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國偉,張暉敏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學界對于祭祀圈的定義諸多。從岡田謙(1938)描述的模糊定義“共同奉祀一個主神的民眾所住之地域”開始[1]。之后施振民(1975)提出“祭祀圈是以主神為經而以宗教活動為緯建立在地域組織上的模式”[2]。許嘉明(1978)認為祭祀圈“是一個主祭神為重心,信徒共同舉行祭祀所屬的地域單位。其成員則以主祭神名下之財產所述的地域范圍內之住民為限”[3]3。其后林美容(1987)把祭祀圈重新定義為“為了共神信仰而共同舉行祭祀的居民所屬的地域單位”,并對祭祀圈的概念予以進一步地明確,提出“有部落性、村落性、超村落性、與全鎮性等不同層次”[3]4-7。溫振華(1998)認為:“祭祀圈是對一神明有義務性共同參與祭祀的居民之地域范圍”[4]。由以上幾位學者闡述的關于祭祀圈的定義可知,祭祀圈大概包括以下幾個要素:共同信奉的主神、共同祭祀的民眾、一定的地域內。從20世紀30年代至今,有關祭祀圈的研究逐漸被學者接受,諸多學者也成果頗豐。今天,學界內普遍認為,祭祀圈理論的適用性仍然有待更多的實證研究[5],這就為本文研究以賽莊村五龍廟為中心的“過唱”習俗這就與祭祀圈的形成提供了關注的視角。
祭祀圈的中心場域—— 賽莊村。賽莊村位于太原市萬柏林區化客頭街道,清道光《陽曲縣志》載:“小賽莊村距城三十六里”[6]。其屬于山地、丘陵,蘊藏著豐富的礦物資源,但耕地匱乏,水資源稀少。2013年賽莊村由于采煤沉陷等地質災害的影響開始移民搬遷,存在百年的傳統村落賽莊,跨入了現代化的大門,成為城市的新社區。五龍廟位于賽莊村西南山頂。據廟內碑文記載“五龍廟始建于元朝年間,距今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是我中華民族的文明史跡,也是每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和文化的反映”。廟宇現存正殿一間、殘毀戲臺一座、老母殿一間。由于農業傳統與地理環境等原因,五龍廟至少元代就開始供奉龍王,造就了賽莊村圍繞五龍廟為中心的龍王信仰及相關儀式的形成。本文圍繞賽莊村五龍廟廟會這一民俗事象,探討以廟會為中心的傳統的“過唱”習俗以及以賽莊村為中心的龍王祭祀圈的形成。
三晉大地,寺廟林立,廟會繁盛。戲曲活動因與廟會密切相關自是不勝枚舉。加之太原自古為山西重鎮,民風尚奢,廟會請戲酬神自然成風。過唱習俗則與廟會、戲曲活動關系密切。
“過唱”又稱過會[7],在《退想齋日記》中就有晉祠過會[8]的說法。它是眾多個體在社會框架中形成的集體記憶[9]。正如有碑文描述,“按當地世俗,每年農歷三月十六日與七月初二過唱之節日,眾鄉民朝廟敬香,戶限為穿”[10]。這種獨具特色的傳統鄉俗在民眾口傳中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過唱”是太原地區民眾對廟會的一種別稱,它包含了諸多活動。例如祭祀酬神,請香祈福;觀戲娛樂;采購商品;拜親訪友等。狹義的“過唱”則更多地指向了親戚朋友間的相互拜訪。
祭祀酬神,請香祈福。古時,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乃至國家社稷都有自己的神祇,祭祀是國家及老百姓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事情[7]。關于各種神祇的祭祀酬謝演變為一種群眾性的集體活動。也因為以前生活方式單一等原因,逛廟會成為人們農閑時期最熱鬧紅火的活動。如今,快節奏的城市生活讓人們開始對慢生活十分向往。廟會“正日子”那天,人們一早便來到廟門前“搶頭香”,請香祈福是為求得好兆頭,讓神靈對自己多加“照拂”。緊接著,人們規行矩步地參加廟宇的敬神祭祀活動。
