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琦
(黑龍江職業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25)
海明威為了探尋生存和死亡這一嚴肅的問題,在小說中描寫了大量的意象。簡單地說就是現實中某種具體的物象,“它既具有獨特直觀的外在具體形態,又蘊含著豐富生動的超出具體形態的象征意義”,寄情于物,寓意于象。
《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最為精彩的要數描寫主人公哈里在現實和回憶中的穿插。哈里通過回憶,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與非洲平原上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在哈里的回憶中不乏頻繁地出現了“雪”。“那年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這時那個逃兵跑進屋來,兩只腳在雪地里凍得鮮血直流。”“天不下雪你賭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賭博。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里的時間。”[1]等一系列的場景,皆與雪有關。海明威用潔白無瑕、極其寒冷,而又相當沉寂的雪連接著人們的生與死,幾個姑娘與士兵皆在雪上留下了血的印記,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雪掩埋,而倫特先生也在雪的見證下,在賭博中荒廢了自己的一生。在小說的結尾,天空中又下起了雪,而主人公哈里也在這場雪中悄然無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夢里。哈里對這個世界還是充滿留戀的,他回憶起了很多過去的種種,還有很多經歷沒來得及通過文字記錄下來,但雪花飄落,他只能無聲無息地離開人世。這是一種死亡和宿命的體現。這樣的降雪潔白而落,鮮紅而化,逐漸消失,一年又一年,而又不留痕跡。雪是生命痕跡與死亡宿命的見證,是一個又一個悲劇的象征。
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有一個在雪山腳下,卻與雪山有所不同的意象,就是哈里患壞疽后養傷的所在地——非洲平原。平原是“灼熱而眩目”的,悶熱得令人感到不適,經常會有人或動物在這里因忍耐不住而死去,是一個很重要的死亡意象。平原上有遍地的鬣狗,還有在每個營地周圍都存在的禿鷲,它們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平原上尋找腐肉。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它們經常圍繞著哈里和海倫的帳篷打轉。不用冒著危險去獵食,靜靜地等待食物送到嘴邊,靜靜地等待死亡,這是平原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是低端的,是坐享其成的,也是海明威所賦予平原這個意象的豐富內涵。
哈里在非洲平原上養傷,雖然內心追求著圣潔不朽的乞力馬扎羅雪山,但身體卻只能躺在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平原,灼熱的溫度讓他做任何事都煩躁無比、有心無力。“放棄了崇高理想的哈里, 就是躺在具有這種象征含義的平原上等待著自己的死亡,成了那種低級世俗觀念的犧牲品。”[2]海明威將故事的主要背景設置為非洲平原,與高聳在側的雪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平原所表達的死亡內涵恰到好處,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體現了小說死亡的主題,將讀者帶入到小說中最鄰近死神的境地。
鬣狗和禿鷲也是作者有意刻畫的兩個死亡意象,在小說中也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對比之下,它與在雪山頂端被發現的風干的豹子有著截然不同的象征意義。獵豹的捕食習慣是主動出擊去追捕獵物,不斷地奔跑和追求,而鬣狗和禿鷲卻是以啄食腐肉為生,它們每每以逸待勞,在炎熱得幾近窒息的平原上靜靜地等待著其他死去的動物,甚至是人的死亡和潰爛,它們早已習慣了這種腐化的生活。曾經獲得普利策攝影獎的凱文卡特的作品“等著吃小女孩的禿鷲”,拍攝到的就是一只禿鷲徘徊在一個瀕臨死亡的女孩周圍伺機而動的真實的場景。
