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賢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當你老了》是威廉·巴特勒·葉芝于1893年創作的,獻給友人茅德·岡熱烈而真摯的愛情詩篇。葉芝在二十三歲那年遇見了美麗的女演員茅德·岡,并對她一見鐘情。茅德·岡不僅美貌非凡,而且具有堅毅的品格與崇高的精神。她在感受到愛爾蘭人民受到英裔欺壓的悲慘現狀后,毅然決然地放棄了上流社會的生活,投身到愛爾蘭獨立運動中來。盡管茅德·岡曾多次拒絕葉芝的追求,但葉芝對她的愛慕終生不渝。基于這種求而不得的痛苦,葉芝創作出許多向茅德·岡表達情意的詩歌。
詩在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中都被認為是思維表達的最高形式。它有著區別于其他語言表現形式的鮮明特征。首先,詩歌追求音韻的和諧,在格式、韻律、節奏等方面有著嚴格的要求。其次,詩歌是思想情感的載體。它以最簡潔凝練的語言,承載著豐富的內涵。同時,詩歌的語言又是含蓄雋永的,詩人有時會借助意象寄托微妙的情感,這點便需要讀者仔細體會。
文學作品的翻譯是在世界范圍內實現思想、文化互通互鑒的重要媒介。而詩歌翻譯尤其需要扎實的翻譯功底、文學功底和一定的技巧。翻譯時首先應該追求原詩的高度還原,堅持“一切從原作者的角度出發”這一原則,充分了解其創作背景、寫作目的等等,把握住最真實的思想情感。其次,翻譯的語言應簡潔凝練,因為這也是詩歌區別于其他文體的顯著特點。在形式上也應盡量貼近原詩。另外,詩歌的意境美也非常關鍵。由于不同語言和文化之間的差異,如何營造符合原詩的意境是譯者斟酌詞句時的需要仔細考慮的。
我國著名翻譯學家許淵沖先生提出了詩歌翻譯的“三美”論,這是中國翻譯史上的重要理論和指導原則。許淵沖先生以前人的理論和經驗為基礎,在自己的翻譯實踐中不斷運用磨煉,再另加以發展總結。在譯詩時,求真是低標準,求美才是高標準。翻譯要求真,詩詞要求美。譯詩如能既真又美,那自然再好沒有,如果二者不能兼得,那就只好在不失真的條件下,盡可能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和形美。三美齊全則堪稱詩歌翻譯的最高境界。但若不能兼顧,應將“意美”置于首位,“音美” 次之,“形美”再次之。本文將基于“三美”原則,對比分析《當你老了》三種中文譯本,分別來自袁可嘉、飛白、周英雄三位譯者。
“意美指詩歌語言中傳達的含義和意境,重視意美再現是英語詩歌翻譯的要點。許淵沖先生認為,再現原文意境是文學翻譯的最高境界。”因為翻譯的首要任務便是準確地傳達原文的信息,達到語義對等。應該把重點放在原文內容上,力求使譯文讀者對譯文信息的反應等值于原文讀者對原文信息的反應。
第一詩節是作者想象已經年老的戀人在火爐旁讀詩的場景。“full of sleep指人進入深層睡眠”。“full”的意思是“完全的、滿的”,此處是描述入睡程度之深。因此袁譯“睡思昏沉”最大限度地還原了原詩的情景,而飛譯“睡意朦朧”和周譯“昏倦欲睡”程度不夠,詞匯對等性稍遜一籌。關于“read”一詞的翻譯,筆者認為飛譯“吟誦”最佳,周譯“閱讀”次之,袁譯“讀”再次之。雖然“read”的本意就是讀,但直譯未免略顯生硬,缺少了一些韻味。“吟誦”一詞就相對典雅,富于意境美。由于中文以雙音節詞為主,翻譯為雙音節詞更加貼合中文的特點和韻律。“下文shadows一詞,實指瞳仁中反映的外物影像。”詩人借此表現對方眼睛的濕潤清澈,傳遞出濃濃情意,此處并非指眼部的影子。“愛人的雙眸”作為愛情詩中的常見意象,多以眼眸的澄澈代指人物的美好形象。因此上述譯文中分別使用的“陰影”“暈影”“陰郁”都不是十分準確,甚至“陰郁”一詞有悖于作者的真實意圖。另一位譯者傅浩譯成“眼波中倒影深深”,表意準確,語言也比較優美。
第二詩節將其他追求者愛慕外表與詩人愛慕靈魂進行對比,突出詩人的一片赤誠之心。“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三位譯者的處理各有不同。袁譯“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是一種非常經典的翻譯方式。它非常契合原文的順序,幾乎做到了一一對應,但又絲毫不顯生硬,讀起來韻味十足,十分符合“意美”的標準。飛譯“多少人真情假意,愛過你的美麗,愛過你歡樂而迷人的青春”將原文順序做了調整,兩個“愛過”連用使感情更為濃烈。而周譯將“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翻譯成“你的風采”,采取意譯的方式,所承載的信息不如原文飽滿。其中“beauty”一詞,袁和飛白都譯成“美麗”,周譯成“美貌”,此處筆者認為周譯最佳。因為“beauty”一詞是要與后面“the pilgrim Soul”進行對比。前者描摹外在,后者描摹內在。“美貌”點明了外表之美,與原詩更加貼切。