觀戲娛樂。從廟會的“正日子”開始,村里便會請來八音會或劇團唱戲,以晉劇為主。以前較大的村落大都擁有自己獨立的業余晉劇團,自己唱戲酬神。唱戲時間一般與廟會的時間一致,大都是五到七天,后來大都舉辦一到三天。戲班唱戲早晚各唱一臺戲,曲目不盡相同。演出的戲劇曲目多具有一定時代色彩,從《打金枝》《精忠報國》到《搬家》《金銀花》再到《紅燈記》,展現出獨具特色的時代特征。與此同時,村中也會為酬謝神靈請鑼鼓隊演出,更有村民自發組成太原秧歌隊、背鐵棍隊伍等助興表演。
采購商品。廟會商貿交易自古不絕。為方便管理,廟會舉辦的前一天,村里便組織劃定攤位,供商販買賣,來往商賈絡繹不絕。交易商品更是種類繁多,生活用品、農耕器具、衣服鞋帽、瓜果蔬菜、各種地方土特產,應有盡有。臨廟旁街,小販貨郎叫賣聲不絕于耳。更遠處,村民拿出自己剛剛收獲的玉茭子、茭子、谷子等叫賣,欲一爭長短。最熱鬧的要數賣小孩玩意的攤位,幾個小童,手里拿著布老虎,眼睛盯著灌腸攤,左看看,右瞅瞅,一臉難色。
拜訪親友。廟會不僅本村村民參與,更有附近村落甚至更遠地方的村民參與,一方面是農閑時間大家閑來無事尋熱鬧,另一方面是廟會上物資豐富,可以省去長途跋涉去采購的時間。太原地區,凡村內廟會期間,本村“家家戶戶安排酒飯以待戚友,婦孺均換新衣,俗謂之過大時節也”[8]?!斑^年可以不回來,但是過唱我一定要在村里。親戚朋友都要來,畢竟過年的時候大家也很忙。我們難得聚在一起?!雹僭L談人:張暉敏;訪談對象:塞莊村村民;訪談時間:2019年8月19日;訪談地點:居民家中。在民眾眼中“過唱”似乎比過年更加重要,傳統春節諸如“換新衣”“走親戚”的習俗被“過唱”習俗所借鑒?!斑^唱”期間,大家穿新衣、換新顏,或三五成群,或攜家帶口,參加廟宇祭祀活動、觀看戲劇秧歌鑼鼓。在中午時分,各自攜帶精心準備的禮品,前往舉行廟會所在村落的親戚朋友家相聚,推杯換盞,閑話家常,熱鬧非凡。
狹義的“過唱”即是走親訪友?!斑^唱”時間大多選在農歷七八月,其他時間也有,只是較少,比如正月有的地方也有“過唱”。不難看出,“過唱”活動多在農閑時期,無形中將農忙與農閑間隔開來,形成一種四里八鄉約定俗成的習慣。以未村改社之前的萬柏林區建制為例,筆者根據《萬柏林區歷史文化集錄》[11]以及調查走訪得知,太原市萬柏林區全區共69個村落,幾乎村村有廟。而在太原萬柏林區的眾多廟宇中,以龍王廟數量居多,有單獨供奉龍王為主神的廟宇約有24座,還有幾座寺廟雖不以龍王為主神卻在旁殿祀有龍王。由此可知,以龍王廟廟會為中心的“過唱”大概占到萬柏林全區的百分之四十。因此本文以太原市萬柏林區賽莊村龍王廟的“過唱”習俗為中心進行考察(見表1)。

表1 賽莊村為中心的祭祀圈相關村落的廟會時間與“過唱”時間
以表1中賽莊村為中心的祭祀圈相關村落的廟會時間與“過唱”時間為例。從表1中我們可以看出,每個村落的“過唱”均以本村廟會的舉辦時間為準,“過唱”時的主要活動也以廟宇為中心進行。廟會舉辦之時,即是“過唱”開始之際,一邊廟宇處舉辦廟會,有各種活動;另一邊人們開始準備禮品,打算到舉辦廟會所在村落的親戚家走動拜訪。
