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靚
(延世大學,韓國 原州 26493)
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是美國當代著名華裔女性作家之一。她的文學作品《女勇士》(TheWomanWarrior,1973)、《中國佬》(ChinaMen,1980)、《孫行者》(TripmasterMoney,1989)等都在美國華裔文學史上頗具影響力。《女勇士》作為湯亭亭創作的第一部文學作品,一經出版便引起強烈反響,該作品獲得美國書評屆最佳非小說獎(National Book Award for Nonfiction),并被美國時代周刊(Times)評為十年來十大非小說類書籍之一[1]。這部以女性主義為主題,集自傳、歷史、虛構、神話多種書寫風格于一體的文學作品,以獨特的華裔視角,通過改寫中國傳統故事,追敘母親回憶等手段多維度展現了20世紀中國父權制社會和美國白人至上的種族社會下東方女性的生存困境,為長期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和美國社會邊緣的女性勇敢發聲,但該作品獨特的東方女性的形象書寫和建構手法一直飽受爭議。著名亞裔美國文學家趙建秀曾公開批判湯亭亭及其作品,認為湯亭亭對中國歷史、文化、兒童文學和神話的改寫加重了白人種族主義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完全是為了迎合美國白人讀者口味:“她將中國人描述為一個吵鬧的、不文明的群體,這不僅貶低了中國文化,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侮辱了中國文化”[2]。因為湯亭亭從未在中國生活過,她的華裔成長經歷和美國主流社會教育經歷使其作品對東方女性的形象建構,仍是來自西方女性主義視角的凝視和階級歧視,以美國中產階級白人女性經驗為標準,缺乏中國中心視角的第三世界婦女視角,對中國婦女解放的研究和書寫也具有一定的均質單一性[3],且忽視了跨國女性形象的多元化和女性主體的差異性。
西方女性主義發展共經歷了三次浪潮。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主要集中在19世紀6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期間,以為女性爭取平等投票權為主題展開[4]。伊麗莎白·卡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作為美國女權運動的先驅人物,首次于1969年成立了全國婦女選舉權協會(National Woman Suffrage Association),此后各地婦女選舉協會紛紛建立[5]。女性主義的第二次浪潮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又稱為激進的女權運動,以美國為中心開展,認為女性受壓迫的根源是父權制,反對男性菲勒斯中心主義(phallocentrism),拒絕成為男性附屬品,強調女性自主性和主體性,要求女性從男性依存關系的父權制中全面解放出來。在第二次浪潮中,社會運動不僅局限于街頭游行等方式,同時還通過法律博弈、文化話語建構與系統建立女性主義學術理論等方式增強女性話語權,尤其鼓勵和支持女性主義寫作,建構以女性話語為主導的歷史書寫,使得女性在除了政治、經濟領域外的文化領域也掌握一定話語權[4]。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對于國際女性主義運動和女性主義思想的傳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全球女性主義(global feminism)的思想概念便是在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討論中發展而來的。會中有學者提出“父權制無處不在”,面對壓迫,全球女性都是彼此的“姐妹”[6]。