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文, 郭 榮
(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2)
世界文學是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的文學研究重點議題之一,其很大的原因在于全球化的發展使得文學領域的眾多學者、專家開始反思國別文學和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在過去的十幾年內,學者們紛紛開始了重寫本國文學歷史的嘗試,并將之放置在世界維度上進行重新審視,由此涌現出諸多實踐性成果。美國學者則是這一領域中較為突出的實踐者,究其原因,不僅是由于西方學界出現了比較文學的學科危機,更是因為美國作為殖民地的歷史及其社會的多元性使得美國學者對這一問題的探究既富于挑戰也充滿新意。
2007年,宋惠慈(Wai Chee Dimock)和勞倫斯·比爾(Lawrence Buell)主編的《星球的陰影: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ShadesofthePlanet:AmericanLiteratureasWorldLiterature)正式出版,他們在書中強調美國文學只是全球結構中的一個褶皺(fold)和子集(subset),并以世界為圓周重新繪制了美國文學的地理地圖。[1]2010年,保羅·賈爾斯(Paul Giles)出版了《美國文學的全球重繪》(TheGlobalRemappingofAmericanLiterature),從而將文學分析、政治歷史和文化地理結合起來,重新定位了美國文學在跨國時代的主題。[2]2013年起,耶魯大學開始舉辦“世界中的美國文學”年會,并形成了對《世界中的美國文學》(AmericanLiteratureintheWorld:AnAnthologyfromAnneBradstreettoOctaviaButler)的有效補充。該部著作的主編宋惠慈認為,帕斯卡爾·卡薩諾瓦對世界文學的設想“與其說是一個‘共和國’,不如說是一個全景監獄”,并將“文學世界的首都——巴黎神圣化了”。[3]宋惠慈受到吉爾·德勒茲、費利克斯·瓜塔里和布魯諾·拉圖爾等人的啟發提出了“網狀形式”的世界文學觀,因而為理解塑造美國文學的全球力量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并進一步打開了美國世界文學研究的局面。
2018年由杰夫瑞·里奧(JeffreyLeo)主編的《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AmericanLiteratureasWorldLiterature)問世;2019年,學界又迎來了保羅·賈爾斯(Paul Giles)撰寫的《美國世界文學:導論》(AmericanWorldLiterature:AnIntroduction)。后者“從早期美國文學的作品到后現代主義,探討了美國文學的主題是如何從一個國家演變成一個全球現象的,并為認識這一現象以及這一主題在過去三十年中如何經歷了觀念上的重大變化提供了權威性的指南”[4]。而前者憑借“一種新的世界文學研究方法,將以語言、民族、形式或主題界定的文學文本群置于世界文學維度來分析”[5]9,不僅呈現出多元性、跨學科性和較強的可讀性,而且也豐富了美國“世界文學”的文學史文本,并為“世界文學”概念帶來新的思考。
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由安德烈·勒菲弗爾和蘇珊·巴斯奈特共同提出的文化轉向引發了跨越疆界的熱潮,后殖民理論、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解構主義等各種思潮都與文學研究碰撞出火花,在此種情況下,不僅文學經典在不斷形塑,而且文學研究也一直處于變化的湍流之中。解構主義在20世紀后半葉以席卷之勢動搖了所有穩定的范式和結構,耶魯解構派批評家希利斯·彌勒(J.Hillis Miller)于1986年宣布了“理論的勝利”,從而為美國世界文學的“疆界跨越”提供了進一步的理論支撐。以《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為例,美國世界文學的主要研究內容可以簡要概括為文學與跨越文學邊界的研究、世界文學理論和批評實踐、翻譯研究三個方面。
如今的世界文學學科語境與歌德兩百年前提出世界文學的語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的媒介不斷更迭,文學承載的樣態不再局限于紙質文本,翻譯實踐的增多、翻譯技術的日臻成熟使得人們能夠接觸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學作品。傳統的文學體裁主要包括詩歌、小說、戲劇、散文,但在各種理論思潮和全球化的作用下,文學早已跨越其原有邊界。20世紀各種理論的風起云涌導致“傳統的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之間的關系變得日益模糊,以至于歷史與文學、高雅與通俗、經典與普通之間的疆界需要加以重新劃定”[6]。“紙質文學在大多數人的生活中起著越來越小的作用。電影、電視、臉書和電腦游戲等新媒體取代了紙質小說和詩歌”[7],在《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中,文學的邊界已經擴展到政治連續劇、民間音樂、城市歷史、媒介傳播等領域,除對沃特·惠特曼、亨利·詹姆斯等人的經典文學作品進行研究外,艾米麗·阿普特還對政治連載《唐納88》和《紙牌屋》的呈現方式進行解讀,認為這些作品提供了一個時代的高清畫面;亞倫·賈菲也通過揭示卡夫卡的《美國》中的傾向性對弗魯瑟(Vilm Flusser)提出的媒介理論予以闡釋。可以看出,文學研究不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也不再只是針對文學作品的研究,文學與其他的文化產物都被放置在同等的考察位置上,從而不僅讓美國文學研究產生了諸多的切入點,而且也使得“美國制造”產生了“眾聲喧嘩”效果。