以本人參加的一次“過唱”走親戚為例?!罢兆印鼻耙惶?,參與人在超市進行采購,買了一箱牛奶、兩盒點心、一箱飲料,準備去親戚家“過唱”?!罢兆印碑斕?,一早,我們一行人先觀看了鑼鼓隊聲勢浩大的表演,緊接著跟隨信眾、村民體驗了酬神有關法事活動。出廟,以往各色攤位幾乎沒有,不過從受訪者的描述中大抵可以想象廟會的盛大。而后我們一行人去了今天要走的親戚家。一出電梯間,主人家迎門而出,十分熱情地邀請我們進門。只見客廳茶幾上擺放著的各色糖果、瓜子、香蕉、龍眼、蘋果、葡萄,旁邊則是一些小點心。窗戶上還有喜慶的鼠年窗花。寒暄后,女主人進入廚房準備飯菜。我們則在客廳閑話家常,談話內容無非近來情況、家人安康與否等。不久,飯菜妥當,我們先后進入餐廳飯桌用餐。只見桌上,雞鴨魚肉各一盤,各色蔬菜更是花樣繁多。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女主人端來餃子和油糕,大家品嘗后結束了今天的“過唱”。值得關注的是,古往今來,“過唱”桌上的食物雖千變萬化,日漸豐富,但唯有傳統的油糕、口味獨特的打鹵面成為必需品。這與當地獨特的農業傳統、農耕文化密切相關。人們在聯絡人與人感情的同時不忘懷念自己的故土。與其說人們在舌尖上回味傳統,不如理解為人們對土地的眷戀、對人情的向往?!案鞔宓摹^唱’習俗雖各有所異,但它卻逐漸成為人們聯系感情的方式之一。”①訪談人:張暉敏;訪談對象:塞莊村村民;訪談時間:2019年8月19日;訪談地點:居民家中。
“過唱”習俗自產生以來,便與信仰祭祀活動關系密切。廣義的“過唱”與太原的廟會、寺廟相互勾連,展現了傳統農耕時代人們對神的敬仰、對土地的敬畏。狹義的“過唱”由廣義的“過唱”衍生而來。伴隨著城鎮化的進一步發展,傳統農耕活動逐漸萎縮,廟會在太原人口中逐漸狹義化,單指在一所寺或廟進行有關法事和活動。而與廟會密切相關的商品貿易,物品交易被日常的“趕會”所取代,廟會期間的親戚往來被“過唱”所代替?!斑^唱”習俗儼然成為太原地區一種獨具特色的傳統節日。
“過唱”習俗的產生與當地民間信仰之間關系密切。民間信仰是“過唱”的原生動力,它催生了“過唱”習俗的形成,而以信仰為中心形成的祭祀圈則在一定程度上將“過唱”的時間與空間范圍擴大了。祭祀圈活動與“過唱”習俗在時代的洪流中大致呈現一種此消彼長的狀態。
祭祀圈活動從一個單一村落的“過唱”活動擴展到涉及祭祀圈的五個村落以及沿途村落,“過唱”的空間范圍變大了。祭祀活動時間的加長也無形中擴大了“過唱”進行的時間。根據林美容判定祭祀圈的六個標準[5],賽莊村五龍廟為中心的龍王祭祀活動為祭祀圈活動。以賽莊村五龍廟為中心形成的祭祀圈及“過唱”活動,其活動范圍以賽莊村為中心。整個活動始終圍繞賽莊村的五龍廟,以五龍廟為起點,也以其為終點。被請的龍王神像從賽莊村出發,沿白道、上莊村一線,先前往西流村,接受沿途村民供奉祭拜。再依次到大東流村、小東流村、彭村4個村子停留,接受祭拜祈禱。最后將龍王送回到賽莊村五龍廟內。該祭祀圈共涉及現在萬柏林區與尖草坪區的 5個自然行政村(5村原屬北郊區建制)[12]?;顒訒r間從七月十九開始,一直到八月初三,時間前后跨度為16天(廟會時間不確定,有時候是3天有時候是5天,按最短3天算)。賽莊村五龍廟廟會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主要是通過請龍王、游會、祭龍王、送龍王、謝龍王等具體活動完成的。請龍王下山的儀式是廟會的核心活動,也是祭祀圈形成的關鍵,迎神繞境是請神儀式的重要內容,時間在每年農歷七月二十二。