雖然此番浪潮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但全球女性主義概念受到了來自第三世界婦女學者們的批評。第三世界學者認為,全球女性主義提倡的是西方女性主義者建立以西方主義為中心,推崇西方女性主義價值觀上的普世原則,并未考慮到女性經歷本身就充滿差異性的特質。在羅賓·梅根(Robin Morgan)提出“全球女性主義”理念時,普拉蒂巴·帕馬(Pratibha Parmar)和瓦萊麗·阿摩司(Valerie Amos)補充道,“全球女性主義”的恰當名稱應該是“帝國女性主義(imperial feminism)”,其本質也是西方的霸權主義[7]。第三次女性主義浪潮則從20世紀80年代發展至今,受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影響,提倡身份多元化和雜糅性,批判本質主義和以白人中產階級女性經驗為主體的普世價值,注重女性內部差異;跨國女性主義思想概念是第三次女性運動思潮的重要標志。越來越多的第三世界婦女代表、學者參與到女性主義的討論中,批判西方白人女性一刀切的思想,強調要考慮不同群體女性的不同需求,堅持國族、階級、種族都是造成性別壓迫的重要原因之一;有色種族的女性承受著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多重壓迫,而白人女性卻享受著膚色帶來的特權[8]95。跨國女性主義則能夠更好地將性別、階級、種族等差異納入到女性問題的探討中,承認女性經歷的多元化、游弋性和雜糅性。
在《少數族裔的跨國主義》(MinorTransnationalism)一書中,著名華文學者史書美(Shu-mei Shih)提出“非對稱的世界主義”這一概念用以重新審視西方女權主義與中國婦女之間的關系。1988年由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在北京舉辦的中美作家研討會以及隨后的一系列交流會上,美國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提出的最多的問題之一就是“中國女性作家是否熱愛表達對女權主義思考以及揭發女性受到的壓迫?”[9](1)原文為“whether Chinese Women Writers were keen on expressing feminist intent and exposing female oppression”。在被問到這一問題時,中國著名女作家張潔的回答是:“中國沒有‘女性主義或女權主義’,她不想稱自己為女權主義者或女權作家”[9]。對于這一充滿爭議的辯題,史書美犀利地指出問題所在:一是西方作家和學者過于武斷地把以西方國家為中心產生的女性主義理論和概念強加給第三世界女性,西方口中的女權主義是以批判國家制度,反對男權集權為基礎定義的,完全忽視了中國婦女百年解放運動史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反封建反殖民的抗爭史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因此,面對西方學者傲慢和專橫的提問,作家張潔只能用沒有或者沉默作為回答。二是作為美國作家代表團隨行翻譯的她,也犯了和西方作者一樣的錯誤。譯者應該邀請張潔根據客觀的社會和歷史事實講述中國社會主義和婦女解放的復雜關系,而不是盲目地將西方學者問題的字面意思直接翻譯給張潔。因為缺乏對中國婦女解放史的了解,導致史書美也間接成為西方學者的“幫兇”,沒有從中國國情出發提供有效的交流中介。諸如此類的跨文化交際中產生的誤會多數是因為西方學者缺乏對第三世界國家的了解,拒絕承認雙方所處社會形態和歷史實質的差異。史教授基于此提出了“非對稱的世界主義”這一概念,即西方以外的學者必須掌握一種西方文化或者一門西方語言(metropolitan languages)才能成為“世界主義者”(cosmopolitan),而西方學者不需要掌握任何一門非西方語言(non-metropolitan language)便可以被稱為“世界主義者”[9](2)本文對史書美(Shu-mei Shih)關于“非對稱性世界主義”概念由來的討論,均出自其論文Towards an Ethics of Transnational Encounter,or “When” Does a “Chinese” Woman Become a “Feminist”? 