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喜
西溝嶺上,紛白如雪的蕎麥花把我驚住了。
是農歷六月中旬,山風恣意。蕎麥花從山腰一直鋪排到山頂,跨溝過澗,縱橫捭闔,成為季節的主調。因為山形地勢的原因,它們又是各自成片的,東一團,西一團,大片的有兩三畝,小的只有幾張席的樣子,像無數的補丁,并不像平地的莊禾連片無涯。因為各自為體,彼此斗彩,更顯抖擻。
這里是迭部縣洛大鄉,蕎麥是這里人們的主糧。
接我們上山的三輪車司機叫馬彪,壯碩的藏族青年,臉上兩團淡淡高原紅,胳膊上的腱子肉要從短袖的衣管里掙脫出來。與我對藏族男人的想象不同,他一頭濃密的頭發一根也不卷曲,黑到泛釉。在陡峭盤繞的山道上,他把三輪車開到了四五十邁,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拐彎處,車身幾乎側飛起來。他是礦上的專職司機,工人們上山下山,礦石和生活所需一出一入,都由他來完成。
這兒的蕎麥主要是苦蕎。馬彪指著對面山頂說,山越高,苦蕎越好。我猜想,他說的好,一定是指蕎麥的品質而非長勢。遠處的山巔直插云霧,天地相接處,有星星點點的牦牛吃草。那里已沒有了蕎花身影。馬彪說他們也不清楚自家牦牛的數量,一年半載上去看一次,多了,就是生了崽,少了,就是被狼吃了吧。
說話間,礦山到了。
這座銻礦規模小,只有七個工人:五個洞內工,一個外勤,一個廚師。工頭在山下鄉里租房住,帶著一個情人。老板在武都市區有另外的工作。他們一個月或兩個月上山一次。
這是我見過的體量最小的礦山,但工作難度一點也不小。
三立方氣壓的柴動空氣壓縮機工作了太多年份,缸體已嚴重老損,以致每工作三天就要沖壞一次缸墊。礦洞延伸到了百多米,已經不敢再延伸了,再往前,山體就要穿了,那邊是藏民們的神山。因為沿礦體一直往高處開采,洞道跟著墊起來,變得陡急狹窄,車子一起步像過山車俯沖,需要兩個人在后面用力拉拽減速。
原來的兩個爆破工已經工作了半年,有嚴重的矽肺病,一個要休息,一個不能再干。我和小康接手他們。小康是我的徒弟,安康人,我們相識于天水,后來一起輾轉過很多地方,他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青年,我則從小陳變為老陳。
一半廢棄的渣坡被山民們見縫插針地種上了蕎麥,得炸藥的藥末滋養,枝葉異常壯碩,它們順著坡勢一直爬到洞口邊。洞內每爆破時,巨大的氣浪卷著塵屑沖出洞口,在蕎花上撒一層粉灰,然而過上一夜,它們就又清潔如初了。這是因為山高,夜夜都有疾風吹過。
每天,在等待洞內爆破后塵埃落定的時間里,我和小康就坐在坡邊看蕎花。
蕎麥花并不都是白色的,也有粉紅色的,它的粉紅又與桃花的粉紅不同:桃花的粉有些輕佻,有些炫耀,似乎是為了別人而開的;蕎花的粉則顯得心無旁騖,完全是為了傳粉結籽而存在。蕎花沒有謊花,一朵花一定會結出一串籽粒。蕎麥花期很長,從農歷的五月一直開到十月,但具體到每一朵,壽命又是短暫的。早開的蕎花已經籽粒成熟,后面的還在次第開放。連綿的花開給了人們一種永不凋敗的錯覺。
爆破是技術活,時間充裕,我和小康把渣坡上的蕎麥分了一片,東邊歸我,西邊歸他。為了讓西邊的蕎麥壓過東邊的長勢,小康偷偷拎出炸藥撒在蕎麥地里,為它們增肥。炸藥屬爆破工的內包材料,也就是說,他在撒我倆共同的錢。我毫不猶豫扣了他一天工資。
只是東邊的蕎麥再也不是西邊的對手了。
奇怪的是,我們很少看到這些蕎麥地的主人,藏民們居住在更高的高處,或者更遠的遠處,生活在自己的方式和節奏里。偶爾看到他們騎著摩托車在盤山土路上夢一樣飄過。而蕎麥也一直按照自己的秩序和節律生長、成熟,從不因為無人照顧而荒疏。
礦場擴容,活承包給了馬彪。