這一天清晨,赤裸臂膀、頭戴柳條帽的帶路人在隊伍的最前邊,他們赤腳前行,手拿柳條,一邊帶路,一邊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地祈求龍王爺降雨。緊隨其后的是手捧瓜果、羊肉、饃饃等貢品的人們,這些東西都是提前一天甚至幾天由迎神村落的人們精心挑選準備的。迎神隊伍里吹鼓手簇擁左右,善男信女緊跟其后。祭祀圈活動中,最先請龍王的是西流村。從西流村龍王廟出發,沿蜿蜒崎嶇山路而上,路經數十個村落,最后抵達賽莊村五龍廟。人們虔誠祭拜、舉行祈雨儀式、供奉貢品后,將龍王神像連同“龍椅”一起抬起回村。沿途村莊的村民皆陳設祭品、手持柳條、跪地磕頭、虔誠上香、嘴中或祈求龍王降雨或祈求風調雨順又或祈求五谷豐登。這一圈請神下來,大約三十公里,經過了不少村莊。人們抬著神像,途經于各村各莊時,龍王便會接受沿途村民的祈禱和敬拜。請神隊伍先將龍王神像請回西流村本無神像的龍王廟中[13],龍王在西流村停留供奉兩三天,之后依次由大東流、小東流、彭村請回供奉,活動結束后將龍王送回賽莊五龍廟的是彭村。至此,從西流村請神,各村依次請神像回村供奉,到彭村送回神像,圍繞賽莊村五龍廟龍王信仰為中心的祭祀圈也就大致形成了。
賽莊村龍王信仰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擴大了“過唱”習俗的傳播。以祭祀圈為核心,民眾通過演劇、請神、繞境、秧歌等一系列的活動,無論在情感上還是自我認知上都無形中增強了歸屬感與凝聚力。一般一個村落的“過唱”圍繞本村落進行,主要參與者包括:本村以及周邊村落的村民、沿途村莊的村民以及與本村有親戚關系的其他村落的村民。以賽莊村“過唱”為例,賽莊村“過唱”時,主要參加者為賽莊村、西流村、大東流、小東流、彭村各村村民及其親朋好友。沿途的白道村、大窊村、北頭村、東河村各村村民也加入其中。賽莊村為中心的祭祀圈主要村落的村民及其親朋好友因“親緣關系”參加“過唱”。其他村落村民則因為“地緣關系”參加“過唱”。而以賽莊村龍王信仰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使西流村、大東流村、小東流村、彭村村民,以及各村村民的親朋好友都加入其中,無形中擴大了“過唱”習俗的范圍。且因為“迎神”途中路過村落眾多,也增加了沿途其他村落村民加入“過唱”的可能性。由此,原來僅限于祭祀圈為中心的“過唱”習俗,因“地緣關系”“親緣關系”等被進一步擴大了??梢?,祭祀圈的形成的確對“過唱”習俗的傳播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從西流村的“請神”活動開始,其他村落陸續到神像所在地“請神”回村祭拜。自七月十九開始,最短歷時16天的祭祀圈祭拜活動,每到一地神像停留兩到三天,接受當地村落人們供奉祭拜。各村雖然在“請神”的先后順序上有所不同,但是人們并不局限于自己村落的廟會或者“過唱”。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最初西流村“請神”活動時,隊伍后邊總會有浩浩蕩蕩的來自其他各村的善男信女。同一祭祀圈中的人們因共同信仰而聚集在一起,約定俗成地尋時而祭,既體現出祭祀圈內各個村落在祭祀龍王這一活動中的互動與交流,也體現出人們在參與“過唱”這一習俗時的內在動力。
以賽莊村五龍廟為中心的龍王信仰祭祀圈舉行的“請神繞境”活動停留在了1966年。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值得關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興修水利,旱情減輕。改革開放之后,經濟發展,人們思想意識逐漸提高,對于神靈的崇拜日漸淡化。移民搬遷政策的影響。2005年《關于山西省西山煤田萬柏林礦區采煤沉陷區治理有關問題的批復》宣告移民搬遷就此拉開帷幕。2006年8月組建采煤沉陷區綜合治理領導組經考察調研,制定了全面規劃。2010年,沉陷區村莊移遷工作一期工程結束,二期工程進度也已過半。2011年開始,搬遷采取分批進行方式。2013年,祭祀圈的中心村落賽莊村開始搬遷。伴隨著城鎮化發展、傳統耕作方式的改變等諸多原因的影響,原來的傳統農業信仰日漸式微,祭祀圈趨于消亡,現如今的龍王信仰,一如“過唱”,更多地成為人們關于傳統農業文明的一種記憶,那是一份鄉愁。