該論文同時被收錄在由史書美負責編輯的圖書Minor Transnationalism中。參見Lionnet,Fran?oise和Shumei Shi編:Minor Transnationalism,Durham,NC:Duke University,2005年版。。西方主體實踐非對稱的世界主義最有力的武器不是否定非西方國家走向世界主義的可能性,而是擁有權力輕視非西方國家或對其一無所知。對非西方的他者,使用選擇性承認的政治(a politics of selective recognition),通過東方主義模式掩蓋對其東方他者缺乏了解欲望的心態。從此意義上看,東方主義不過是西方世界的托辭,西方世界以高昂的姿態將東方世界貶低為不同于西方世界的他者。
《女勇士》第一章《無名女子》的故事情節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中國父權制結構下傳統家庭模式對婦女的壓迫,暗示中國女性“在舊中國別無選擇”[10]。作品第一章故事背景為20世紀初期的中國農村,“我”的無名姑媽的丈夫在新婚第二天便前往美國淘金,姑媽獨自留守在丈夫家族中照顧婆婆。無名姑媽的意外懷孕遭到了婆家和村民譴責,他們指責其通奸,給家族蒙羞,自責絕望的姑姑在生下孩子的當晚便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跳井自盡。湯亭亭對中國女性的書寫符合20世紀初期美國傳教士們對當代中國婦女研究的著述:中國婦女地位低下,教育普及程度極低且社會充滿野蠻鄙陋風俗,婚姻制度是“從夫居”,妻子長期處于附屬地位,必須服侍公婆,堅守貞操[11]。在父權制為基礎的社會權力等級體系下,男性和女性、丈夫和妻子、婆婆和媳婦存在于自上而下的等級體系中。母親勇蘭在前往廣州學醫之前,也和無名姑媽一樣,在夫家服侍婆婆,穿針引線、辛勤勞作。緊張矛盾的婆媳關系展示了中國父權制傳統家庭矛盾的特殊性,年輕婦女不僅要和男性霸權作斗爭,還要和同性別特別是年長的其他女性作斗爭[12]。
然而,這一章同時也展現了湯亭亭“非對稱的世界主義”的狹隘視野。湯亭亭與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學界一樣,受制于有限的學術資源和狹隘的學術視野,缺乏對中國歷史和婦女運動史的深入了解,片面地將東方婦女描繪成底層或邊緣被動的受壓迫群體[12]。事實上,20世紀早期的中國婦女,即使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也并不盡如《女勇士》女性形象一樣是毫無女性自主意識、完全受壓迫的落后女性。《中國婦女運動百年簡史》回顧,五四運動與國民革命時期(1915—1927),全國各地婦女運動正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開。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對促進和宣揚婦女思想解放起到了重要作用。隨后以五四運動為契機,中國婦女解放運動與反帝愛國運動相結合,各界婦女紛紛參與到抗日救災的民族運動和愛國宣傳中,抵制日貨、婦女工人罷工、示威游行等活動都是對帝國主義和父權制社會結構發起的挑戰。與此同時,各階層婦女也在積極爭取自身權利,呼吁教育平等、職業平等、經濟獨立;爭取男女社交公開、婚戀自由、抵制包辦婚姻。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還出現了女子銀行,以鼓勵女子經濟獨立;全國各地的婦女團體和婦女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13]。由此可見,盡管中國當時尚未完全脫離封建父權制社會形態,但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也在逐漸解構男性霸權主義,女性意識在斗爭中逐漸獲得覺醒。而湯亭亭對中國底層女性形象的構建仍停留在西方傳教士塑造的刻板印象中。