在小說中,海明威在鬣狗、禿鷲同死亡之間系上了一條隱形的繩索。鬣狗和禿鷲的出現,往往都是在主人公哈里感覺到死亡臨近,或是病情更加嚴重的時候,它們像是死神派來的使者,每出現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帶走了陽光,也帶走了哈里心中的一絲絲希望。“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在那兒盤旋了”,他說。“今天是它們第一次落到地上來” 這就直接暗示了哈里即將走向死亡,因為從事故發生起,“大鳥兒”就已然精準鎖定了它們的目標。當哈里覺得死亡是一股臭氣正在沖擊自己的時候,“鬣狗卻沿著這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邊緣輕輕地溜過來了”[3]。仿佛鬣狗在隨時等待著哈里的死亡,隨時準備著將他吞食。在白天,“大鳥兒”總是盤旋在他周圍,有時幾只,有時成群結隊,在夜晚,鬣狗總出現在他的帳篷外,在他的周圍連續徘徊了兩周,動物們這一系列的行徑都在指向一件事,就是哈里已經時日不多,它們需要做的,只是徘徊在獵物的周圍,等著他自行的滅亡,待時機成熟時,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享受垂涎已久的美食。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死神很可能是騎自行車的警察或一只鳥兒,鬣狗和禿鷲這兩個意象的出現,就印證了哈里的這個觀點。
除了鬣狗、禿鷲這一組意象帶有死亡的意味外,酒這一意象的出現也起了獨特的作用,它間接導致了哈里的死亡。它不像其他意象一樣,出現在哈里與海倫非洲狩獵時期,而是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存在于哈里的生命中。小說中曾多次提到酒,每每海倫告訴他喝酒傷身,認為他在自暴自棄,讓他放棄飲酒的時候,往往最后的結果都是在做無用功。自從哈里感染上壞疽以后,每天都過得很頹廢,他想借酒消愁,來麻痹自己的大腦,忘記自己現在的處境,仿佛喝了酒,他就能痊愈,就不用再待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平原受盡煎熬。酒從過去起,就一直陪在哈里的身邊。因為酗酒過度而放棄自己的信仰。是的,他放棄了作為一名作家應該有的追求,將對寫作的熱情都轉移到了酒上面,喝酒的過程讓他感到快樂,不用再想其他煩心事。而時至今日,面對傷口的不斷潰爛,甚至感覺到了死神的臨近,他依舊沒放下手中的酒杯,喝酒依舊是每天的工作,他將酒看作是擺脫痛苦的最佳物品,喝完酒就敢直視死亡,不再懼怕。
陪在他身邊的海倫過去對酒也有一定的依賴。在她與哈里認識之前,她與丈夫,有兩個孩子,丈夫死后,“孩子卻并不需要她”,“她還專心致志地養馬,讀書和喝酒”。“到吃完飯的時候,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飯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夠使她昏昏欲睡了。”[4]當時的海倫與哈里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精神上都處于極度的空洞狀態,他們不知道當下該干什么,只能用喝酒來打發時間,慰藉自己空虛的心靈,好像酒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只有喝著酒,才能麻醉自己的神經,才能感受不到痛苦和空虛。在換了多個情人和孩子的意外去世后,她遇到了她崇拜的作家哈里,她從日夜陪伴自己的酒精中清醒過來。然而酒依舊沒能從她的生活的舞臺退出,因為她崇拜和深愛的哈里依舊對酒有著嚴重的依賴。
使主人公走向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感染了壞疽。壞疽是一種皮膚感染后逐漸壞死的病癥。而小說中的壞疽作為一個導致死亡的意象,是哈里心靈世界從豐富到崩塌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海明威在小說中加入了壞疽這一意象,與精神世界進行比較,體現了作者獨特的思維模式與人生價值觀。
哈里患上壞疽是從他和海倫到非洲打獵時開始的,身體從此不再健康。最初,他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適,絲毫沒有察覺到疾病對他的逐步侵蝕,就如同他的精神世界一樣。他的精神世界走向毀滅之初,他放棄了對寫作事業的不斷追求,得到了當時他最為向往的物質和女人,他并沒有感覺到一丁點兒的痛苦,相反地,他卻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這也是他精神空虛的開始。然而,當他感受到壞疽帶來的近乎撕裂式的疼痛感時,死神的腳步早已逐漸逼近,盡管他還不想死,還有好多回憶記錄下來,也只能無力的等待被死亡吞噬。同樣的,在他享受了一段時間的安逸生活后,他終于認識到酗酒過度對他敏銳感覺的傷害,懶散、墮落對他才能的磨滅,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于是來到遙遠的非洲,在神圣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開始了自我救贖的狩獵。然而,他的肉體已無法承受糜爛壞疽的巨大疼痛,精神也早已被麻木和空虛侵蝕,一步步崩塌,直至毀滅。
