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實踐反思與規范構建

葛海波 楊磊 楊春潔

摘要：自最高法決定進行家事審判改革以來，我國不少法院探索嘗試將家事調查官制度應用到司法實踐中，以期在功能上實現對法官司法職能的延伸和超越，增益家事案件審理的社會效果。但該制度的實踐過程中，存在改革理念混亂、路徑偏差和措施隨意等問題，有必要借鑒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家事調查官改革的經驗，在家事調查官制度的立法、程序設計和協同機制等方面進一步完善，便于家事調查官能夠規范地參與到家事審判中，借助社會化機制提高家事審判的司法服務和保障水平。

關鍵詞：家事審判改革;家事調查官;家事審判機能;社會化機制

家事糾紛案件系指與婚姻家庭相關的，以身份關系為核心的家庭糾紛，包括婚姻案件、親子案件、監護案件、扶養案件、繼承及遺囑案件等相關的案件等。家事糾紛案件相較于一般的民事案件更為復雜，體現出更多的身份性及因身份關系而引發的財產糾紛。在社會處于巨大的變革和轉型期，家事案件的數量急劇增加，案件爭議也漸趨復雜化，與此相關的諸多問題需要尋求更加豐富多元的解決方式。家事審判改革是制度回應現實需求的必然選擇，2016年，最高院在全國選擇部分法院開展家事審判改革試點工作，其中，引入家事調查官制度參與到家事訴訟程序中成為此次改革的內容之一。

一、家事調查官制度的概念和域外實踐

（一）家事調查官的概念

家事調查官制度最初源于日本，主要職責為對家庭事件和少年事件調解和審判進行所必要的調查，是日本少年司法制度的特色，后為其他國家和地區效仿借鑒。中國臺灣地區于2012年頒布“家事事件法”第18條？譹？訛，即是借鑒和效仿日本的相關規定和做法，其中家事調查官制度就是引進了日本的相關經驗。參照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對于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定義，家事調查官制度指的是由法院委托專門的家事調查人員，通過調查、走訪等方式了解雙方間的婚姻家庭狀況及未成年人的監護狀況，并向法院出具調查報告，視情況出庭陳述調查意見，為法院解決糾紛提出建議的一項制度。該制度旨在將家事輔助人員納入司法調查中減輕法官辦案壓力，將工作分流，便于法官發掘并了解紛爭背后隱藏的真正原因，方能通權達變，圓融解決。因家事審判兼具司法功能與社會功能，家事法官在處理法律關系之外，尚需兼顧社會視角考慮矛盾解決方式，關注案件審理的社會效果，故家事調查官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逐漸顯現。

（二）日本的家事調查官制度

日本家事法院設立調查官的依據是《法院法》第61條，調查官選自社會學、心理學和教育學的大學畢業生，并須通過最高法院舉行的考試。此外，家事調查官的正式任命需要進行業務培訓并順利通過方可。

根據日本《家事審判法》、《少年法》、《人事訴訟法》等法律規定，家事調查官的職責主要有以下方面，以表1為例。

（三）中國臺灣地區的家事調查官制度

中國臺灣地區于2012年頒布的“家事事件法”第18條規定了家事調查官制度，法官得依申請或依職權命家事調查官就特定事項調查事實，家事調查官為前項之調查，調查內容包含如當事人或關系人的性格、經歷、身心狀況、家庭關系、財產狀況、居住環境、教育程度、有無犯罪記錄等。

中國臺灣的家事調查官制度就是借鑒日本的做法進行法律移植，盡管這些新制度移植到中國臺灣之后的生命力，還有待觀察，但家事調查官制度的應用的確能夠幫助法官更好地了解案件事實以及背后隱情和運用社會資源進行調解等。鑒于中日在經濟、政治、文化習俗及歷史傳統和家庭倫理道德價值觀等諸多方面有很大的共通性，這就為我國大陸地區家事調查官的試點實踐和日后的制度設計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二、我國家事調查官制度實踐動態和問題爬梳

（一）我國家事調查官的實踐動態

我國大陸地區尚未進行相關立法，2015年10月，浙江省海曙區法院首次將社會調查員、調查官制度寫入了《寧波市海曙區人民法院家事案件審理規程》，對其工作職責等進行了明確和規范。后該制度獲最高法肯定，以法〔2016〕128號文件形式下發《關于開展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決定在全國118個法院開展試點工作。自此全國不同地區不同層級的法院逐漸開展各式各樣的試點，如廣東省深圳市中院探索建立了家事調查員調查和跟蹤回訪幫扶制度，江蘇省銅山區法院、山東省武城區法院也探索引入家事調查員制度破“家事難斷”困局等。上述做法是全國法院改革探索的縮影，也為家事調查官制度的頂層設計提供了現實經驗和問題清單。試點結束后，最高院總結試點經驗，對家事調查官制度作出原則性規定。總的看來，《改革意見（試行）》中第15～27條是對試點工作中一些經驗在制度上予以確認。盡管先進經驗值得借鑒，但實踐中反映出的問題、運行中的困惑對于制度構建的價值不可忽視。