《女勇士》的描述問題在于,該作品引導讀者將無名姑媽的悲劇完全歸咎于中國社會的封建落后和父權制家庭,卻忽視了美國的種族歧視和霸權主義也是導致第一代華人勞工妻子悲劇的重要原因。19至20世紀期間,美國政府頒布的一系列排華法案,導致第一代移民華工與妻子被迫長期異國分居。1848年美國加利福尼亞發現金礦,吸引了大批中國移民前往美國西海岸特別是加利福尼亞淘金,這些人被視為中國第一代赴美移民,無名姑媽的丈夫就是其中一員。隨著美國西進運動的發展,一批又一批華人赴美謀生計。身處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社會,華工移民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歧視和政策的打壓,一系列排華運動逐漸從加州擴展至美國其他地區,移民華人長期處于被排擠的主流社會邊緣,是主流話語中的“他者”[14]。美國主流社會將華工描述為“不正常的移民”,亞洲苦力被認為等同于“奴隸”“致病的穢物”,與美國社會的現代文明理念相悖[15]。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ChineseExclusionAct),禁止華工移民,拒絕華人加入美國國籍;1892年美國國會通過《基瑞法案》(GearyAct),將禁止華工移民的《排華法案》再延長十年;1924年的《限制移民法》禁止華人家屬前往美國,留居美國的華人被局限在規定的華人社區(唐人街)。1902年國會決定無期限延長華工移民禁令,直到1943年才徹底廢除《排華法案》,準許華人獲得每年150人的移民配額。1945年國會通過《戰時新娘法案》(WarBridesAct),允許6000名華裔軍人配偶不占用移民配額赴美定居;一年后,國會允許華裔美國公民的中國妻子移民美國。1953年,美國總統簽署《難民解救法案》(RefugeeReliefAct),允許中國女性以“難民”身份移民美國[16]。由于美國近百年的排華浪潮,導致無數中國夫妻被迫處于長期跨國分居狀態,家庭支離破碎。因而在探究20世紀早期中國女性生存困境,尤其是底層留守婦女問題時,不應該片面地歸結于中國傳統家庭模式對婦女的壓迫,美國種族歧視政策和霸權主義的受害者不僅是華裔勞工,更有其跨越海岸遠在中國的妻子。
小說第四章《西門宮外》和第五章《羌笛野曲》從“我”的母親、“我”的姨媽和“我”三個女性的視角敘事,展現了美國20世紀中后期華人女性的生存狀況,雖然書寫了美國唐人街華人女性的多種面貌,卻難逃東方主義思想,始終把中國婦女放置于主流社會的“他者”地位。
在美國排華情緒高漲時期,早期的華工移民無法從事之前的淘金、鐵路運輸、礦產挖掘等苦力行業。由于從事洗衣店生意所需成本低,易操作,只需肥皂、洗衣板和簡單勞動力即可開店,因而眾多華工開始合伙經營洗衣店。到20世紀30年代,紐約華人社會一半人口都在從事此項服務業,擴展至六千到七千家手工洗衣店[17];到二戰后期,對華移民限制逐漸解除,華工妻子得以赴美與丈夫團聚,但由于主流社會的種族歧視,華人仍然只能從事社會底層的工作。家庭經營的小本買賣經營模式成為初期唐人街華人主要的營生手段。作品中“我”的家庭就是典型的美國第一代移民家庭,母親勇蘭雖然在國內是受人尊敬的醫生,來到美國后卻不得不與父親在唐人街經營洗衣店,在悶熱狹窄的環境中艱難謀生。而“我”的姨媽月蘭原本靠著丈夫從美國寄來的豐厚贍養費,從鄉下搬去香港過著富裕的生活。姨媽在母親的鼓勵下毅然赴美尋夫,卻慘遭丈夫遺棄。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姨媽無法承受洗衣房或餐廳服務員、保姆、罐頭廠工人這些傳統華人的工作,巨大的文化差異和生活落差,使得姨媽逐漸精神失常,最終在精神病院度過余生。
小說通過對學醫的母親和姨媽的對比描寫呈現了兩類女性華人移民后的生存狀態:一是來自中國城市并受過一定教育的華人女性,她們更容易適應新環境;雖然來到美國后遭受種族歧視,但仍然可以憑借堅韌不拔的精神在美國扎根。二是如月蘭姨媽一樣的女性,她們代表著一大批中國底層鄉村婦女:沒有任何教育背景,語言不通,且與丈夫多年分居導致夫妻感情破裂,難以融入新環境,生活愈發艱難。據統計,20世紀70年代紐約唐人街華裔女性自殺率是其他族裔女性群體的兩倍,高自殺率和高離婚率是當時華人夫妻團聚后所面臨的主要難題[18]25。湯亭亭著重描述了華人女性來到美國后面臨的各種生活困境和身份焦慮,但其展現的更多是美國主流社會對東方女性的刻板印象:沉默、思想落后,甚至瘋癲。“我”眼中的華人社區,也正如美國主流媒體描述的那般居住環境擁擠、臟亂、細菌橫生,與美國主流社會之間仿佛隔著一堵“隱形的墻”[10]。
