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曉明
摘 要: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大大挑戰了我們既往對人類專屬藝術的理解和界定。可以說,“藝術究竟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在今天比任何時代都更加值得思考。對相關問題的積極回應,既有利于我們對未來藝術發展方向的把握,也為新科技時代的藝術教育應該堅守什么提供了思考依據。人工智能藝術是一種熱媒介,它的數理運算模式壓縮了信息的多義性,使藝術變得單一簡化、平面淺表。這正是人工智能藝術在本體意義上的限度。所以面對人工智能藝術的不斷發展,藝術教育必須面向學生的生活世界,豐富其生活體驗和情感積累,在個人、社會、文化以及機器的多元連接中,進一步發展學生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促進學生對價值和意義的思考,發展其人文精神。
關鍵詞:人工智能 藝術 藝術教育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說:“今日沒有什么與藝術相關的東西是不言而喻的,更非不思而曉的。所有關涉藝術的東西,諸如藝術的內在生命、藝術與社會的關系,甚至藝術的存在權利等等,均已成了問題。”[1]如今,伴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機合作的創作愈來愈多,尤其是一些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基于大數據,通過深度學習,不斷迭代更新,完成高水平的藝術作品。藝術是否還是人類所獨有?人類的藝術創作和機器的藝術創作有什么不同?人類藝術存在的價值是什么?諸如此類的問題已大大挑戰了我們對人類專屬藝術的理解和界定。可以說,“藝術究竟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在今天比任何時代都更加值得思考。對這些問題的積極回應,既有利于我們對未來藝術發展方向的把握,也為新科技時代藝術教育應該堅守什么提供了思考依據。
機器人作詩是近來人們熟知的一種人工智能藝術。2017年,微軟機器人小冰創作了首部機器人詩集。據說,小冰學習了自1920年以來519位詩人的現代詩,通過深度神經網絡等技術手段模擬人的創作過程,經上萬次訓練,擁有了創作現代詩歌的能力。而且伴隨人工智能的不斷升級,機器人詩歌創作的水平也在不斷提升,不僅有對仗工整的形式,而且還有了詩的韻味。這就不禁使人發問:機器人創作是否會取代人類的創作?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了解機器人學習創作的原理。機器人的學習模式其實是基于大數據的深度學習,其核心是通過數理模型進行的智能計算過程。小冰作詩的原理就是基于大量人類創作的詩歌,分析和提取其中的詞匯特征和創作規則,然后建立創作模型,即把詩歌創作素材處理為可計算的數據。隨著對詩歌的不斷積累,數據模型不斷迭代更新,機器人的創作技巧愈加成熟,從而創作出更像人所創作的詩歌。所以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對人類創作經驗進行深度科學處理之后的推理運算過程,其創作出來的作品是自動化、模式化的數據分析計算的結果。
正因如此,人工智能藝術有了本體意義上的限度。那就是冷冰冰的線性邏輯模型和理性計算,屏蔽和消解了影響人類藝術創作的那些具身化的體驗、特定的生活情境以及社會文化歷史語境等更為重要的因素。但正是這些因素賦予了藝術的情感性、多義性和創造性,形成了藝術獨有的靈韻和魅力。按照原創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的觀點,我們可以將人工智能藝術看作是熱媒介,而將人類藝術看作是冷媒介。在他看來,“熱媒介只延伸一種感覺,具有‘高清晰度。‘高清晰度是充滿數據的狀態。冷媒介提供的信息少,大量信息需要由聽話人自己填補。熱媒介則并不留下空白讓接受者去填補和完成,因此,熱媒介要求的參與度低,冷媒介要求的參與度高”。所謂“高清晰度”,是指任何媒介的引入勢必帶來感官比率的變化,同時會對外部世界產生擠壓。正如顯微鏡的介入,會讓人更局限于視覺的專注,而排除掉了來自其他感官所獲得的豐富的外在世界信息。有學者認為,“熱媒介最為純粹的代表形態是工具使用說明書:對特定工具性能及其使用要點簡潔而清晰的陳述。說明書排除任何感性化亦即不確定性理解,而表現出抽象理性特性。由此引申的結論是,‘只是延伸一種感覺的極端狀態勢必導致感覺的概念化,這意味著感性的消逝,亦即消除作為審美特質的‘感性”[2]。