山峰一向是崇高而又神圣的代名詞,小說開篇就著重描寫了乞力馬扎羅雪山,山的西部高峰常年積雪,是馬賽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雪是潔白、寧靜、神圣、不容侵犯的,和矗立的山峰融合在一起,永遠存在,不會消散,象征著永生戰勝死亡。不難從中看出,這座乞力馬扎羅雪山是從現實世界走向死亡的路徑,海明威讓哈里帶著海倫來到非洲,來到這座山腳下狩獵,就是想讓哈里在如此“一塵不染”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從頭開始,讓原來那個雖有才氣,但卻迷失在物質世界的哈里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在這座上帝的廟殿里得到真正的重生。從前的哈里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但卻廢棄了自己的才華,看不到自己所肩負的責任,每天只沉浸在紙醉金迷里,和各類有錢的女人糾纏不清,直到臨近生命的盡頭才幡然醒悟,于是他選擇帶著最后一位情人來到這個令他有歸屬感和幸福感的非洲,來到乞力馬扎羅雪山,以求在這里為自己反省、贖罪,讓心靈重歸純潔,即使身體在這里死去,精神也會得到升華。
在小說的開篇,就有這樣的描寫,“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做過解釋。”[5]乍一看,這兩句話極為突兀,不像是應該出現在小說中的語句,像是新聞報道中的平鋪直敘,沒做任何的感情處理,然而讀完整篇小說,卻不難發現,豹子這一意象不僅與小說的整體有著緊密的聯系,還有著極其重要和強烈的寓意,引導著小說的走向。
豹子在我們所處的現實生活中是一種敏捷和力量的典型代表,它動作靈活,身手矯健,并且要不斷地捕食其他獵物,以此為生,也就是為了“生”,要永遠地不斷追求下去。豹子開場的亮相就是一具在山頂風干的死尸,這是它身體死亡的體現,也是永存的外在表現。豹子死在了乞力馬扎羅雪山的頂峰,死在了追求永生的過程中,這也是哈里理想中的自我的化身。這頭豹子與平原上的其他生物不同,它們死后很快就會腐爛,成為禿鷲和鬣狗的食物,沒過多久后就會尸骨無存。而豹子死在了山頂上的皚皚白雪中,尸體是風干凍僵的,這也使得它能夠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免于遭受山下動物的悲慘命運,這是它努力向雪山頂峰攀爬,堅持不懈地追求所換來的回報,也是一種不朽和永生的象征。
作者對豹子這個意象的描寫,也襯托了哈里的性格特征。哈里的職業是一位作家,他若想像豹子一樣永不停歇地追求,就要將精力致力于寫作事業上,寫作也應該是他存在的意義。曾經的哈里或許的確如此,然而參加一戰負傷的他隨后寄居巴黎,漸漸地失去了自我。他沉迷于酒精給他帶來的快感,沉迷于女人給他帶來的歡愉,沉迷于金錢給他帶來的享受,唯獨失去了寫作給他帶來的不斷追求的態度。他用自己的追求和才能交換了當時令他向往的物質生活。他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已然走向墮落,精神世界已經幾乎接近空虛,因而想通過這次非洲狩獵之旅來找回曾經迷失的自我,然而還未等有所行動,腿部卻已經感染壞疽,他的一切計劃都只能化作泡影,在悶熱的平原上靜靜等待著死亡的漸漸逼近。豹子是哈里理想中的自我的化身,他渴望像豹子一樣,能在生命的最后依然追尋自己的理想,在他精神和肉體都潰爛,卻又無能為力的情況下,這只能是一種理想,只能在夢中實現的理想。在豹子這一意象的襯托下,哈里的形象顯得尤為可悲。臧克家先生曾說過,“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6]而哈里在當時的狀態下顯然屬于前者。海明威在開篇描寫豹子這一意象,就是希望哈里通過自身的不斷反省,找到自己失去的不斷追求的斗志,在這個象征著通往不朽和永生的道路上,重新出發,像豹子一樣,不斷地追求人生真正的目標,從而獲得心靈上的救贖和永生。
人固有一死,但通過精神上的不斷追求,可以超越身體上的毀滅。山頂上并沒有其他動物,也就是說沒有豹子為了肉體存活而必須捕捉的獵物,雖然小說到最后都沒有正面回答“豹子到底在尋找什么”這一問題,但這一意象所代表的象征意義就是對這個問題最好的回答,肉體的極限超越,目標的永恒追求,精神的真正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