實際上,還有一類唐人街華人女性群體長期被美國主流媒體忽視,她們也是促進唐人街華人社區結構轉型的主力軍。隨著現代洗滌技術的發展,傳統的華人洗衣房逐漸落寞,美國唐人街20世紀40年代后期和50年代早期開始興起服裝廠。關于服裝店招聘導購員的第一則廣告刊登在1952年1月27日的《中國日報》(ChinaDailyNews)上[18]28。《1965年移民與國籍法修正案》(The1965AmendmenttotheImmigrationandNationalityAct)逐步廢除了限制國際移民的限額,允許大批移民女性進入美國,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服裝產業對勞動力的需求。華人開的服裝店從1952年的3家增長至1965年的30余家,唐人街華人女性開始逐步參與到服裝行業中。國際女裝工人聯合會(The International Ladies’ Garment Workers Union)自1957年開始將唐人街的服裝商店納入其工會聯盟,服裝產業成為唯一一個華人社區有工會的產業,給予華人女工更多機會接觸唐人街以外的社會活動;到1980年代,百分之六十的女性工人在服裝產業工作。越來越多來自中國各階層的華裔女性,特別是年輕女性加入到服裝產業中。這一發展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中國家庭結構:一是從以男性收入為主的傳統家庭結構轉變為雙薪家庭,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都有所提升;二是中國唐人街服裝產業興盛及工會聯盟使眾多中國工人融入到美國主流社會中[18]30。唐人街華人女性在服裝產業工作中獲得了更多自主意識和話語權,此類女性也是當代華人女性形象的代言人之一,卻鮮少被主流媒體和華裔作品提及。
《女勇士》的第三章《白虎山學道》和最后一章《羌笛野曲》是最能體現作者女性主義主張的兩個章節。湯亭亭分別從兩個角度為東方女性提供了爭取平等權利,沖破父權制和種族歧視枷鎖的方式:一是像花木蘭那樣勇敢地去戰斗,積極參加女性主義運動,建立女性同盟。花木蘭帶領女性戰友們勇敢反抗封建王朝,展現的是湯亭亭積極團結不同階級、國族女性,宣揚全球姐妹情誼(global sisterhood)的理念[6];二是像敘述者“我”一樣,打破沉默,勇敢發聲。“我”在學校強迫另外一位同樣沉默的華裔女孩說話,彰顯了作者強調勇敢發聲對少數族裔沖破身份枷鎖的重要性。但作者暗示的此種提高東方女性意識覺醒的方式,把婦女問題簡單化、同質化,缺乏深入的觀察和批判的思維,反而凸顯了其全球女性主義的視角狹隘性。19世紀末開始直到20世紀冷戰時期,美國始終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營造國內和國際輿論,將亞洲人民塑造成未開化的無知賤民,亟待西方文明特別是美國現代文明的啟蒙,政治宣講無處不在,鼓吹只有擁抱美國自由民主的文化才能獲得真正的文明和現代化[19]。從小接受美國主流教育的湯亭亭,雖然背負著華裔身份,卻屬于“帝國主義使者”中的一員,忽略了女性之間階級和國族的差異性。
小說中花木蘭最后結婚生子結局的設計,和文中的“我嘗試實現自身向美國女性的轉化”一樣[10],都是參照西方白人中產階級異性戀女性經驗,特別是冷戰時期主流媒體對于女性形象的設定。二戰后,為了全面掌控國內力量抵抗紅色社會主義陣營,美國實行一系列冷戰遏制政策。政府和主流媒體建構的冷戰意識和主流話語,都是鼓勵異性戀組成基本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認為牢固的家庭是美國抵抗外來威脅的重要堡壘。女性的價值體現在她是否能夠適應社會既定的角色,即鼓勵女性回歸家庭,專注于家庭生活,樹立好妻子、好媽媽的形象。冷戰時期的美國流行文化曾大量出產宣傳白人中產階級女性居住在寧靜的郊區,家庭美滿,鄰居有愛畫面的影視劇[18]230。單身女性、同性戀、少數族裔女性等不符合中產階級白人家庭主婦標準的女性,都被標榜為危害社會秩序的異類,不可避免地受到排擠。《女勇士》中花木蘭久經沙場后仍回歸家庭、相夫教子這一結局,凸顯了湯亭亭受到冷戰時期要求婦女以家庭為中心和明確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的冷戰文化的影響。
