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民
楊 光
歷史城鎮是一個社會及其文化身份沿革的空間結構,總是經歷著不斷的變化[1]。長久以來,歷史城鎮保護規劃是以空間管控為核心,將地域聚居景觀固化為一種物質形態來進行保護。然而聚居景觀的形成與生活在這里的人群密切相關,傳統活動賦予歷史城鎮的習俗、規則、行為等文化形式才是歷史城鎮需保護的重要屬性。如今文化遺產研究視野逐漸下移,歷史城鎮保護也應探索由下至上的社區治理經驗[2]。這使得歷史城鎮景觀特征研究勢必在地方文化群體之中尋求主體性與創造力,推動其在轉型過程中追求身份意識、情感歸宿與行為參與,將多主體公共參與引入地方性事務決策中,在不斷溝通、對話、協作過程中實現歷史城鎮活態保護。
三峽地區是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最為豐富的地區之一,因山水地理景觀與文化環境形成了諸多獨特的山地聚落。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保護具有廣闊的時空背景,過去受全球化與地域化發展雙重影響,特別是為因應庫區城鎮遷建與移民安居工程中產生的經濟(生產與消費)和社會(城鎮化與人口遷徙)領域變革[3],地區長期將商業化和旅游開發作為歷史城鎮景觀特征保護與利用的主要治理方式。保護工作除了參照外部成熟的方法與路徑外,也在嘗試通過共同協作,將普遍性保護經驗在地化。
活態遺產源于《佛羅倫薩憲章》中的“歷史花園”。“活態遺產遺址計劃”(LHSP)將“自然更迭的歷史花園、生物的活性”的活態闡釋逐步擴展到“遺產所在地的文化、精神與社區人民的生活”[4],特別是對社區與遺產地關系的強調,認為保護應通過延續遺產功能與空間而延續文化意義[5],加深了對歷史城鎮、村落等諸多類型的保護認知,推動了后來《瓦萊塔原則》中歷史城鎮概念的形成。國內學者以傳統文化形態區別性與特殊性為基礎[6],圍繞歷史城鎮“人居”與“遺產”雙重屬性與特征,逐步構建人居型活態遺產概念,形成了“以人為核心”的活態保護方法[7](圖1)。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建筑、街道、場鎮與山水環境密切相關,景觀特征保護以風景城市(黃光宇,1979)、風景名勝區旅游規劃(趙長庚,1982)為開端,經過近30年大批專家學者的不懈努力,逐漸匯集成為一股地域性保護思潮,以實現山地人居環境的可持續發展為目標,探討“人-人群”與“居-聚居”形成演變的關系,“從歷史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營建符合地域理想的人居環境[8]。研究具有跨學科的架構:一是在社會學領域,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保護長期聚焦地方人口遷徙,將研究歷史城鎮傳統社會構成作為核心,從“個人-社區”社會關系與社會網絡層面,提出基于社會環境更迭的聚居形態保護方法[9];二是在文化遺產領域,從文化景觀視角出發,耦合歷史城鎮“景觀表征-文化內涵”[10],提出基于文化景觀層積性與漸進性的保護方法[11]。
活態遺產關注的是遺產地的持續性,如果將歷史城鎮景觀特征演變視作一種持續性變化,那么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保護就應在山水生態、文化意識、社會關系等景觀屬性與社會變遷之間建立聯系。基于此,景觀特征活態保護研究應將所在地、人、社區視為整體,在城鎮演進視角下分析其與社會變遷間的協同關系,建立現象問題-核心關注-方法探索的活態保護框架(圖2)。
以2009年三峽建設及移民工程結束為時間界,三峽段地區歷史城鎮保護先后經歷了2次深刻的社會變遷:一是移民和城鎮遷建時期,形成了一種以國家意志為主導的治理經驗;二是城鎮化發展加速時期,形成了以普遍性知識為導向的治理經驗。前者通過由上至下的治理途徑,實現對庫區歷史城鎮搬遷性保護,能快速精準推進各項保護工作,但耗費巨大,不能長久維持。后者通過地方多元治理,保障歷史城鎮長期發展需求,保護路徑較為靈活,但一些措施因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使地域景觀特征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具體有3個方面。

