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 夏勇
2020年8月23—30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單位的精心組織下,我們開始了晉陜高原至洛陽盆地的學術考察之行。花了近一周時間,我們從邊疆走向了中原,從農牧交錯帶走向了農業中心,也從石城走向了大都。
巍峨石峁行
石峁遺址以石峁城址為中心,由皇城臺、內城和外城構成,各部分相對獨立又緊密聯系,內、外城共同拱衛著核心區域皇城臺。皇城臺規模令人瞠目,顛覆了世人對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城址的認知,也改變了中國考古學關于文明起源慣有模式的認識。石峁的考古發現讓人震撼之余,也留給世人相當多的疑惑。我們既有的認知突然被農牧交錯帶上這樣一座龐大的兼具防御性和宗教性的“石頭金字塔”震了一下。
考察首站是陜北神木的石峁遺址。以“石破天驚”來形容石峁的發現,可謂恰如其分。我們懷著久仰和興奮的心情來到石峁遺址皇城臺腳下——城如其名!一座高大的石頭金字塔矗立在面前?,斞拧歉缈邚R宇金字塔的模樣在腦中一閃而過。
石峁遺址以石峁城址為中心,面積逾400萬平方米,由皇城臺、內城和外城構成,各部分相對獨立又緊密聯系,內、外城共同拱衛著核心區域皇城臺。城址初建于公元前2300年,廢棄于公元前1800年前后。石峁城址規模宏大,信息量極其豐富,匆匆個把小時的考察,只能浮光掠影、走馬觀花。
皇城臺由石頭壘砌,規模令人瞠目,顛覆了世人對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城址的認知,也改變了中國考古學關于文明起源慣有模式的認識。我們走進皇城臺,按捺著激動的心情緩步前行,留心著石墻中的“夾物”,如玉、獸骨、木材等。稍行,幾件堆砌在石城中的石雕人像從照片化為實物映入眼簾。在大臺基南護墻偏下位置,6號石雕橫砌于東部偏下,系減地浮雕。圖像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撐臂前踞的正視人像,雙肘近90°屈撐,兩臂肌肉輪廓清晰,五指張開,左掌處已斷裂,人面兩頰鈍圓,頭頂平禿。下層為對稱的內勾犄角。6號石雕頗似一個力士形象,扮演負重的角色,或許寄托著石城穩固平安的期望。
11號石雕橫砌于大臺基南護墻中部偏下。圖像由中間的正視人像及兩側對稱布局的側視人像構成,為減地浮雕。居中人像頭戴遮蓋前額的冠。兩側人像相向布置,縱目及頭冠傾斜的角度與中部人像相似。11號石雕可謂南護墻石雕中的焦點。橫“臣”字形大眼內凹,近圓形凸棱眼眶占據了面部約三分之一的空間。囧囧有神的雙目仿佛在凝視著什么。這排石雕像處在南護墻下方的位置,這就意味著觀者需要下蹲方可平視。
只見一時觀者聚集,四千年前的神像和考古工作者相互凝視。不禁遙想四千年前,皇城臺的權貴們是否在匆匆路過時,也會偶爾駐足、與神像四目相對?

在南護墻石雕斜對面有一根雙面石柱,圓形,半人高大小。石柱前后兩面浮雕神面,很容易讓人想到圖騰柱,帶給人極強的視覺與心靈沖擊。
觀看著石墻表面的人面、動物雕像,體會著這樣一處由石頭、圖像構成的神圣空間。思接千載,當年的石峁人很可能在此議事和舉行重要儀式。
從“文明互鑒”的角度對比石峁和域外文明中的石頭建筑,對于理解皇城臺的性質也有幫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何駑研究員在《石峁皇城臺與美索不達米亞的“塔廟”對比分析》一文中指出,皇城臺頂有可能有神廟建筑,同時皇城臺也可以用于“宮殿”建筑。從裝飾藝術的角度看,美索不達米亞神廟有嵌入式浮雕裝飾石板,皇城臺北墻西段第四級石護墻面有嵌入式的菱形“眼紋”石飾。
在瑪雅文明、吳哥文明中都可以看到用石雕、彩繪裝飾神廟,屬于圖像敘事,而神話是個中常見主題,神話本身就是神圣的。