此外,小說中的“我”強行要求另一位華裔女生說話的舉動也是一項以西方白人女性主義為標準的敘述策略,兩人的對抗正是“非對稱的世界主義”的具體體現。“我”僅根據設想和所謂的經驗就以高姿態向其他女性提供指導意見,映射了西方女性主義者對東方女性的狂妄和隨意點評,實際上是一種專橫霸道的行為(high-handed gesture)。首先,非本土女性主義者在尚未充分了解本土女性的文化傳統和生存經驗,沒有考慮她們與殖民世界的復雜關系的情況下,就一味地鼓勵第三世界女性發聲,很容易陷入霸權話語,反而將本土女性置于“他者”甚至“失語”的狀態中[11]。其次,從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婦女角度出發,階級差異也是導致各階層女性訴求產生沖突的重要原因。無產階級女性的壓迫往往來自資本主義中產階級女性,這也是導致其失語的重要原因之一[8]83。后殖民主義學者佳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在探討庶民女性發聲問題時曾反對將發聲看作是解決社會和性別壓迫問題的普世原則;她反駁道,“即便她們發聲,那她們的訴求真的能被聽到嗎?”暗示白人族群常以犧牲底層階級和第三世界女性的利益為捷徑去實現其自身的權益訴求[7]。對文化差異或族裔差異的忽視很容易導致西方女性主義變成了“文化帝國主義的共謀”[20],小說中塑造的“我”看似是那位沉默的華裔女孩的“拯救者”,而實際上卻是她的同性“壓迫者”。
面對西方女性主義學者的“非對稱的世界主義”視角,第三世界婦女研究學者多次提出性別壓迫與國族、種族和階級壓迫是密不可分的。女性主義理論中,跨國思維也是一種分析方法,避免使用“全球”這一籠統而模糊的概念將普世的價值觀強加于第三世界女性[11]。要了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史與西方女性主義發展歷程之間的復雜關系,需將族裔性別研究和獨特的族裔視角(即中國中心視角)納入到婦女研究的討論范疇中來。史書美指出,因為西方女性主義缺乏對中國國情和歷史的基本了解,導致她們自認為中西方女性主義的對話是“先進的”西方女性主義理念與“落后的”“第三世界姐妹”(“backward” “Third World sisters”)之間的交流;而事實上,從中國中心視角觀察東方女性主體性發展,中國婦女發展一直在以自己的節奏穩步前進,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就。
作為美籍華裔女性作家的代言人,湯亭亭的《女勇士》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父權制文化、展現了美國種族歧視對華人女性的壓迫。但是,湯亭亭和西方女性主義學者筆下的20世紀東方女性形象書寫和中國婦女觀充滿了西方文明論和西方女性主義的傲慢與偏見,缺乏真正的中國視角。斯皮瓦克在提及離散族裔知識分子的身份和立場時曾發問:“他們究竟為誰工作?”史書美也在文章中提出類似的思考,對于中國婦女歷史缺乏充分認識的離散族裔或少數族裔知識分子,很有可能成為“另一種帝國主義者的使者”(another imperialism agent)[9]。對于20世紀東方女性形象的書寫,要結合殖民主義和冷戰時代背景,從跨國視角思考造成東方女性生存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對于女性問題特別是中國婦女的研究,應當從兩性關系、種族、階級、國族的相互關系中考察,關注女性主義異質性,不能僅從美國社會或中國社會單一角度理解跨文化、跨國族和跨時代的東方女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