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蓓怡 王崎宇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在當今國內小說界,麥家被冠以“諜戰小說之王”“特情文學之父”的美譽,其得以享此盛譽難離其最負盛名的《解密》《暗算》《風聲》“三部曲”。在這三部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到其中蘊含的“懸疑敘事”的最基本要素:傳奇的人物、怪誕的情節、嚴密的邏輯、離奇的結局等。這些作品有一個較顯著的共通之處:小說的“物質外殼”統一于“解密”這個大背景之下。作者緊緊圍繞“解密”展開故事性敘述,融入鮮明獨到的敘事風格。
縱觀麥家小說“三部曲”,選材均與密碼特情關系密切。所謂特情,就是為偵查人員偵查和破案工作帶來便利并能反映一些偵查工作所需信息的途徑。特情是小說的一種題材,特情小說是對這種偵查和反偵查能力的彰顯。
《暗算》向讀者講述了發生在特別單位701的故事,作者精心設置了被密碼上了枷鎖的懸疑情節。701下設有三個特別的業務局:監聽局、破譯局、行動局。[1]根據特情工作不同業務領域專精的需求,故事中的人物被分為“聽風者”“看風者”和“捕風者”三類。
聽風者,顧名思義,指負責偵聽工作的人,他們能準確感應常人無法識別的聲音,聽到“天外之音,無聲之音”。上部“聽風者”中的主人公瞎子阿炳在生理和智力上均有障礙,卻有超人天資,能夠憑借過人耳力洞悉村莊世事,因聞名遐邇被701發現后破格直接招納為偵聽員。更離奇且驚人的是,阿炳在一月之內,竟能從絲毫不懂電報是何物至完全偵聽到異國107部軍事秘密電臺,共1861套頻率,解決701乃至國家的燃眉之急。
看風者是指在破譯局負責密碼破譯工作的人。中部“看風者”中的主人公是具有天才數學推理能力和多次婚姻經歷的海歸博士黃依依,同時她也是701破譯局史上唯一一位女處長。故事開頭,麥家便給出了一個高度概括的標題——“有問題的天使”,在肯定其天使般美好品質的同時也揭示了她在其他方面存在的一些缺陷。在進入701后的幾個月中,黃依依反復推敲斯金斯的造密手段,屢次計算74211個程序,求證猜想的正確性,最終破譯美蔣的“光復一號”高級密碼,使潛伏在大陸的大批美蔣特務紛紛落網,保障了國家安全,在一時之間成為701“權傾朝野”的風云人物。
捕風者是指在刀山火海穿梭獲取并傳遞軍事情報的人。捕風者第二篇“刀尖上的步履”實則是麥家《刀尖》一書故事的縮影,講的是一位出色地下工作者林嬰嬰的故事。地下情報員是一份壓抑人性的職業,對他們而言,任何錯誤都是不容許犯的,林嬰嬰的所有完美行動都毀于生產前無意識下呼喚出愛人的姓名,而其愛人正是全城通緝的共產黨情報員。她一生的謀略和智慧都絕命于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父親思念的本能,細膩的情感和悲慘的結局形成強有力的沖擊,令讀者久難平息。
《解密》中的“天才”容金珍畢生都活在“庭院”中,智力上超群的他成功在一年之內破譯“紫密”,后來又相繼破譯“黑密”等一系列高強度密碼,他的“仕途”隨著密碼攻克進程蒸蒸日上,短短幾年內便榮升破譯處處長??梢哉f,在密碼破譯界,他的智商幾乎已達頂峰水平。
然而,擁有超群智商的容金珍在身心方面卻有明顯的先天缺陷。他身體弱小瘦削,患有多種疾病,尤其是那差點奪去他生命的腎炎,這些經歷都使他在日常生活中難以展現男性應有的“陽剛之氣”。在心理上,對于容金珍而言,最關鍵的心靈密碼是他畢生難以擺脫的恐懼和孤獨。他的恐懼來源于家庭成員的不管不顧,在他小時候,只有來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真正把他當自家孩子對待。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對他有養育之恩的洋先生、師娘和校長外,其余人都是過客,他皆以冷漠的態度對待,甚至有人對他關愛,都會讓他變得痛苦,可見他心底的恐懼有多么深刻。若不是由于他在數學方面卓絕的天賦,恐怕他的親戚小黎黎也未必會收養他,正是這份難遇難求的才華注定他此生的孤獨。
《風聲》講的是抗戰期間的一次“密室之困”,在故事中,李寧玉與哥哥假扮經常彼此施行家暴的夫妻打入敵人內部并獲取信任,不惜犧牲自己作為一位女性最基本的名譽,充分展示了作為一位“捕風者”良好的心理素質和視死如歸的革命精神。在李寧玉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地下工作者身上具有的品質——未雨綢繆:事先偷練吳志國的筆記以備不時之需;個人利益絕對服從集體利益:在自殺的前一個晚上仍然不忘將情報傳出去;膽識與謀略并存:在生前的最后一個夜晚計劃要畫一幅畫以使肥原咬死自己是“老鬼”,從而幫助顧小夢離開裘莊傳送情報……
