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札 冷玉斌
每次讀賈樟柯導演的文章或訪談,都會有收獲。最近,翻看白睿文新編《電影的口音:賈樟柯談賈樟柯》,其中有一處,賈導談到攝影:
其實好的攝影也一樣,應該是對情感的一種釋放,而不是對某種技巧的挑戰。任何一個電影,我們最想看到的是人怎么活著、他們的情感是什么樣子的,所有技巧都應該為這個服務。
這感慨是因他與夫人趙濤看過的一個表演而起。這個表演很出名,一個女性可以在一個男性的肩膀上跳舞,賈導看得過癮,趙濤則說這個舞蹈不好,她認為舞蹈不是比技巧的難度,那樣如何能夠表現情感?把舞跳得好比雜技,演員與觀眾都在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摔下來了,這樣就演不出好的、打動人的舞蹈。賈導很以為然,便說出了上面那番話。
有意思的是,看到這句話,我首先想到是某天上午聽到的一節德育課。坐在那兒聽的時候,自然會有直觀的感受,等到離開,再回頭看,感覺課是好的,但要說出怎樣的好,又似乎拎不出一條完整的線。擱在腦子里兩天,忽然見到賈導這句話,一下子有所領悟:這節以“同伴交往”為主題的班會課,其實就是對情感的一種釋放,而不是對某種技巧的挑戰。這節課,以德育課的設計與實踐進行觀察,更為突出的確實不在于課堂教學技巧的高明,而在于執教者與學生在一個共同的課堂時間里,“釋放”了對班級的肯定、對同學的善意、對自我的認同。
上課之前,執教者就請學生做了一個小思考,寫出自己認為的在班上可以執行的“受歡迎配方”。到了上課時,執教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出其中幾份有代表性的,請出小作者講一講,再找一找他提到的那位同學;接著由這位同學的好品質,比如樂于助人,請他(她)講一講幫助過誰,或者誰對自己有過相同的幫助。在這樣的教學過程中,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兩個人到四個人,最后更多的人參與了進來。我發現,在這位老師的組織之下,整個班上多數孩子都漸漸有了連接與互動,他與他,他與她,她與她,她再與他……執教者順水推舟,提出小組合作,請小組成員討論并完成“最受歡迎品質”列表。
從“技巧”來看,這節課的組織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執教者就是從容地拋出話題,請出學生,再順著學生的回應進行推動,引導更多學生參與進來。場面越來越好看,是因為學生真正被調動了,他們不再沉默不語,不再拒絕互動,不再是一塊塊“拒絕融化的冰”。
當天晚上,我正好看到哈佛大學李鈞雷教授的一段小視頻,他談兒童發展最重要的六要素,讓我意識到:讓班級的每個孩子有價值感,對周圍人信任,是最重要的。日常在教育孩子們的時候,教育者也是首要幫助他們建立價值感,建立信任的鏈接。再想起我上午聽的這節課,可不正像是賈樟柯導演書里所講的那樣嗎?課堂的重心,是對美好情感的一種釋放,讓學生之間建立起了良好的鏈接,最終能夠發現他人,發現自我。
我還記得,李鈞雷教授最后是這樣說的:
(最重要的)素質的發展,離不開人和人的溝通,沒有什么捷徑可以去達到的,沒有什么別人的書或者別人的玩具,能夠幫助孩子達到這個發展的過程。
在我們的德育課堂中,教師就是要幫助孩子“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中思考”,思考什么?思考“我是誰”,思考“我能幫助誰”,讓全班同學都能意識到:什么叫做“同班”與“同學”?這不僅是一個時間與空間的問題,在同一個階段、同一間教室,一群人坐在一起,這是偶然;可是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偶然之中,有一種必然,那就是心靈的必然,大家在一起,一起學習、一起生活、一起成長,我們來到教室,的確是要做“自己”,但所有的“自己”,都是要透過他人才能把握的,也就是日本著名設計師山本耀司說的:“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撞上一些別的什么,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如果同一個班級的一群孩子,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教育與引導,未來又如何更好地與他人交往,融入到社會之中,成為更好的自己呢?
那么,再來書中看賈樟柯導演這段話吧:
其實好的攝影也一樣,應該是對情感的一種釋放,而不是對某種技巧的挑戰。任何一個電影,我們最想看到的是人怎么活著、他們的情感是什么樣子的,所有技巧都應該為這個服務。
就這一點,讓我想到我現在送隊列的一個小細節。每次放學,總有一些孩子不能及時被接走,這時候,他們就得在等待區等一會兒。教師一般都會拍一張照片,發在班級群,轉告未及時到來的家長。這張照片上傳的目的也就是一個“告知”,但是有一次我發現,這些孩子是要留下來等的,看到大人沒及時到來,別的同學又都歡歡喜喜地被家長接走了,他們的心情總會有些不爽,因此拍照時常常很不高興,有時都不看鏡頭,似乎這種狀況下的出鏡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沒關系呀,不就多等幾分鐘嗎?所以我給他們拍照時,總是一再提示他們“笑一笑”,不為別的,一是不用把壞心情憋著不斷發酵,要學會調整心情,等會兒爸爸媽媽來了,照樣要高興;二是本來也就是件小事,爸爸媽媽來遲一會兒,肯定是有原因的,學會接納也很重要;還有一個“三”,是胡適先生從他母親那里得來的教誨,“世間最可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人哪,何必要把那張生氣的臉,擺給別人看?
當然,這些話我都不用跟他們講,只是在拍照時,一再提醒他們開心起來,釋放情感。最近,課后服務結束,我每次離校前走到西門,路過那塊長滿綠植的等待區,都喜歡給還在等候的孩子們拍張合影,他們可以擺出各種樣子,用最好的心情,跟待了一天的學校、相處了一天的老師說再見,也是用最好的心情,迎接又一個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天,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愛、更好玩的事情嗎?
這里面有技巧嗎?我不覺得有,情感的事情就屬于真誠和美好的回響,而不是某種技巧的強加——“咔嚓”一聲的事情,說來也是對他們一種情感的釋放。師生一場,彼此照拂,看到他們有個好心情,我也有個好心情。教書育人,別的且不說,能有這樣一種好心情,到底不壞。但是,這事聽來極小,實際也不容易,都是長久的修行,在德行養成的教育里,身為教育者,你的心愈細微、愈精純,就愈有力量。
帕克·帕爾默在《教學勇氣》里說,真正好的教學,是對學生的一種款待。如果用“款待”的心情做德育課,大概就不會將德育活動變成于事無補以致惹人厭的“事后諸葛亮”,“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教師與學生的德行修養,恐怕也是如此。
(作者單位:深圳市龍華區和平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