圖1 歷史城鎮活態保護認知的形成歷程

圖2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景觀特征活態保護的框架

圖3 部分歷史城鎮人口衰退與城鎮規模擴張[作者根據《中國縣域統計年鑒》(2014—2018)、谷歌地圖改繪]
三峽地區曾是地區重要的運輸與手工業生產中心,進入后三峽時期,外部環境變化引發了歷史城鎮傳統功能的轉型,傳統水運交通功能和傳統制造業逐漸消失,場鎮在手工業生產和農產品交易方面的優勢逐漸減弱。同時,地區文化資源獨特,加之三峽旅游品牌的打造,使得地方將拓展旅游消費市場作為主要發展愿景。伴隨著建設規模和投入的加大,旅游服務項目的開發帶動經濟轉型,原依賴第一、第二產業的城鎮數量減少,第三產業為主導的城鎮數量增加[12]。
旅游開發通過市場競爭向大眾提供優質的旅游文化服務,這會使得旅游產品與文化包裝傾向于消費市場。傳統零售業、手工業逐漸消失,住宿、銷售、餐飲等觀光行業在各個歷史城鎮呈現出高度同質性,千鎮一面,萬樓同貌,以場鎮生活為主的地域景觀向商業景觀轉變。
三峽地區諸多歷史城鎮曾是川渝水陸通道的重要節點,隨著碼頭驛道功能減退,維系場所的日常活動發生明顯改變,商賈、馬夫、船工等傳統社會群體與當地居民的生活性聯系逐漸消失。加之庫區移民安居工程影響,歷史城鎮人口大量外遷,加劇了地區社會性衰退[13]。但隨著經濟發展,部分歷史城鎮新鎮區建設規模卻在反向增長(圖3),居民受居住環境、就業、交通、服務的影響仍在不斷遷出。
人口流失導致2個后果:一是以居住功能為主的傳統場鎮無法持續性開展修繕工作,傳統景觀環境陷入衰退;二是從事旅游經營的外來人口比例增加,生活習性、謀生方式呈現出多種形態,傳統人地關系不再存續,動搖了歷史城鎮穩定演進的社會語境。

圖4 核心社區與公共參與的發展過程[21]

圖5 從持續性視角看活態保護的分析框架與應對策略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傳統治理主體較為多元,宗族、行幫、商會、團匪[14]等都不同程度參與其中,特征明顯:一是主導勢力穩定性較弱,從事鄉土經營的宗族勢力少有累世繁盛的現象;二是開放性較強,商族因經營需求,雇員與宗族之間形成人身依附關系,削弱了輩分代際主導性[15]。地區傳統社會治理手段與其基層利益訴求密切相關,然而三峽地區歷史城鎮大部分保護規劃編制工作并未重視這種基層治理內涵,為了突出庫區大背景下保護整體效益,規劃往往弱化地區發展實際需求。導致地方政府在保護工作之外,另行補充產業發展內容,客觀上又使得保護與發展成為2個獨立單元。
這種保護形式從地方到普通居民逐漸形成由上至下路徑依賴,然而發展旅游服務產業又會導致過度商業化,削弱歷史城鎮景觀特征與生活場景,保護規劃治理無法遏制場所精神衰敗與身份認同缺失。
以上的問題源于歷史城鎮社會變遷與景觀演進的協同性失衡,3個遞進層次中任何一個因素發生不穩定變化,都會對歷史城鎮保護與發展造成長遠的影響。
活態遺產(Living Heritage)認為在全球或國家各種發展影響下,遺產地生存環境會發生改變,保護應關注遺產地持續性的變化[16],本文嘗試從活態保護框架分析景觀特征逐步改變的原因,并提出保護規劃應調整的方向。
從功能持續性視角來看,由于區域社會生產分工整合,使三峽地區歷史城鎮讓渡了部分運輸與手工業生產職能,逐漸由傳統區域生產要素和產品集散地,轉變為向社會提供公共文化產品,這種轉變是社會與文化資本向經濟資本轉移的必然過程[17]。保護規劃常常聯立歷史城鎮的“價值”與“功能”,通過識別歷史城鎮文化、科學、審美、技術、經濟等價值作為建立保護策略的主要方法,但這在推動規劃執行者深入了解歷史城鎮作為文化遺產內涵的同時,也模糊了“保護”與“合理的利用”的邊界。
因此活態保護下的規劃編制應在功能持續性與發展需求之間構建“去價值化”目標,消解“價值-功能-利益”的保護思維,破除“價值宣稱者-功能維持者-利益持有者”轉譯鏈條。堅持以地域聚居為核心來解讀歷史城鎮的原真性,以此避免懷舊情結、資本博弈和精英示范的共同作用下旅游場景對歷史城鎮景觀的分異與碎化[18],使得保護從維護相關利益團體賦予它的價值,轉變為保護歷史城鎮傳統聚居功能。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中茶館客棧、碼頭驛道,與民間故事、曲藝、戲劇等共同維系歷史遺存的場所感,其形式源于過去來往人群與本地居民日常交流活動。游客對于消費行為基本上是一次性的,不能替代原先穩定社會族群間交流在固化場所事件與記憶上的作用,旅游環境與傳統場所精神占據的空間具有距離感。然而過去保護規劃依據文化遺產類別“條塊化”制定保護方法,傳統生產活動與文化形態作為“博物館”展示性存在,削弱了其內在創新機制,歷史城鎮場所與地區社群的聯系性減弱,進而弱化場所精神在塑造空間中的作用。
“當空間與時間之間的關系在人們記憶中得到固化時,城市空間就能獲得更多意義,發展出幾種形式的個體和身份認同”[19]。空間的持續性不僅要維護建筑、街巷空間等景觀要素,更應注重山地聚居與其所處物質空間、自然環境、個人群體與社會意志高度融合性,保護傳統生活場景,并推動公共活動的不斷更新。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依附于傳統社會組織的空間治理形式如今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專業人士、各級管理機構與利益相關團體廣泛參與當下的歷史城鎮保護治理。但在保護規劃中,主導方與決策方一致集中在上級管理部門,本地居民缺乏廣泛參與途徑?;鶎由鐓^作為功能與空間持續性維護的主體,只能被動告知各項保護要求。一旦規劃將保護視為一個基于平等話語權的協調過程,這就會將主導權推回到利益相關者的博弈中,話語權最終會倒向最大受益方。
因此,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保護規劃應該逐漸向公共參與的基層治理模式轉型,通過保護“賦權”構建以身份認同為基礎的“核心社區-邊緣社區”保護機制(圖4),推動基層社區參與歷史城鎮保護與發展的策略制定,將保護專家和更廣泛的社會群體置于“邊緣社區”[20],保障基層社區在各保護環節中的主導作用,維護空間治理與基層社區之間的密切關系。
綜上所述,歷史城鎮活態保護框架需要從社會與景觀協同演進角度充分解析歷史城鎮功能、空間與社區的持續性變化過程(圖5)。保護規劃則應根據外部環境變化制定相對應的保護策略,從而使得措施本身也具備一定的持續性。