（二）家事調查官司法實踐問題爬梳

盡管目前家事調查官的試點作為家事審判改革的“先頭兵”，在運行的過程中起到了較好的成效，主要是案件調撤率提升、當事人服判息訴率高以及更多家庭關系被修復。但因缺少頂層設計使得實踐中各個試點法院對家事調查員制度的具體規定和做法不盡相同，存在路徑偏差、適用不明、舉措隨意等問題，具體而言。

1. 家事調查官制度的方法論反思

目前的理論和實踐中，實體法上，調整婚姻家庭關系的法律散見于《婚姻法》、《收養法》以及《未成年人保護法》中的相關條款，繼承關系受《繼承法》調整。在程序法上主要適用《民事訴訟法》。盡管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等實體規范已經初步確立家事訴訟的基本程序規范，但相關立法缺乏整體性、邏輯性和融貫性，家事訴訟特別程序也暫未規定，與其他的民商事案件也沒有分別，都適用一般訴訟程序。各地關于家事訴訟的實踐探索也呈現出各自為政、過于簡單化的缺陷民訴法也未將家事案件從一般民事案件中抽離出來適用家事訴訟特別程序，顯然，忽視家事案件的獨特性而粗糙地進行法律適用和審判不利于案件的專業化審理、深入化研究，審判的法律和社會效果未必盡如人意。

自家事調查官被納入到實踐中來后，家事調查官制度的概念逐漸被人所知，但其有效運行并非具備概念基礎即可，而是靠一系列配套制度運作來予以銜接、支撐和強化。正如福柯指出的，任何話語都需要一套法律的建制（institutions）圍繞這個詞按照一定的規則運作。中國臺灣歷經十余年激烈爭論，于2012年頒行“家事事件法”，其中一個重要特點是學習日本引入家事調查官制度等輔助制度，并將其參與訴訟做了全方位的規定，如定位、適用范圍、職能、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法律效力等，便于該制度真正得以全面落實、推廣和應用。我國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實踐動態循著“最高人民法院動員、各地法院自行探索”的路徑開展，盡管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是改革的合法性存在疑問，甚至地方試點有違法改革的嫌疑。

2. 適用案件類型、訴訟程序不明

家事案件是指確定身份關系的案件及基于身份關系而產生的家庭糾紛，主要案件類型有六大類？譹？訛，在程序法上，婚姻家庭案件和繼承案件適用民事訴訟法程序，但民訴法中并未設立家事訴訟程序，且相關法條不夠系統全面、缺乏邏輯性，不便于司法實踐操作和運用。

在六大類型的案件中，家事調查官制度在哪些類型中可以適用，其適用標準現均沒有明確的規定，也未分設不同程序。事實上，就現狀而言，家事調查官制度的適用并沒有嚴格的規范，大多依靠法官的個人判斷來啟動，往往是當法官認為訴訟有回旋余地，可以通過調解方式解決糾紛，或者需要實地走訪調查而其自身無暇顧及，需要借助家事調查官的力量去調查案件事實。此外，關于家事調查官制度在訴訟程序方面也不明確，至少有以下幾個問題需要厘清和解決：一是在訴訟的哪個階段家事調查官可以介入？二是在何種情況下家事調查官可以啟動調查？如何啟動？三是調查的范圍如何界定？實踐中均未有詳細的規定，大多依靠法官依職權授權家事調查官啟動調查，調查范圍根據案件情形而定，進而推動訴訟的繼續。

3. 家事調查報告性質有待明確

盡管實踐中，家事調查報告的采納率很高，其法律屬性尚不明確。有觀點認為“家事調查不是法院調查收集證據的行為，家事調查本質上是社會調查，家事調查報告屬于社會調查報告，不屬于證據的范疇”，有觀點則從家事調查官的調查職能角度出發，將家事調查報告直接作為證據使用，并要求必須在法庭上出示，根據民事訴訟證據規則由各方當事人進行質證。