在“東風”對裘莊故事的敘述告一段落之后,“西風”通過顧小夢晚年的回憶對情報傳遞出去的真相做出新的解釋,“靜風”是對前述所有人物生平的補充與介紹,在使人物活靈活現的同時也增強了故事的緊湊感與歷史感。麥家正是通過多方位視角對故事細節進行全面深入的剖析,“揭示生命的極限狀態與其中所蘊含的深度悲劇感”[2]。
細品麥家小說“三部曲”的敘事結構,不難發現各有特色。麥家對博爾赫斯迷宮的理解回歸到“迷宮”原始的建筑學意義層面上。他用小說最基本的藝術技巧——結構,精心設計,建造起一座座敘事的迷宮。[3]從中可以看出麥家在寫作時會根據敘述話語故事性的需要和手頭資料的多寡、來源及留存形式選擇最合適的敘事結構。
《解密》按照故事發生的起、承、轉、再轉、合的線性結構敘述了容金珍傳奇的一生。第一篇“起”,用寥寥幾筆向讀者展示了容家一百多年風雨飄搖的歷程,家族中的容家老奶奶、容自來、容幼英、“大頭鬼”……一系列不平凡的人物相繼出場,為整個家族蒙上了一層神秘而智慧的面紗。這些人的相繼離世,像是在智慧的背后插了一把命運的無情之刀,但真正的主人公卻遲遲沒有出場。
帶著對故事真正主人公的好奇,文章進行到第二篇“承”。上文提到無名女子把孩子生出來的奇跡,接下來主要講述孩子的身心特點和基本情況。隨著孩子的成長,他在數學方面卓越的天賦像紙包不住火般地顯露出來。這才華被小黎黎發現之后,小黎黎把孩子帶到C市,并為孩子起名為容金珍。因天資聰穎,金珍很快便跳級進入小黎黎任職校長的N大學就讀數學系,并在導師的支持下,獲得寶貴的斯坦福大學留學機會。但命運弄人,故事開始發生轉折,一場腎炎幾乎永遠奪去金珍的性命,最終使他只得留在國內與小黎黎一起專心研究課題。而“承”部分最后引入一位神秘的瘸子,為下文埋下伏筆。
“轉”接續前文,步入文章的正題,瘸子的出現改變了容金珍的命運,在小黎黎的幾番拒絕后,瘸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將容金珍帶到保密單位701,為了讓其發揮最大的價值,密碼破譯工作對其而言是不二之選。金珍不負眾望,接連破譯了數部密碼,甚至僅花了一年時間就成功破解了破譯局最大的難題——“紫密”。一時間,他成了整個701最大的功臣。
如果故事只到這里結束,那還算圓滿,而接下來的一篇卻是“再轉”。在這一部分中,容金珍迎來了比“紫密”更先進、高級的“黑密”。不同于前者,這次容金珍并沒有那么幸運,在“黑密”出現的三年后,他依然沒能成功破譯,赴黑密研究會的這場旅行,可以說是徹底改變了容金珍的后半生——他最珍貴的筆記本在這次旅途中丟失了。從此,金珍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喪失斗志甚至神志不清。一顆明星最終在一本筆記本上,或者說在一場最簡單的偷竊中隕落,給讀者帶來極大的震撼。
“合”篇主要是對故事情節中留下的一些疑惑進行一一考證,并補充說明容金珍晚年生活的具體情況,增強故事的完整性和系統性。容金珍晚年的結局是在精神崩潰后進入靈山療養院度過了他的后半生,希伊斯和嚴實等人的秘密則在不同敘述者的訪談錄中通過多元的視角盡可能完備且真實地呈現在讀者眼前,為文章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最后是“外一篇”容金珍筆記本,類似于后記或補記的性質。筆記本中記錄的都是容金珍的病中札記,直接反映容金珍最真實的心路歷程,但語言所指十分混亂,很顯然,“外一篇”打破了原有的線性敘事結構。
《暗算》以“我”在飛機上與兩位鄉黨的巧妙邂逅為突破口,分別講述特別單位701中發生的四個故事,看似彼此獨立,結構松散,但它們合起來后實則是一個整體,任何一個部門的狀態變化都會影響其他部門的狀態。在一次期刊訪談中,麥家談到這本書的敘事結構:“《暗算》是幾個人的故事。具體說是五個人,他們中有身懷絕技的偵聽員,有資深間諜,有女破譯員,還有地下黨等。每個人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獨立的,代表了701一個時間段和一種人生境遇,合起來,五個人反映的是701五十年的歷史和故事?!敲础栋邓恪芬苍S可以說是一部‘抽屜小說’,或者‘檔案柜小說’,是幾個人的接力、排列和組合?!保?]