圖6 活態保護方法體系框架

圖7 搬遷前后古鎮山水環境變化
1999年烏江水電站項目啟動,龔灘古鎮開展保護性搬遷工程,研究團隊受地方委托編制《龔灘古鎮保護規劃》①,探討了地域歷史城鎮景觀特征的活態保護方法(圖6)。
龔灘古鎮曾是川、黔、湘所需食鹽和貴州山貨交易物流的水運集散地,古鎮沿山與江走勢呈帶狀,形成了上、下2個重要的水陸轉運碼頭,集中了古鎮倉儲、堆場、客棧、商業等功能,而倉庫、鹽號、茶館、商鋪、住宅院落圍繞碼頭形成了獨特的山地聚居景觀。這種景觀特征源自傳統商貿運輸功能,并與周邊山水環境緊密相關,規劃立足于維護景觀與功能關系,傳承古鎮山水景觀內涵。
4.1.1 以山地聚居功能帶動景觀整體性保護
規劃將人們日常生產生活“棲居”之所視為古鎮唯一價值,搬遷后古鎮碼頭功能雖不再,但規劃仍然延續場鎮圍繞碼頭的帶狀布局形式。同時規劃制定了將古鎮中所有歷史遺存全部搬遷至新址的設計方案,在經濟工程條件允許下,通過公益性搬遷模式,鼓勵社區居民參與搬遷與重建工程,維持傳統景觀在營造技藝上的地域性特征,避免了商業運營在搬遷后主導景觀特征保護話語情況。
4.1.2 分流旅游服務功能,避免商業景觀滲透
為削弱搬遷后旅游開發項目對歷史城鎮景觀同質化影響,規劃提出將旅游服務區與傳統鎮區分置的組團式布局方式。新的旅游服務區位于新址上游約500m白水洞地區,緊貼小銀灘傳統鎮區(圖7),以此實現分流歷史城鎮的旅游服務功能,削減商業景觀隨著圈層式保護分區,滲透傳統鎮區的空間途徑,避免旅游觀光業體驗影響傳統山地聚居景觀的原真性。
4.1.3 推動“簇群”功能更新,保護古鎮生活景觀
規劃將古鎮由街巷、陡坡與沖溝劃分出多個“簇群”單元,一方面通過風貌控制,保護“簇群”內建筑、院落、園林的景觀特征;另一方面,通過內部功能更新,引導居民根據生活實際需求,適當增建經營性場所,緩解因居民外遷謀生而導致景觀衰退。搬遷后古鎮居住與混合功能為主的簇群功能單元比例始終維持在80%以上,而商業簇群單元比例則控制在15%以下(圖8),古鎮生活景觀特征得到有效延續。