司法實踐中有關家事調查報告適用的規定大體相似，法官可以在裁判時參考調查報告的內容。關于是否可以將調查報告作為證據進行質證和認定事實的依據？部分法院的文件中明確說明“當事人可以根據民事訴訟證據規則對調查報告進行質證，如山東省武城縣法院和浙江省海曙區法院。浙江省海曙區法院的做法是法官在判決書的“本院認為”部分，對于采信的調查報告進行表述。《安徽省馬鞍山市雨山區人民法院家事調查員工作規范（試行）》中也明確規定，家事調查報告可以作為證據使用。而有的法院，如江蘇省銅山區法院，則直接回避了家事調查報告的法律屬性問題。但在具體案件的適用上，銅山法院審理的（2016）蘇0312民初7194號撫養糾紛一案中，其判決書上明確寫道“以上事實有結婚證、戶口簿、出生醫學證明、剖腹產手術記錄、接處警工作登記表、調查報告、原被告的陳述等證據證實，本院予以確認”，可見，主審法官將其作為證據采納。

但如果將家事調查報告定性為證據，在現行的實定法背景下，家事調查報告必定屬于某一法定證據類型。劉敏教授在其《論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證據抑或其他？》一文中比照目前的法定證據類型，與家事調查報告相近的法定證據類型—當事人陳述、書證、證人證言、鑒定意見等一一分析并逐一反駁。對于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我國臺灣地區姜世明教授認為，“家事調查報告此類文書有評價與觀察報告部分組成，其在證據法上性質之評價，會產生問題。”故明確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在理論界和實務界均有重大意義，尤其是對于司法實踐來說更是如此。

4. 家事調查官專業性欠缺

縱觀我國目前的家事調查官的試點工作，更多意味的是停留在法律移植層面。盡管，家事調查官制度在司法實踐中有了一定的探索和嘗試，并在處理家事糾紛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很難將現有試點和法律移植所隱含的期望聯系到一起，尤其是專業人才的缺失使得各試點法院缺乏學習的榜樣，粗糙式的試點一定程度上也容易促使家事調查官制度成為實踐者看待理論界的“美好愿景”，目前的家事調查官的推薦標準和招聘條件主要關注其法律知識、社會閱歷和群眾工作能力，而忽視了“家事調查官的制度價值在相當程度上體現為利用生活經驗、社會學、心理學和教育學等方面知識調查‘生活上事實、‘社會事實，還要調查‘心理上的事實，以此來透視案件全貌。”以此標準來看，符合要求的家事調查官寥寥無幾。

三、我國家事調查官制度規范性構造的基本路徑

（一）改革的思路糾偏

家事調查官制度的規范構造，首要之義和根本方式是立法明文規定，使其具有獨立、有效的法律地位。該項改革至今已近4年，有些改革舉措的合法性已經受到質疑，這表明我國推進家事審判改革的方法論存在偏差。更為合理的改革策略是，最高院先獲得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家事審判改革的授權，試點后總結經驗，及時制定法律或者制定司法解釋。以立法的方式肯定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合法性，并對家事調查官的法律地位、選任標準、適用案件類型、訴訟程序、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采納標準及回避程序等作出明確規定，唯有如此，才能實現各地區法院在適用該制度時的統一、規范。

（二）明確家事調查官適用案件的類型

家事案件大體可分為三種，一是純粹的身份關系訴訟，如確認婚姻無效、婚姻關系不存在或者確認親子關系、收養關系存在或不存在的事件;二是因身份關系引發的財產權事件，如婚約無效、撤銷、違反婚約之損害賠償、返還彩禮，請求分割財產或者財產繼承案件等;三是家事非訟案件，如宣告失蹤、死亡以及對應的撤銷或者監護事件等。中國臺灣地區將家事事件分為甲、乙、丙、丁、戊五類，甲、乙、丙三類為家事訴訟程序，丁和戊類為家事非訟程序，分類依據主要是訟爭性的強弱程度、當事人或著利害關系人對于標的所享有的處分權限范圍以及對法院裁判快速性的需求。

在我國尚未設置家事法院（法庭）以及制定家事訴訟程序將案件分類的情況下，家事調查官制度應適用于何種類型的案件？本文認為，因為家事案件主要是以身份為核心的家庭案件，而家事案件涉及的利益關系很可能超出當事人的請求范圍，當事人不具有完全的處分權，審判不能夠僅僅受當事人主張的限制，法院了解案件全貌實在必要。第一類適用的案件是純粹的身份關系案件，第二類適用的案件是以身份關系為基礎而衍生出來的一系列財產性糾紛，比如贍養費糾紛、撫養費糾紛，其中不僅關系到金錢的給付，更涉及到弱勢群體的特殊保護，此時應當依法對當事人提出的事實和案件證據收集予以監督、輔助。至于純粹的財產性糾紛，適用普通的民事訴訟當事人主義即可。