受移民搬遷政策的影響作為祭祀圈核心的賽莊村,現已幾乎無固定人員居住。隨著人員流散,祭祀圈自然不復存在了。村民自身條件的限制對祭祀圈的消亡也有不小影響。村民受各種因素的影響大多進城了,原來組織祭祀圈儀式的賽莊村幾乎無人。參與祭祀圈活動的村落更是全部步入了現代化的大門,成為新社區,農業傳統的消失導致了參與人員大量流失。由于維護祭祀圈傳統,保留祭祀圈記憶的老人們日漸衰老,而進山舉行活動,人員方面產生諸多問題。青壯年在外打工謀生和已經改變的耕種傳統,讓原來的村民更少回村。對于西流村、大東流村、小東流村、彭村等參與“祭祀圈”的村落而言,早已不靠天吃飯的人們逐漸不再去“請神”,只是會按時“過唱”。與農業傳統相伴而生的龍王信仰,逐漸被現代化的社會所解構,在解構的同時開始以另一種形態進行了重構。一如祭祀圈消亡以后,“過唱”習俗卻不知不覺保留了下來,并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遷過程中被一次次強化。體現比較明顯的是,人們在傳統的春節期間由于工作等諸多原因無法回家,定會在“過唱”這個節日回家慶祝,聯絡親朋之情。
祭祀圈因種種原因逐漸消亡,而因祭祀圈、廟會形成的“過唱”習俗卻保留了下來,它逐漸成為村落民眾之間交際與往來的重要方式,成為民眾對于故土思念的外在表現。與此同時,“過唱”習俗也完成了它在社會變遷中的一次再建構,即由原來依附廟宇、廟會的活動到現在成為一種獨立于兩者的重要交流方式,逐漸從一種關于村落、關于廟會、關于農耕傳統的集體記憶演變為一種地方認同?!斑^唱”不僅是一種習俗的固有形態而且是節日新的表現;新時期其通過去宗教、去神魅逐漸獨立于民間信仰,體現了一種與時俱進的生命力?!斑^唱”活動彌補了現代社會人際關系之間的疏離,讓背井離鄉的民眾稍解鄉愁。
正如王銘銘所說:“‘社會’是由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個地方的風俗和習慣構成的,處理人與人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人與非人之間的文化機制,也是人們想象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互為對應的文化機制”[14]。對于太原來說,“過唱”的傳統習俗是構成民眾群體社會的基本要素?!斑^唱”之時,相聚在同一屋檐下的親人們,思念故鄉,飲水思源的情感交流與民眾間的凝聚力在不斷加強?!斑^唱”這一習俗在無形中通過聚集村民凝聚力、促進村落間和諧、進行潛移默化教育等完成了自己向現代社會的轉型。其正在通過不斷適應社會,超越自身局限積極參與現代社會。
村民凝聚力形成。伴隨著祭祀圈的消亡與廟宇的衰落,祭祀儀式簡化了,只有簡單的供奉貢品、僧道儀式、叩拜燒香、請愿祈福。但“過唱”時卻熱鬧非凡,參加“過唱”的人員不減反增,從親朋好友擴展到原村落鄰居、村民甚至相鄰村落的村民;“過唱”的時間不減反增,并有延長趨勢。農業文明時期具有代表性的龍王信仰,在新時期的表現形態逐漸由以前的祭祀圈儀式轉化為了村落間的“過唱”習俗。一方面,對于保留鄉土記憶、保存共同地方知識具有積極作用;另一方面,對村民間的人際、村際關系起到了聯絡與協調的作用。這些都在無形中加強了民眾間的凝聚力。每到過唱之時,他們都提前準備,約定俗成地相互拜訪。