圖8 龔灘古鎮簇群單元的功能變化情況
古鎮傳統生活場景基本以街道為載體,鹽夫、商賈穿行其中,趕集、婚喪、祭祖等民俗活動也依托街區展開。街道是古鎮重要的公共空間,家家戶戶掛檐燈為來往過客照明,是這種公共空間承載生活交往場景的寫照。保護規劃依托街道與節點空間固化傳統公共活動,延續傳統古鎮公共空間與日常生活行為之間的聯系。
4.2.1 營造以街巷空間為載體的場景記憶
在序列結構上,保護規劃將古鎮“一字街”與西秦會館、川主廟、董家祠堂等重要公共生活場所連接在一起,通過對尺度、場景與生活方式的復原,保留古鎮街巷的格局,實現古鎮景觀記憶的傳承。具體包括:延續人們對主街空間的尺度記憶,復原街巷高寬比、名稱與長度,再現半邊街、廊式街、過街樓等多樣化的街巷形式;重現鹽夫、商賈與居民交往場景,維護街道建筑出挑與檐下空間的環境景觀組織;依據居民日常使用縫隙空間的習慣,在簇群單元之間留出縱向連接江面的巷子,形成爬坡街,提升古鎮舒適感與細膩度等(圖9)。
4.2.2 固化節點空間的日?;顒?/p>
規劃在古鎮街巷交匯處、祠堂廟宇前、場鎮入口、客運碼頭等節點,適當放寬,形成一系列開敞空間。這些聚集場所,日常被用于休憩閑談、家長里短,節慶日則用于趕場集會、擺攤設點,維護了古鎮傳統生活場景的活力。此外,規劃結合居民生活需求,對部分公共空間進行了改造與更新,場景式復原了傳統生活環境,推動生活狀態持續改進。

圖9 古鎮街道與生活場景
規劃將培育本地居民保護能力作為實現社區持續性保護的前提,通過合理引導公共參與古鎮搬遷過程,培育基層地方治理能力,推動核心社區在古鎮保護與發展過程中的主體性。
4.3.1 積極回應多元社群關注
專業團隊的關注能夠為古鎮保護提供技術支撐,同時也能引導核心社區及時介入保護過程。重慶市歷史文化名城專委會的學者在水電站啟動前,就已通過規劃管理途徑積極奔走,呼吁地方文化自覺與保護意識。隨后,地方政府重新組織規劃編制團隊與相關專家,第一時間完成了選址、測繪、規劃與建設論證工作,并據此開展古鎮保護性搬遷工程。
4.3.2 推動社區承擔保護責任
保護性搬遷在前期一直將基層社區作為主體,積極推動居民參與傳統民居搬遷與重建過程:一是通過專業施工參與培訓,使得居民較完整地了解傳統建筑的更新與維護方式,完善了古鎮維護的社會儲備;二是通過搬遷分工,使基層社區在保護中承擔了主導責任,為今后地方公共參與古鎮運營奠定了基礎。在實施階段,基層社區充分發揮了主導性,引導搬遷住戶參照專業施工團隊的標準做法,對其宅院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拆解拼裝,大量重復使用原有建筑梁、柱、窗、門等構造,有效維護了古鎮傳統風貌。這種基于重建鄉土故居的公共參與過程,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基層治理能力和集體身份認同形成,成為地方人居環境活態保護的典型代表。
三峽地區歷史城鎮保護研究工作歷經多年發展,有得有失,一方面需要總結,另一方面需要及時調整。在此背景下,將歷史城鎮景觀特征保護與地方文化活態傳承置于同一個框架內討論,顯得十分必要?;顟B保護理論之于歷史城鎮景觀特征保護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將景觀演進與社會變遷置于功能、空間與社區的持續性變化下來觀察。因此,針對三峽地區歷史城鎮景觀特征研究也應該是一個持續的、不斷深入的發展過程。龔灘古鎮保護在這一時期具有很強的參照意義,其保護經驗的形成一方面得益于三峽地區特殊的發展歷程,另一方面也能促使我們思考當下歷史城鎮保護應該如何適應地區社會經濟的變化。規劃長于對功能與空間的管控,但仍需進一步凝練形成一種基于地方主體意識的保護方法,因此,歷史城鎮保護規劃應適時地將重心調整至建立一條遺產與基層社區聯系的途徑,維護本土表達與實踐,推動保護與發展的成果共享,以此實現地區的可持續發展。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
注釋:
① 《龔灘古鎮規劃》編制項目負責人:趙萬民;主要參與人員:韋小軍、王萍、趙煒、楊矯、許劍鋒、李澤新、段煉、劉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