第三詩節描繪一種虛擬的意境,愛情隱匿于高山和群星之中,留給讀者無限遐想。其中“bending down”是動名詞形態,從語法層面看,表示狀態,而非動作。只有飛白譯“佝僂著”譯出狀態,更忠實于原文。但“佝僂”帶有老態龍鐘的意味,意境上較為欠缺。對于“how Love fled”的翻譯,周譯“愛情溜走了”是唯一具有動態性的翻譯方式,讓人眼前一亮。迎合了下文“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并且營造了相對輕松的氛圍。袁譯“愛情的消逝”和飛譯“逝去的愛”在句中充當名詞性成分,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更契合整首詩的氛圍。這兩種譯法各具特色。
詩歌是音樂化的語言藝術。音美包括詩歌的韻律、節奏等。許淵沖先生認為,“詩要有節調、押韻、順口、好聽”,“音美能夠給讀者以聽覺快樂感和滿足感,倘若譯詩舍棄韻律,則原詩風格意趣盡失。”本詩的英文原文包含三個詩節,每個詩節共有四行。每個詩節都以抱韻的形式押韻,可以記作 abba, cddc, effe。用韻十分整齊,給人以莊重之感,非常契合愛情主題。節奏上采用英語詩歌常用的抑揚五音步格,即每行五個音部,每音部包含兩個音節,前輕后重。英語詩歌一般為音步體,利用輕重音的周期性運動形成節奏,不管語義邊界。而漢語詩歌一般為音頓體,利用頓挫形成節奏,劃分的節奏點與語義邊界相吻合。基于兩種語言的不同,有些譯者主張在英譯漢時“以頓代步”,即用漢語詩歌格律代替英語詩歌格律,這樣更符合譯文的語言習慣。
《當你老了》三個譯本中,袁譯高度還原了原詩的音韻和節奏特點。除了第一詩節首尾兩句“沉”和“影”沒有押韻以外,第二詩節均押十三韻轍中的“人辰轍”,其余詩句均采用抱韻形式。在節奏方面,袁譯巧妙地運用了“以頓代步”的方法,將英文的五音步替換中文的五音頓,讀起來朗朗上口。飛譯也注意了押韻,基本保留了原詩的韻式。但在節奏方面變化較大,每句四音步、五音步、六音步不等。周譯在音韻節奏方面均與原詩出入較大。沒有刻意押韻,詩歌的韻律感稍欠。節奏也更加多變,每句從三音步至六音步不等。
“形美即詩歌的外在形式帶來的視覺美感,包括詩句的行數和長短排列。”原詩的格式較為整齊,分為三個詩節,每節四行,共十二行。每行詞數近似,分別為10,9,9,9;8,9,9,8;7,7,6,9。袁譯和飛白譯保留了這些特點,形式整齊。周譯的形式最為自由,將原有的三詩節合并成兩個,每行的音頓數和字數都相差較大。因為周譯多處采用意譯的方式,沒有將原文的每個元素充分體現在譯文中,例如將“moments of glad grace”譯為“風采”二字,含義有所省略。還有,將原詩第一詩節第三、四行的成分顛倒,即原詩第三行“the soft look”所對應的“柔情”置于第四行,原詩第四行“Your eyes had once”所對應的“你眼神中一度”置于第三行,造成了這兩行字數的不均衡,“形美”略有缺失。
“許淵沖先生認為,要盡量再現形美,讓譯文的句子結構、表現手法以及修辭手段與原文一致,不能隨意合并或分拆詩行。”雖然“形美”是“三美論”中最后考慮的內容,但它也體現出盡量忠于原文的詩歌翻譯原則,也有自身的價值。在“意美”“音美”的基礎上充分發揮“形美”的優勢,對譯者的文學功底、翻譯技巧都是極大的考驗。
通過比較我們不難發現,三種譯本既有其優勢,也有其不足。詩歌翻譯關乎兩種語言的音韻、句法,甚至包含著兩種文化間的差異,在翻譯時必然要有所取舍。如何將詩歌翻譯做到盡善盡美,做到對原文的高度還原,仍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探究的問題。在詩歌翻譯時,既要關注整體,也要把握細節。從整體看,譯文追求外在形式的和諧,以及翻譯的準確性、完整性;而從細節處看,某個詞的意境是否翻譯到位,原作者的某些微妙的情感是否表達到位,都是翻譯過程中需要考慮的。
筆者歸納出在詩歌翻譯過程中的幾個要點。首先,要充分了解作者的生平、創作背景。《當你老了》一詩是葉芝獻給求而不得的愛人的,作者愛慕她的原因一部分是源于她投身愛爾蘭民族革命事業的勇敢堅毅,因此在翻譯“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時就要有所斟酌,袁譯“朝圣者的靈魂”把握得很準確,周譯“不羈的性格”便有些格格不入。其次,詩歌翻譯最重要的是對原作 的高度還原,包括思想、情感、意境等多個方面。在翻譯時,應盡量在選詞、節奏、格式等方面貼合原作。總體來看,袁譯在這個方面更勝一籌。另外還應注意原文及譯文兩種語言間的差異,譯文應符合該語言的語用習慣,從整體和細節兩個維度去把握。
我國著名翻譯學家許淵沖先生提出的“三美論”作為詩歌翻譯界的重要理論依據和指導原則,非常具有權威性。多位譯者也在翻譯過程中不斷實踐、運用。本文在“三美論”的基礎上,對比賞析袁可嘉、飛白、周英雄三位譯者對于葉芝詩歌《當你老了》的不同譯本,發現它們各有千秋。翻譯本身沒有孰對孰錯,不同的翻譯方式能給讀者帶來不一樣的審美體驗。詩歌翻譯領域有待后人繼續深入研究,開拓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