的確在精神方面,他們達成了某種一致,在觀念上形成了一定的認同,即我們是一個集體。如今賽莊村的廟會上,全然不見了“請神繞境”的隊伍,只留部分信眾請香祈福、幾隊鑼鼓隊熱鬧非凡。但村民在廟會時走親戚的時間卻在逐漸加長。作為集體記憶的“過唱”,在大多數由于城鎮化等原因集體進行了搬遷或者部分階段性搬遷的村落的村民中保留了下來,并隨著村民進入新的社區,煥發出新的活力。廟會時間逐漸成為村民們走親訪友,互訴思念,聯絡感情的重要時間段。而在“過唱”的人群中,本村村民之間的相互拜訪也儼然成為一種常態。
“過唱”時必須攜帶的禮物讓我們更好地看到村民間是如何維系良好關系的。物質為外在形態的“過唱”禮物,被民眾儀式化地相互交換,也講究要禮尚往來。一如晉南地區春節拜訪時必須攜帶親自制作的花饃。從以前精心準備的自家當節的農產品和親手制作的油糕到今天提前幾天超市、市場里的千挑萬選。變化的是物質形態,不變的是民眾在精神上的交流。一如在主人家的飯桌上,始終不變的油糕,讓我們看到了由外在物質形態展現的傳統元素。在諸多因素影響下,多數村落的廟會時間由以前的七天變為三天,甚至像賽莊村這樣的移民搬遷村落的廟會時間,漸漸縮短到了一天。但“過唱”這種傳統的習俗,卻在環境發生變化時,悄然開始變遷,由廣義的“過唱”逐漸向狹義的“過唱”過渡。我們發現,祭祀圈消亡后,脫離了信仰的掣肘,“過唱”的習俗讓原本舉行活動的村落民眾間的聯系似乎更加緊密了。
村落間和諧相處。合作進行的祭祀圈活動讓村際關系更加融洽。神親關系為祭祀圈活動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卻在另一種程度上規范了“請神”順序。祭祀圈中率先“請神”的是西流村。究其原因是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賽莊村的龍母來自西流村①賽莊村龍王龍母傳說梗概:傳說五龍是(西流)的外甥,(西流)的一個姑娘在河里洗衣服,一個白胡老漢過來以后,讓她洗衣服,怕衣服漂走,拽了一下,把扣子拽了下來,含住,過來一陣風,一咳嗽吃進肚里了。她懷孕以后,家里不要她就被攆上山了。她到了西山,就在五龍洞生下了五龍。自從五龍在賽莊五龍廟安家,為村民帶來了雨水和幸福。。這一層神親關系讓西流村在“請神”活動中成為自然而然的第一家。賽莊村和西流村因神親關系而維系了共同的龍王信仰,大東流村、小東流村、彭村也因加入這一祭祀圈而與相距甚遠的賽莊村更加親厚。在“請神”先后順序上不同于別處的針鋒相對,大東流村、小東流村、彭村的村民對西流村率先“請神”毫無異議?!巴馍然鼐司思沂翘旖浀亓x的,我們可不是那種不守禮節的人”②訪談人:張暉敏;訪談對象:彭村村民;訪談時間:2021年1月15日;訪談地點:彭村村委會。。這里,不僅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而且也將人與人的和諧表達到了極致。這種被創造出來的虛擬親屬關系是由本無親屬關系的村落因共同的龍王信仰締結神親而形成的,而其他村落也因為加入了這一祭祀圈而成為一家人。在這些村落,民眾之間形成了觀念上的認同,他們相互交往、相互幫助,從而達到了和諧共處的狀態。這種狀態不僅體現在祭祀圈舉行的各種活動中,而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烙印。