人工智能藝術之所以是熱媒介,是因為它的數理運算模式必然壓縮信息的多義性,使藝術變得單一簡化、平面淺表。正如本雅明所說,機械復制時代盡管帶來藝術的普及和民主化,但藝術原作的那種靈韻消失了。作為冷媒介的人類藝術,由于保留了創作者的體驗情感、藝術與生活的聯系,以及更為廣闊的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所以使得作品具有了情感的豐富性和人文意義的深度,從而也能引起欣賞者情感和精神上的共鳴和啟迪。

隨著人工智能藝術的不斷發展,它的局限性也逐漸顯現,可能帶來藝術異化,導致藝術人文價值的消解。因此,當我們面對越來越多的人機合作藝術時,藝術教育需要突出以下幾方面以保持藝術的人文本性,發揮藝術陶養情感、促進精神成長的教育價值。
盡管今天人工智能的擬人性有了很大發展,比如有了一些喜怒哀樂的情緒表達,但它畢竟還是弱人工智能,因為人類情感所具有的社會性、文化性、情境性、多義性、不確定性等復雜特質,是基于邏輯運算的人工智能無法復制的。所以面對人工智能越來越像人的發展趨勢,人類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越來越不像機器。不斷豐富和發展人類獨特而復雜的情感是人不會被機器所取代的重要路徑。此外,人類藝術相比人工智能藝術的獨特魅力也正在于其中所蘊含的豐富情感性。而且隨著科技的發展,當藝術的一些創作技法可以由機器來完成時,人類自身所擁有的過往經歷、情感體驗就變得更為重要,它們既是藝術構思和創作的豐富源泉,也是藝術作品形成獨特個性的內在支撐。所以在藝術教育中,面向學生的生活世界,不斷豐富和積累學生的生活體驗、情感經驗,應是不變的主題。
20世紀,面對科學理性主義的盛行,德國哲學家、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發出了“回到事實本身”的呼吁,也就是回到比謂詞邏輯更原初的“前謂詞判斷”的情境直覺狀態。[3]胡塞爾將人的世界分成了生活世界和科學世界,前者是先于后者而存在的。生活世界是人的第一世界,也是人能夠直接感知的世界。它作為一個素樸的經驗世界,以其直接的“自明性”避免了主客二分的對立,所以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擁有完整的生命存在,才能擁有人與世界的相生相容。而科學世界則是由概念、命題等構成的抽象化、邏輯化的理論世界,它要摒棄我們在生活世界中感受到的一切事物的“感覺豐滿性”,在這個世界中要求人以理性的身份出現。所以對于教育來說,應該把學生生活世界的教育看作是進入科學世界的教育的基礎。而現代教育正是割斷了學生生活世界與科學世界的聯系,從而使教育成了以犧牲學生完整生命為代價的無本無根的教育。因此,強調回歸生活是對20世紀以來唯理性主義教育的反駁。同樣,對今天的藝術教育來說,強調立足于學生的生活世界,不僅是因為藝術創作來源于生活體驗,是以深度的人生體驗和廣泛的日常生活體驗為根基的,而且只有豐富的、個性化的情感體驗才能對抗當代熱媒介發展可能導致的人類新的異化、保持人的完整性,使得未來人機合作藝術仍具有人的溫度和藝術的靈韻。
“藝術是人的獨特創造”,這是長期以來已被人們廣為認可的藝術觀。過往無數的哲人、藝術家論述了藝術這一根本屬性。愛德華·楊格在《試論獨創性作品》中典范性地闡釋了藝術是人類創造性的最集中體現。然而,隨著人工智能日益進入各藝術創作領域,人工智能藝術作品不斷誕生,這一經典藝術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似乎想象力和創造力已經不再是人類專屬了。那么,面對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我們該如何看待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價值,未來藝術教育又該在什么框架下發展培養學生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呢?
