏小說”,[9]事實上在巴赫金提出“復調理論”之后,“復調”就逐漸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結構,在不同的小說中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復調理論在新的時代也會迸發出新的敘事特征。莫迪亞諾小說敘事結構呈現出創新性的復調藝術特征,這與他小說的迷惘憂郁風格相配合,使他小說中心碎的氛圍與堅強的流浪意志得到反復展示。多聲部的合奏給小說帶來獨特的形式,展示了小說在交響下的整體感。共時性地再現人物對話揭示了人物內心思索與探尋的全過程。作者以自我虛構化的寫作將自身作為傳統與現實流浪主題的媒介,展示自己坎坷的人生經歷的同時,也挖掘出更多因為各種原因流浪的主人公們,將自己與他人、以往與現在的流浪狀態充分暴露在文本之中,達到了跨越時空的流浪情思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