在這種抽屜式結構中,其實暗含并行的兩條敘事線,第一條是由于“我”恰巧與兩位在特別單位701工作的鄉黨相識,因此能夠了解該單位歷史上發生的一些事情并展示給讀者;第二條是通過701中的阿炳、黃依依、陳二湖、金深水和林嬰嬰等人展示701各個部門涌現的一些英雄人物及其事跡,這些相互獨立的故事構成一個整體,展現了701的風貌。綜觀兩條敘事線,后者的內容顯然較前者更充實,主題更深刻,因此獲得更多的關注,如此,將主要敘述和第二敘述相結合便成為抽屜式結構的一個突出特征。
對于《風聲》的敘事結構,麥家曾表明其寫作靈感來源于《圣經》中的五個福音書,其中有五個人分別對同一件事情發表了各自的說法。對于《風聲》這部小說而言,以這種方式展開敘述無疑比采取線性敘事結構更合適,因此,《風聲》被分成三個部分:“東風”“西風”和“靜風”。在前兩部分中,潘老和顧小夢分別對裘莊發生的事件闡述自己的“回憶”,使事件帶著更多元的可能性展現在讀者眼前。前者充其量只是參與者,后者是真正的當事人、目擊者,將后者置于前者之后,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暗示讀者——后者也許更接近真相。最后,“我”才開始對事件的始末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將所有人物的生平經歷娓娓道來,使讀者在對原有人物認識的基礎上獲得更全面的了解。
在這種敘事結構中,人物間彼此產生沖突和矛盾的話語,為小說增添些許復調性敘事的意味。同時,跳脫文本內容,作者旨在通過多重視角下話語的差異性揭示出一個道理:真相并不是絕對的,也不是純客觀的,在不同的主體上呈現的真相往往不可避免地會帶有個人的主觀色彩,這是敘述主體的自由與權利。
麥家往往用“懸疑敘事”刻畫傳統英雄人物,鑒于其創作的悲劇人物形象往往具有傳奇性和隱秘性,麥家的敘事相應地側重邏輯真實,超越故事真實在文本中的地位。[5]“懸疑敘事”手法本身能營造一種較強的反差感和沖擊力,從普通人到英雄的反差,是作者在懸疑故事系統中常用的思路,在此背后,是作者對英雄主義的推崇。同時,這種反差將凸顯人物的悲劇命運,引發讀者的共鳴。
麥家“懸疑敘事”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處在同樣的大背景下,是701不同時期、不同身份的人,他們都是701的英雄,但沒有得到英雄該有的完美結局。如容金珍一生致力于破譯“紫密”,在其終有成果的時候,半路殺出一個更艱巨的“黑密”破譯任務,但他卻在即將成功之前丟失自己視為性命的筆記本而致瘋;瞎子阿炳因過人聽力幫701渡過難關,也因超常聽力聽出妻子所生的孩子并非己出,最終不忍屈辱而自絕;共產黨地下情報員林嬰嬰潛伏在敵人身邊毫無破綻地完成多項上級交代的任務,卻因生產時無意喊出丈夫的姓名而暴露身份,慘遭敵人毒手致死。作者借這一系列人物故事表達了統一的主題:英雄往往是脆弱的,天才往往是易折的,人生的悲劇性終究會降臨到每一個人身上,使美好的東西走向毀滅,美好的事物被蹂躪正是悲劇性的體現。麥家正是通過一種戲謔性的荒誕使小說呈現出一種悲劇美,賦予作品悲劇審美性。人生的悲劇與苦難是麥家作品所體現出來的表層悲劇性,其深層價值內涵則通過人物對苦難的抗爭表現出來,人物的頑強斗爭精神通過悲劇情節的展開而展露無遺,這樣的悲劇精神便是作品悲劇審美性更高形態的一種表現。
總之,麥家筆下的英雄人物雖都未落得完美的結局,但他們高尚的人格、敢于斗爭的精神都無不詮釋著悲壯美,在讀者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記。這種天堂與地獄的反差、偶然與必然的矛盾、希冀與現實的背離正暗含麥家對人生的思考。
作為一個在新世紀文壇中崛起的作家,麥家的“懸疑敘事”小說由于題材的新穎性和內容的故事性獨立為一種“異質”般的存在。在內容上,麥家的“懸疑敘事”小說既有對天才的由衷贊美,又有對悲劇命運的深度思考,讓讀者認識到宿命是這樣一種存在——即使是處于最堅固外殼防御機制下的天才,也可能無法躲過被拋擲陰溝的劫難。在形式上,麥家的“懸疑敘事”小說既有對中國傳統敘事結構的繼承,又有對西方后現代敘事技巧的吸納;既包含諜戰、特情的“俗”,又囊括了純文學敘事的“雅”,可謂是達到了溝通“雅俗”的審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