除了皇城臺,我們還參觀了外城東門址。南北墩臺、內外甕城、馬面、角樓等組成了一個結構非常復雜的城防設施,透露出濃厚的戰爭氣息,讓人聯想到晚清遍及陜北和隴東的堡子。
毋庸贅言,石峁的考古發現讓人震撼之余,也留給世人相當多的疑惑。我們既有的認知突然被農牧交錯帶上這樣一座龐大的兼具防御性和宗教性的“石頭金字塔”震了一下。什么人建造了石峁城?建了多久?需要多少勞動力?石峁的社會組織是怎么樣的?一系列的問題一定會在今后數十年中不斷被討論。
府谷寨山石墻聳
寨山石城遺址位于陜、晉、蒙三地交界處,處于黃河一級支流石馬川中游,是一座龍山時期的大型石城。其城內北部廟墕地點發現有“高臺基址”,與石峁皇城臺性質相似,可能為寨山石城的“核心區域”。寨山石城當屬石峁都邑下的次級(抑或三級)中心聚落。

意猶未盡地離開石峁,大巴車在黃土臺塬中穿行,前往石峁遺址東北約60公里的寨山石城遺址。如果說石峁石城是史前陜北地區一個古國的中心,那么寨山石城便相當于這個古國中的次級聚落,也是石馬川流域的中心聚落。
寨山石城遺址位于陜、晉、蒙三地交界處,處于黃河一級支流石馬川中游,是一座龍山時期的大型石城。
穿過一片民居爬坡而上,外來的大隊人馬攪動了山村的寧靜。眾人來到一片平坦開闊的梁峁上,縱目四望,千溝萬壑,峁上綠油油的青草,與藍天相襯,愈顯開闊寧靜。
石城城內面積據調查有60萬平方米。城墻由砂巖石塊、石片壘砌而成,斷續分布,依山就勢。城墻同樣可見馬面設施。城內北部廟墕地點發現有“高臺基址”,與石峁皇城臺性質相似,可能為寨山石城的“核心區域”??脊殴ぷ髡咴诔莾日{查還發現較多的白灰面房址、袋狀窖穴、豎穴土坑墓等遺跡。發掘者將這類遺存的屬性歸于“石峁文化”。墓葬形制與葬俗頗有地域特色,有壁龕(內置豬下頜骨)、木棺、殉人、葬玉(包括口琀)等現象。
將石峁和寨山石城聯系起來,可知“石城”是石峁文化的典型聚落特征,遍布石峁文化主要分布范圍。石城規模差異突出,從數千平方米到400萬平米都有發現,體現了石峁王國內部的聚落等級分化,寨山石城當屬石峁都邑下的次級(抑或三級)中心聚落。
蘆山峁頂大院落
陜北地區的史前先民,尤其是統治階層將聚落營建在梁峁的高處是長久以來人地互動、人群與人群互動中獲得的一種生存與生活經驗。石峁和寨山遺址的考古發現對自然環境和人類行為之間的相互塑造已經有所說明。接下來參觀的延安蘆山峁遺址,依舊是“高處的風景”。
蘆山峁遺址的分布范圍橫跨多個村莊,在約700萬平方米的范圍內,散布著超過5處廟底溝二期文化至龍山時代的文化遺存。我們參觀了核心區域的大營盤梁地點。這里的重要收獲是發現一座大型夯土臺基,以及坐落在該臺基之上的三座院落式建筑群、一個小型廣場和一組道路遺跡。一號院落為四合院式的兩進院落,大致坐北朝南。院落中部略偏北的位置并排分布著三座主建筑,亦坐北朝南,單個建筑面積為175—225平方米,各建筑之間有3米寬的過道。東、西兩側的院墻內側規整地分布著連間廂房,房門均朝向庭院。一號院落房址的地面上或倒塌堆積中,出土了不少筒瓦和槽形板瓦,兩者環環相扣,構筑成了蘆山峁遺址上大型建筑的屋頂結構。從出土的瓦也可看出這座建筑的不俗規格。院落中有澇池,用于集水、蓄水,或兼有排水功能。在大營盤梁的大型房址、院墻、廣場的夯土中,以及在臺基北側門址外的祭祀坑中,多次發現以玉器奠基的現象。祭祀坑中一般放置一件玉刀,均刃部向上,背部朝下。房址的墻體和奠基坑中一般放置玉牙璧、玉鉞等。這種用玉現象與石峁十分相似。
從居住的角度來說,在平闊的峁上居住視野是非常開闊的,也比較安全,可以防野獸,水患的威脅應該也不大,比起長江下游良渚文化堆筑高臺以避水,梁峁有天然優勢。
石峁和寨山馬面的發現充分說明當時人群間的沖突是存在的,居于高處肯定是必要的。這些建筑的擁有者和使用者定然是社會中地位較高的一類人。據考古調查,蘆山峁遺址的山坡地帶還勘探出300多座房址,多層成排分布于山坡上,這些房址均為窯洞式建筑,面積明顯小于山頂的大型房屋??梢钥隙ǎ@些窯洞的居住者應該是蘆山峁社會集團中的一類人員,地位低于峁頂臺城的主人,承擔防御守衛之責。