從目前人工智能的水平來看,它還是一種基于數理計算的熱媒介,因此想象力和創造力的缺失是它自身不可克服的一個局限。按照計算機科學與“人工智能之父”圖靈的看法,盡管人工智能是對人的智能的模仿,但它只是在輸出端造成人的智能的相近成果,但并不能全部模仿人類心智的內在機制過程。“按照這樣的方式,人的智能可以解為算法,而算法必然是局部的,完全復制人的生物算法是不可能的。對于設計性算法來說,生物算法相當于無限,這是永遠達不到的,同時,也不需要達到,這并不是人工智能努力的方向。”[4]所以,盡管人工智能可以不斷生成新的東西,但都是在清晰的數理邏輯計算框架中微調的結果。而人類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通常是打破線性邏輯、既定規則的束縛,在各種在場與不在場、不相聯的異質事物之間建立聯系,產生新質。正如康德所說:“想象是在直觀中再現一個本身并未出場的對象的能力。”[5]想象不同于知覺,知覺會使隱蔽的東西簡單地變成在場,而想象卻仍保留著事物的隱蔽性,它成為溝通在場與不在場,顯現與隱蔽,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橋梁。因此,想象力和創造力體現的是人建立非線性關系的能力。它們的發生不僅有主體意識的參與,更需要情感經驗的融入,關聯著歷史與社會語境。人本主義心理學以及現代神經認知科學的研究已經表明,人是在“對體驗開放”或面對“體驗的現實”中打破各種感知、經驗、情感、觀念、信仰之間的界限的,溝通意識與無意識,促發創造,實現超越,達成完滿。所以創造力的發生不只是邏輯思維的運作,而是有情緒情感的參與,受人格特質的影響,是身心一體、感性與理性共同作用的結果。對于藝術創造力來說,感官體驗、感覺經驗更是創造力發生的重要因素。
可見,想象力和創造力是目前人工智能所不可能具備的能力,這也必然導致人工智能藝術在美學上的限度。當然,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其實也在拓展我們對藝術的理解,通過算法創作的藝術也許不久也會被納入“真正”藝術的范疇,與人類藝術具有同等的價值。所以,我們今天可能需要以更加開放的心態面對人工智能藝術的發展,在科技和人文之間找到更好的結合點。由此,對于藝術教育來說,發展學生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仍然是重要的目標,畢竟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作品是具有充沛情感和豐富意味的。蘇聯著名符號文藝學理論家洛特曼批判黑格爾的美學思想極易導致藝術創作的概念化、同一化,使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成了某一抽象邏輯模式的具體表現。他提出“美就是信息”,藝術文本的生命力就在于“藝術語言能以極小的篇幅集中驚人的信息量”[6]。信息即意義,作品所包含的信息量越大,它的審美價值就越高,越能夠為人們構建一個使在場與不在場、顯現與隱含相結合的想象空間。能留給人們廣闊想象空間的作品就是有價值的優秀作品。

此外,發展學生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視域,不能只局限于調動和重組個人內在的情感、經驗和意識,不能局限在屬于人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之中,也不能局限在傳統媒介的創作之中,而應凸顯后人類主義所強調的破除人與自然、人與技術造物之間的界限和對立。后人類主義理論家布拉伊多蒂認為:“后人類主體被一種‘活力論的‘普遍生命力所貫通,‘它是將先前隔離開了的物種、范疇和領域重新連到一起的橫向力。這樣,尋找意義發生之源時不能遺忘不同物種間的‘貫通和‘雜交。”[7]法國社會學家拉圖爾提出了“行動者網絡理論”,其核心思想是“在網絡中人類的力量與非人類的力量相互交織并在網絡中共同進化”。其中行動者(Agency)、中介者(Mediator)和網絡(Network)是三個核心要素。行動者既包括“人類行動者”(Humans),還包括“非人行動者”(Nonhumans),后者如工具、設備、機器、技術、儀器、程序、軟件甚至思想、觀念等,人工智能也在其中。“處于行動過程中的行動者既不是傳統的主體,也不是客體,而是多重性和雜合性的‘擬客體(Quasi-objects)或‘雜合體(Hybrids)。中介者可以被理解為中介活動中的行動者,行動者之間的聯結即中介活動。每一個行動者在行動過程中都處于中介和被中介的地位,在它中介其他行動者時也意味著自己同時被中介著。”[8]這些思想都意味著后人類時代我們最好的應對是打破人類中心,建立各種異質連接。所以面對未來越來越多的人機合作的藝術創作,我們更需要培養學生通過科技手段將經驗、情感、想象、意識與技術、數據更好地轉化和結合的創造能力。《國際藝術與設計教育學刊》發表的《年輕人運用多媒體參與格拉斯哥公共藝術教育項目研究》一文,通過一個案例介紹了數字革命所帶來的課程與教學方式上的變革。課程在“掃描城市”這個虛擬交互界面上展開。在3課時的教學活動中,中學生通過電腦軟件對城市進行重新定位設計,界面所特有的對話功能能為學生提供與藝術作品互動的機會。在這個互動中,學生要學會如何利用技術實現自己創造性的表達和創作。同時課程旨在通過這樣的新媒體藝術教學活動喚起10至14歲的中學生對城市的重新關注以及對城市文化的探索。所以科技介入的藝術創作,可以給學生帶來傳統媒介所不能給予的想象空間和創造體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