干活的是一群當地婦女,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是婦女干活,而且是重體力活。她們帶來了兩輛架子車,幾把鎬,幾只锨,任務是把一片緩坡鏟平。原來的礦場滿了,選廠正維修設備,需要新的礦場來囤積礦石。對于只有體力的一群女人而言,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
她們前后干了一個月才完成,每天中午在我們灶上吃一頓飯。
每天早上,她們每人帶著一包干糧一瓶水,那是勞動中的加餐,重體力活,干一陣子就餓了,沒有人能頂到飯時。水是白開水,干糧就五花八門了,最常見的是兩種:蕎面餃子、蕎面糕。豆綠豆綠的,干得累了,坐下來,燒一堆干草火,圍坐著大口大口地吃。
小學時我嘗過這種蕎面糕,是大哥的初中同學帶來的。一個周日的下午,他們帶著干糧來學校,不知道什么原因學校突然放兩天假,他們要回去,就把干糧袋寄存在我家,他們住在更高的山上,而我家離學校只有兩里遠。我在其中的一只袋里悄悄掰下來一小塊,指甲大小。記得清香里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嚴格意義上說,我其實并沒有吃過蕎面食物。
所有的活計里,挖土、鏟土、砸碎石頭都不難,難的是拉車,一車土上千斤,而山勢又陡峭,控制不住車子會翻下山坡,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溝。拉車的女人叫苦蕎,是其中唯一會說普通話的人。飯熟了,廚師站在門上喊:“苦蕎,苦蕎,吃飯啦!”苦蕎應一聲:“哎,聽見啦!”大家丟下家什,一擁而上。
兩輛架子車輪換著裝土,這一車拉走,那一車又滿上了,苦蕎專門拉車倒土,永遠有使不完的力氣。車到坡邊,兩臂猛地一抬,腰身猛挺,一車土嘩地就倒下了山坡,車子停止得恰到好處,不前一寸不后一寸,再一擰背,車子就收了回來。她總包一頂蕎麥花點的綠色頭巾,汗氣沿著頭巾邊緣冒出來。
干重活的人都能吃,工人灶上主要吃米飯,炒土豆絲或拌黃瓜下飯,女人們都能吃兩碗,菜總是不夠。苦蕎不好意思去搶菜,端一碗白米飯坐在角落吃。爆破工有專門的菜盤,我和小康吃不了,就招呼她來夾菜,她好久不敢伸一下筷子,越勸越不敢動,嘴也不敢大張。她眉宇那地方,有一粒痣,也因羞怯而變得更紅了。
馬彪說苦蕎是個苦命的女人。三年前,丈夫在合作市做建筑工,腰上套一根繩子,給高樓刷墻外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繩子斷了,人摔成了餅。工頭跑了路,沒有賠到一分錢。她有一個女兒在迭部縣城讀初中,成績年年班上第一。
八月十五,蕎麥熟了,礦場也完工了。
藏民們從四面八方下來收割蕎麥,他們趕著牛車,開著三輪,騎著摩托,從地下冒出來的似的。深秋了,甘南的山色依舊蒼綠,山霧已不再那么厚重,山巔從云里露出來,矮小的高山植物、牦牛群朦朧又清晰,仿佛天外之物。據說,山那邊一側,就是千丈雄關鐵尺梁。
割倒晾干的蕎堆上依舊蕎花如雪,它們星星點點,從根至梢。到了十月,山風徹底把它們風干,經過碾壓,它們徹底與蕎粒分離開,成為牛羊越冬的頭等飼料。
我感冒了,燒到了四十攝氏度,自己掛了兩天吊瓶,粒米不進。晚間醒來時渾身汗透。外面一陣三輪車突突聲響,小康推門進來,一片清輝也跟著他擠進來。他拎著一個頭巾包裹的包,說是苦蕎專門托人送來的。打開來,是一卷蕎面卷,一瓶蕎花茶。蕎面卷纖薄,摻了雞蛋和蔥花,滲透在墨綠的蕎面顆粒里。玻璃瓶里的茶還溫熱,蕎花在茶杯里浮沉游蕩,依然保持著總狀花序的姿態。我咬了一口餅,喝一口蕎花茶,有一股說不出的清香和一絲苦澀。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嘗到蕎麥的味道,它出自一個善良而苦命的女人之手。
我們一群異鄉人在西溝嶺上一直工作和生活到了第二年四月。時光荏苒,而今,那輪仿佛近在咫尺、美得無可比擬的月亮依舊常在我的眼前,而那漫山開放的蕎花,就是西溝嶺上的另一片月光。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