開門見山:窯洞式建筑
在山西離石信義遺址,我們考察了十多座年代為廟底溝二期文化和龍山時期、距今有4300多年歷史的房址。這些房址為窯洞式建筑。

在龍山時期的晉陜高地社會,窯洞式建筑可能代表了一個核心家戶單元。在山西離石信義遺址,我們考察了十多座年代為廟底溝二期文化和龍山時期、距今有4300多年歷史的房址。這些房址為窯洞式建筑。先民們充分利用山梁斷崖,在土梁邊緣地帶挖掘了底平面為圓角方形、上部為穹隆式結構的土窯洞,并且依自然地形成排分布。每座窯洞前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活動空間和將它們串聯起來的路面,開門便是青山。房址中有圓形火塘,地面抹白灰。想想看,在史前社會的寒夜,先民們狩獵歸來,在窯洞里,圍著火塘,坐在干亢的或許還鋪著鹿皮的白灰面上,火塘上燉著肉湯,想來也是挺舒適的。
進入“最中國”
陶寺遺址有規模宏大的城址、高等級王墓、觀象臺、宮殿、獨立的倉儲區、手工業區等。陶寺已經是貧富分化懸殊、復雜化程度相當高的社會。陶寺考古發現特別令人震撼的一點是令人畏怖的史前暴力。二里頭遺址地處洛陽盆地,是面積逾300萬平方米的超大型都邑,同時也被許宏研究員稱為“最早的中國”。
考察的末尾,是兩個重量級遺址——陶寺遺址和二里頭遺址。從呂梁東行再折南,車子穿行在夾于西呂梁東太行之間的山谷要道中。這條要道通向臨汾盆地。在臨汾盆地的南部便是襄汾縣,著名的陶寺遺址便坐落在那里。
陶寺遺址從最初定義為龍山文化陶寺類型,到現在成為陶寺文化的核心遺址,其絕對年代為公元前2300—前1800年??脊殴ぷ髡咴诖税l現了規模宏大的城址、高等級王墓、觀象臺、宮殿、獨立的倉儲區、手工業區等。陶寺已經是貧富分化懸殊、復雜化程度相當高的社會。何駑研究員依據陶寺遺址中期王族墓地ⅡM22出土的一根木胎漆繪圭尺,結合對觀象臺遺跡的實驗觀察,認為陶寺已經存在“地中”概念。他認為陶寺是地中之都,中土之國,簡稱“最初的中國”。

陶寺的考古發現特別令人震撼的一點是令人畏怖的史前暴力。一條傾倒石器、骨器廢料的大溝里,雜亂重疊的人頭骨。大溝底部的一具女性骨架,生前或許遭受了性暴力,兩腿叉開,陰道部位竟被插入一根牛角。包括“王墓”在內的貴族大中型墓,往往都有這個時期的“擾坑”直搗墓坑中央的棺室,擾坑內還有隨意拋棄的人頭骨、碎骨和玉器等隨葬品。種種跡象表明,陶寺社會曾經發生過劇烈的動蕩,很可能是與鄰近區域社會人群發生了激烈的沖突。石峁遺址近年的考古發現令石峁人群成為與陶寺沖突的“重要嫌疑人”。兩支文化在用玉、彩繪、暴力等方面有諸多相似,兩個地區間應該存在密切的互動,可能涉及政治、經濟、文化、族群等多個層面。不少考古學者認為,石峁人曾經南下與陶寺發生沖突,劫掠了陶寺的貴重物品,帶回石峁。當我們沿著呂梁和太行之間的山谷要道南行,聯想到來自西高地的軍事勢力南下襲擊的話,陶寺必定首當其沖。陶寺遺址高大的城墻也是其自身防御的最好說明。
同樣屬于“最中國”系列的二里頭遺址,位于陶寺遺址東南約170公里處,境遇似乎要好得多。二里頭遺址地處洛陽盆地,盆地內肥沃的沖積平原保證了農業生產的豐收,相對封閉的自然環境有利于軍事防衛,建于盆地內的都邑如二里頭遺址、偃師商城、周王城、漢魏洛陽故城等都分布在盆地北側寬廣的二級階地上,顯現出以盆地周邊山脈為屏障,以整個盆地為“大郭”的氣勢。二里頭遺址是面積逾300萬平方米的超大型都邑。在迄今一系列“最早”(如最早的城市干道網、宮城、青銅器鑄造作坊)發現的支持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許宏研究員稱二里頭遺址代表的是“最早的中國”。
結語
倘若對史前社會做假想中的旅行,從不同的方位走入中原(或者反之),定然各有一番自然與文化圖景。這次考察共計6個遺址,行程逾900公里。一行數十人,從陜北高原一路蜿蜒南行,穿過呂梁山和太行山脈,直達地理條件優渥的洛陽盆地?;艘恢茏笥业臅r間,穿越了約500年的時空,從石峁石城走到了“大都無城”。

