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梅

孩子成長過程中固然需要愛,但如果把愛變成無償的饋贈或包辦一切的呵護,它就不再是愛,而是成了一把能置人于死地的溫柔的刀子。
時間快得總是在指縫間溜走,再次見到月月時,已經時隔六年。當初那個一直依偎在我身邊的小女生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個子高了很多,扎著長長的馬尾辮,一襲碎花背帶連衣長裙,腳上是一雙搭扣的圓頭皮鞋,洋溢著青春氣息,可神態舉止一如當年的小月月。
那是2015 年的夏天,我們在外地的一家度假酒店,開展為期一周的體驗式夏令營活動。同樣的裝扮,媽媽帶著小月月來到我們的營地。
“老師,我的孩子比較內向和膽怯,很難短時間融入同學的群體中,希望老師能多關照,她要愿意參與活動就參與,要是不愿意那就由著她,我們只是讓她來感受一下氛圍。”月月媽媽關切地囑咐著。
“您放心,我們老師會努力讓孩子融入課程中的,相信她一定會有收獲。”我說。這時,月月拉著媽媽的衣袖,開始不肯松開,在我們三位老師溫和陪伴與引導下,月月媽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教室。在隨后的5天時間里,月月幾乎沒有主動與同學互動,都是同學們主動拿食品或道具給她,她會默默地接過同學送過來的東西,慢慢地享用或者獨自把玩。很多團體活動她都沒能參與,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觀察著教室里發生的一切。當她有需要時,她會走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衣服往下拽,我半蹲著身子,然后她在我耳邊輕聲地表達她的需要。
課程結束后,我清晰地記得在月月的評估報告里,我強調了幾點:一是要讓孩子自己去承擔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二是創造條件讓孩子與同伴一起玩兒;三是父母需要學會漸進地適度放手。
時隔六年,再次見到月月。我溫和地看著她:“還記得我嗎?”
月月抬起頭,轉向我,望著我略帶羞怯地點了點頭。在對視中,重新喚起了我對月月眼神那種深刻的感覺,那是一種特別通透的,讓人心生憐愛的眼神,特別的干凈,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
“月月,好多年沒見,變化一定很大了哇。”我用了積極暗示的方式繼續問候。
月月沒有直接回應我,她轉向身旁的媽媽,注視著媽媽,像是在等待媽媽的一個指令。“這孩子,還是內向,不擅表達。”媽媽接住女兒的眼神,回應著:“學勇老師,月月今年高三了,因為現在升學壓力大,我們給她報的是領科教育(直通國外高校的教育),那樣競爭相對會小一點,但想到她接下來去國外求學,我真的擔心她能否適應?”媽媽不無焦慮地說。
“媽媽在擔心你將來獨自在外學習時是否能照顧自己,你覺得呢?”我接過媽媽的話語問月月。
“不知道。”月月輕聲回應道。從她眼神中,我真切感受到月月表達的真實,她是真的不知道一個人在外求學可能會遭遇什么。飲食上的差異、文化上的差異、面對學業的壓力以及面對孤獨的困惑,等等,一概都不曾考慮過。
“你們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你們覺得月月做好準備一個人獨自出國求學了嗎?”我用一種質疑的聲音問。
“當初我們只是想著減少她的壓力,不要讓她參加國內的高考,現在真要外出求學,我們也不知道了。”媽媽的回應似乎表達著一種無辜,接著又補充道:“學勇老師,我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您給我們拿個主意。”
“還記得當年夏令營后我給你們的建議嗎?六年時間里,你們幫助孩子去調整她的生活與學習方式了嗎?”
“我們也是想培養她獨立能力,可是每次看到她做事磨磨蹭蹭、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們就不忍心。”媽媽委屈地辯解。
介紹一下月月的家庭情況,月月的父親是一家國有企業的領導,事業有成。雖疼愛女兒,卻囿于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陪伴,物質上是有求必應,給予女兒足夠的滿足。媽媽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很能干,孩子從小一直由她自己帶。家里還有一位相差8 歲的弟弟,弟弟獨立性很強,平時姐弟發生一些沖突,父母一直引導弟弟要照顧姐姐的感受。
月月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背景下長大,從小她就是全家的重心和呵護的對象。大小事情,媽媽全包全攬,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可恰恰是媽媽事無巨細的照顧剝奪了孩子自身去探索的機會,剝奪了探索中可能遭遇挫折的體驗。長大后,當面對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需要獨自面對時,在月月記憶深處,提取不到經驗的圖式供自己選擇或參考。那一刻,她只能陷入無力與無助的木僵狀態。媽媽渾然不知自己的用心良苦,深深傷害了孩子的成長。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有一年秋天,一群天鵝來到天鵝湖的一個小島上。它們從遙遠的北方飛來,準備去南方過冬。島上住著老漁夫和他的妻子,見到這群天外來客,非常高興,拿出喂雞的飼料和打來的小魚精心喂養天鵝。
冬天來了,這群天鵝竟然沒有繼續南飛。湖面冰凍,它們無法獲取食物,老夫婦就敞開茅屋讓它們在屋子里取暖并給它們喂食,直到第二年春天湖面解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年冬天,這對老夫婦都這樣奉獻著他們的愛心。終于有一年,他們老了,離開了小島。他們離開的第二年,天鵝也消失了。它們不是飛向了南方,而是在湖面冰凍期間餓死了。
故事中漁夫夫婦像愛自己的子女一樣對天鵝百般呵護,管吃管住,而且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奉獻著愛心,我們不禁要感嘆:“多好的一對夫婦,多么幸運的天鵝!”然而,天鵝悲慘的結局又告訴我們,正是漁夫夫婦這種過分的愛,使天鵝沉溺在悠閑安逸的生活中,喪失了生活的本能和生存的基礎,無法再適應環境,最終被變化的環境所吞噬!
我想月月的爸媽對孩子一定充滿著無限的愛,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孩子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不讓孩子干一點點家務活兒、吃一點點苦、受一點點累,讓孩子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幸福生活。慢慢地,孩子長大了,終究要獨自走上社會,面對生活的困境,可在那一刻,孩子卻退縮了,因為不具備自己面對生活的能力。
有一種傷害叫“無微不至的愛”,這是一種一味營造舒適安逸的“愛”,這是一種剝奪成長空間的“愛”,這不是真正的愛,是人生的陷阱。陷入此“阱”的人,除了依賴和惰性,一無所有。一旦生活中出現“湖面封凍”,他們的結局就如同天鵝一樣的絕望。
孩子成長過程中固然需要愛,但如果把愛變成無償的饋贈或包辦一切的呵護,它就不再是愛,而是成了一把能置人于死地的溫柔的刀子。溫尼科特說:孩子不需要完美的媽媽,孩子需要的媽媽足夠好便可,剛剛好夠用,那些媽媽不曾給予我的,恰好是需要我去經歷與體驗、創造與升華的。
有一種傷害叫“無微不至”,有一種媽媽的愛叫“60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