作為集體記憶的“過唱”變為了一種地方認同的關鍵要素,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村落間關系的融洽?!案覀円黄鹛竦娜?,參加我們‘過唱’的人,都是一種人。就好像一家人一樣。前些年,路還沒有修好的時候,我們村前邊下大雨陷進了一輛車,這個人就是西流村的,我們村的人回來村里邊叫我們,我也去了。我們一起給他抬出來了。因為我們一起抬過神的人,那年他還來我鄰居家‘過唱’了。”③訪談人:張暉敏;訪談對象:塞莊村村民;訪談時間:2019年10月1日;訪談地點:賽莊村村委會。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村民們以是否因同一信仰而舉行過抬神儀式或者“過唱”來判定是不是自己人。在他們的觀念中,自己人似乎更容易得到理解、寬容與幫助。因為這個原因,兩個村莊的人會在下次遇到危難時相互扶持,施以援手。參與此次義舉的村民在村里會受到大家的贊揚與效仿。人們會根據自己的交際范圍、生活地域等來判斷對陌生人的信任程度,共同參加“過唱”也在無形中成為一種特殊的判斷標準。由此村際間關系也因“過唱”更加親密。
潛移默化地教化。民眾通過“過唱”時是否有人去拜訪這一標準對村落里、村際間的人員進行一次嚴格的篩選,同時對人際關系的和諧融洽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過唱”作為一種獨具地方特色的節日,其受村民重視程度不言而喻。從節日前的精心準備、到節日時的盡心款待,甚至在災荒年代的不曾間斷,均可窺見一二。以往民眾在“過唱”時會在家中大擺筵席,蒸糕餾飯、大宴賓客,其間留宿者也甚多,其熱鬧程度可見一斑。較之春節等傳統節日,“過唱”似乎更受關注;較之婚禮等民間習俗,“過唱”似乎也更加盛大?!斑^唱”之時,賓客滿座、人聲鼎沸預示著主人親鄰睦友,今年一定萬事順遂。
透過祭祀圈看民間信仰與地方的關系,不僅僅能找出祭祀圈的大致范圍,可以看到祭祀圈內的族群組織與族群互動,由此真實地理解民間信仰如何深入地方社會,成為凝聚地方社會的一股力量[5]。也可以看出“過唱”習俗作為一種民間文化現象在無形中完成自己在現代社會的一次再建構,在不斷繼承與發展的過程中進行了自我調適?,F代社會在快速發展創造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問題,一如移民搬遷村落居民對于新社區的疏離,對于家鄉的思念。“過唱”習俗正好彌補了現代化過程中人與人的疏離。如何充分發揮諸如“過唱”等傳統習俗在現代社會發展中的積極作用在此時就顯得尤為重要,其也將為我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提供新的視角。
“過唱”這種遍布太原地區的傳統習俗,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展現了獨特的地域文化。往日的“過唱”是一種依托于廟會去祈求風調雨順、家人安康的獨特習俗。而今天的“過唱”更多的是一種人們相互之間聯絡感情的地方節日,亦是民眾鄉愁的外化表現。龍王廟廟會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展現了人們往日對于神靈的依靠與虔誠,也表現了如今村落民眾之間的交際與往來。伴隨著祭祀圈的消亡,“過唱”的習俗保留了下來。民眾基于共同的龍王信仰形成了一種認同,這種象征性的社會空間結構的形成讓與“過唱”活動緊密聯系的廟會,成為一種集體記憶,讓“過唱”習俗本身演變為一種地方認同,即我們是同一個地方的人,我們有共同的文化與習俗?!斑^唱”在現代社會積極發展,完善自我的同時體現了民眾基于自身所處境遇的反思,無形中再現了我國傳統文化所追求的人際關系與生活方式,展現了我國傳統世界觀、人生觀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