按照嚴文明先生提出的史前文化的重瓣花朵格局。考察路線是從花瓣外緣延伸到花蕊,并且這些花瓣也有層次。我們稱這次考察是從邊疆走向中原,其實是“倒放電影”的視角。像蘆山峁遺址、石峁遺址,從今天的視野來看屬于邊疆,是外圈的花瓣。但在當時,存在客觀的“邊疆”與“中心”之分嗎?何處是邊疆?何處是中心?恐怕更多是一種主觀的、相對的區域認同吧?新石器時代的考古學文化有如滿天星斗(蘇秉琦語),多元并存并競。進入龍山時代,按照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趙輝教授的意見,中原中心的趨勢開始出現,但大體還是一種多元格局,換言之,花蕊并非開始就有。龍山時代一般被認為是一個相對動蕩、兵戈漸起的時代,這一時期,遺址數量普遍增長、城大規模涌現;聚落、墓葬等級分化,很多中心聚落的社會復雜化程度相當高。在不同的區域社會,若干古國已經誕生。隨著考古工作者近十年來對石峁、蘆山峁、陶寺遺址的不斷發掘,晉陜高原涌現出了既有時代共性又有北方特色的古國文明。在生業經濟上,龍山時代的晉陜先民種植粟黍作物,肉食來源以家畜為主,包括豬、黃牛、綿羊等;在聚落形態上,以梁、峁自然地形為基本單位生成了不同層次的聚落,這些聚落之間有內在的生態鏈,石峁、陶寺就是處在頂端的中心聚落;遺址的防御性和暴力現象比較突出,尤其是石峁和陶寺。實際上龍山時代的晉陜高原、鄂爾多斯地區,有很多石城的發現,它們都屬于防衛性聚落,這無疑顯示了當時人群間的資源競爭趨于劇烈。在文化和人群互動上,從石峁到陶寺這一空間呈現了相當的復雜性,農耕、畜牧,甚至包括北方的游牧人群已經有了相當的互動。石峁遺址的文化混雜,既包含本地的農耕和狩獵族群的聚落,也受到北方草原文化的影響。石峁的發現,讓我們意識到在龍山文化晚期的農牧交錯帶上曾經存在過如此規模、極富競爭力的一個政體,它與陶寺有著幾乎對等的競爭關系。當我們將兩者的競爭關系和之后歷史時期的,諸如商代的鬼方與殷人的沖突,春戰時期的赤狄、白狄與晉國的關系聯系起來,就不難發現,晉陜高原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的社會進程中,一直存在著“邊疆與中原”的二元競爭結構。
這一片地理空間的文明化進程——不,我們不情愿用“文明化”來形容這段波瀾詭譎的歷史進程,那會給人以溫情脈脈、文質彬彬的錯覺。“社會復雜化”更為中性,也直觀地表述了這個耗時千年的多樣化、復雜化過程??疾煲宦?,因競爭而形成的防御,乃至暴力給我們以最大的觸動,重新咀嚼“國家”的經典定義:國家是一種特殊的暴力機器,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這一特征,在石峁—二里頭這一片花瓣空間的歷史進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獨特的地理、氣候環境和復雜的人群互動,使其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經歷了不一般的震蕩和沖突,有著自身的區域演進模式。

當歷史的車輪轉到距今3900/3800年左右,陶寺解體了,石峁消亡了。區域興衰,權勢轉移。從時代廢墟上屹立起來的是居于花心、得四方之賜、兼容東西南北的二里頭文化,“最早的中國”由此誕生,文化格局也由“滿天星斗”轉變成了“月明星稀”(許宏語)。
(作者徐峰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博系副教授;夏勇為良渚博物院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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