（三）完善家事調查官制度的訴訟程序

家事糾紛具有強烈的情感屬性和倫理屬性的特點，其糾紛的發生往往具有突發性、隱蔽性、長期性的特征。家事調查官作為法院系統司法職能的泛社會化，在何種情況下可以啟動調查值得重新思索。按照法律規定，調查的啟動方式一般可分為三種形式：一是依職權啟動調查;二是受委托啟動調查;三是依申請啟動調查。由于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建立目的系查清家事糾紛的原因，并為解決該糾紛提出建設性意見，其輔助性、能動性和中立性的特征決定了其既可以依職權或依申請啟動調查程序，也可以受委托啟動調查程序。

在職責方面，可以直接借鑒日本《家事審判法》、《少年法》、《人事訴訟法》等法律的規定，家事調查官的職責主要有以下方面：一是家事審判及家事調解所必要的事實進行調查，并提交調查報告;二是在庭審或調解時應到場陳述解釋調查報告內容;三是與社會福利機關取得聯系或采取協調措施;四是對于無正當理由未到場的當事人做到場勸告;五是勸告履行義務。書面調查報告的形式可以由最高法院確定，內容上主要分為事實調查和綜合評估兩大部分。

（四）界定家事調查報告的性質

關于家事調查報告的法律屬性，筆者認為不應當將其界定為社會調查，家事調查系屬法院委托家事調查官開展調查，本質上為法官行使職權的體現，而非簡單的社會調查，這也和家事調查官作為法官助理的輔助性、能動性的職能定位有關。對于直接將家事調查報告界定為證據的觀點，筆者認為應做進一步細化，尤其是要嚴格區分事實調查和綜合評估。從家事調查報告的內容來看，其主要分為事實調查和綜合評估兩大部分，在事實調查部分中又涉及諸多原始材料，如當事人的敘述、當事人鄰里對有關案件事實的陳述等都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家事調查報告以其內容來反映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調查內容，與書證的特征相同，因而將調查報告并入書證這一證據種類較為合理。事實調查可以由各方當事人根據證據規則對家事報告的三性進行質證。法院對家事調查報告進行審核，根據證據要素的要求對證據進行評價，并判決書的“本院查明事實”部分進行相應表述。對于綜合評估部分，系家事調查官根據事實判斷和專業分析給出的傾向性意見，向承辦法官提出的糾紛解決方案或建設性意見，需對綜合評估進行解釋工作，但不對法律適用提出意見和觀點。同時，綜合評估只作為法官認定事實和作出裁量的參考，也不必向當事人展示。

（五）規范家事調查官的選任與管理

家事調查官作為家事審判改革的重要分支，在制度設計時應考慮到家事案件處理的多元需求，應當全面吸納不同方面的專業人員提升隊伍的專業化、科學化、職業化水平。可借鑒和學習我國臺灣地區的家事調查官的遴選機制：一是在公務人員的錄用序列中加入家事調查官這一崗位，通過統一的考試、面試及培訓才能錄用。二是具有婚姻家庭、心理學、婦女兒童權益保護方面知識和經驗的專業人士，如教師、心理咨詢師等具備專業技能的人以及基層社區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人員，經選拔、培訓后也可以擔任家事調查官。此外，也應設立兼職家事調查官隊伍，接納社會優質資源進入法院隊伍，促進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多方面知識和技能在家事案件審理中的分析和應用。同時，應當在法院內部設立統一建立專門的管理機關，對家事調查官進行集中管理和統一指導。

四、結語

我國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可借鑒日本以及中國臺灣地區的相關做法，將家事案件從普通的民事案件中抽離出來，設立單獨的訴訟程序以及新設輔助制度等，使其跟上世界趨勢。本文主要研究的對象是家事調查官制度的增設，“其設立初衷不僅是為了輔助法官調查案件事實，而且延展調查的對象指向經驗事實，充分展示案件事實形成之前因，預測案件發展之后果，幫助法官更加充分、全面地處理案件。同時，家事調查官能夠利用自己多元化的專業背景，利用自身專業知識進行相應的診斷和治療。以此觀之，在審理家事案件時，法官關注的是案件的主要矛盾，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裁斷，而家事調查官卻能夠幫助法官驗證其對主要矛盾的解決是否符合情理。”最終，在功能上能夠實現對法官司法職能的延伸和超越，以社會化機制彌補家事審判的專業化，從而增益案件審理的社會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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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葛海波、楊磊，徐州市檢察院;楊春潔，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