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認識到,無論文學的疆界如何變化,文本細讀仍然是研究世界文學的一種重要手段。在《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中,期刊編輯喬納森·阿拉克的《美國世界文學中的阿米塔夫·戈什〈朱鷺三部曲〉》為這一研究方法作出了很好的示范。通過對戈什的三部曲進行文本細讀,阿拉克揭示,世界文學并不是源于后殖民主義或20世紀90年代的全球化,也不是源于美國對“911”創傷的反應,然而所有這些都影響了學者們對它的思考和作家們對它的實施。此外,阿拉克也指出:“(世界文學)仍然存在著其他地方的作家、作品和流派,它們在美國文學中沒有發揮任何作用,甚至沒有出現在英語中,但卻相互影響,在這種程度上,存在著一種獨立于美國文學之外的世界文學。現在也有一些美國文學作品,它們只從以前的美國文學中汲取精華,并對世界其他地方的文學不感興趣。”[8]無獨有偶,賈爾斯也指出:“對文本實踐的關注不僅僅涉及對文體技巧的欣賞,而且可以將文學敘事引向更‘遙遠’的世界視野。”[9]阿拉克和賈爾斯的這番見地為重新反思世界文學的概念帶來了十分有益的啟示。
理論建構和批評實踐作為文學研究中的重要內容同樣也在美國世界文學研究領域占有重要一席。現今活躍在世界文學研究學術圈的美國學者諸如弗蘭蒂·莫萊蒂、大衛·達姆羅什在世界文學理論建構方面有著較為突出的成果,前者的“文學進化論”“遠距離閱讀”、后者的“文學經典三層次說”都在學界產生了較大的反響。此外,世界文學與歷史社會、全球化、地緣政治的交織仍然是世界文學批評實踐中的重要內容。在《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中,羅伯特·卡塞里奧認為威廉·沃爾曼的《步槍》和《親吻面具》“以羅曼司、冒險和美學的名義展開了對歷史的反抗”[5]17。丹尼爾·奧哈拉認為詹姆斯·鮑德溫的《我頭頂之上》將種族問題帶入了晚期資本主義的空間,并形成了美國歷史的擬像。彼得·希區柯克考慮了美國文化在全球流通中的不同載體,通過對唐·德里羅第一部小說《美國人》中美國文化表面的混亂,以及奇曼達·恩戈齊·阿迪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小說《美國佬》中錯綜復雜的全球沖突進行分析,希區柯克認為,美國是文化帝國主義的載體,但美國文化卻傾向于在全球化的話語中掩蓋這一事實。加布里埃爾·洛克希爾在《惠特曼的多聲部詩歌革命:新世界文學中的平等與帝國》一文中認為惠特曼提出的詩歌革命展示了美學的政治多元性。由此可見,與世界文學研究緊密相連的歷史主義、全球流通、消費主義、政治話語等方面仍然是研究者們較為關注的領域。
阿普特在《反世界文學:論不可譯性的政治學》中指出世界文學的本質就是翻譯。雖然阿普特這一說法有言過其實之嫌,尤其是在無視作家創作的主體性和讀者閱讀的能動性方面;但可以肯定的是,翻譯在世界文學中確實扮演著重要角色。阿普特基于翻譯中存在的“不可譯性”,表明了她的反世界文學立場。[10]但在《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中,艾倫·辛格試圖利用黑格爾、唐納德·戴維森、羅伯特·皮聘和斯蒂芬·特納等實用理性主義者的觀點使可理解性而非可譯性成為文學研究的核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文學的世界性流動對拓寬人類思想的積極意義。此外,勞倫斯·韋努蒂曾在《翻譯、共同體、烏托邦》一文中也指出,翻譯孕育了一種對外來文化的共同理解,從而在目標語文化中構成一種獨特的交流行為。[11]無論是將可譯性還是將可理解性作為接近世界文學的關鍵,毋庸置疑的是,翻譯在世界文學的研究中將一直會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熱點話題,原因在于翻譯實踐持續不斷地涌現將會向這一課題提出更多的現實問題并要求學者們對其進行進一步探索。
通讀《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我們發現該部著作不僅涉及了進行世界寫作的作家,如亨利·詹姆斯;也對在世界范圍內進行文學創作交流的作家進行了研究,如沃特·惠特曼;還分析了跨國寫作中帶有世界性特征的作家,如阿米塔夫·戈什和穆赫辛·哈米德等人。由此可見,《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并非只聚焦于美國經典文學,一些“美國制造”的具有世界性特征的作品同樣也是該部合集重要的組成部分。自“世界文學”提出以來,關于“世界文學”的分歧從19世紀一直持續到21世紀。如弗蘭哥·莫萊蒂所言,對世界文學“我們沒有確切的概念,沒有組織構成世界文學龐大數據資源的各種假設。我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世界文學”[12]242。因此,為了回答這一問題,眾多的研究者從形塑“文學經典”的外部力量出發,對美國的“世界文學”進行了探索。
20世紀90年代,美國文學研究界出現了世界文學研究的復興,這不僅是解救西方比較文學學科危機的一劑良藥,而且也是為了避免文化帝國主義的形成而作出的嘗試和努力。然而,由于無論是歌德抑或是馬克思、恩格斯都未曾對世界文學這一概念作出明確的定義,因此,世界文學研究的復歸為21世紀的世界文學研究學者拋出了第一項課題,即“世界文學”何為?世界文學研究應該是歷史性的還是主題性的抑或語言性的?在過去的十幾年內,這一領域的美國學者對這一課題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見解。達姆羅什分別基于讀者、世界、文本三個不同的層面,提出“世界文學不是一部無限的、不可理解的經典作品,而是一種流通和閱讀的模式”“是民族文學的橢圓形折射”“是從翻譯中獲益而寫就的文學”。[13]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此定義指導下的世界文學研究往往對形成世界文學的歷史過程過多關注,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世界文學的主題性研究。
雖然達姆羅什對世界文學的定義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但他的歷史性闡釋又引發了一系列關于文學經典選擇的討論。達姆羅什通過提出“超經典”“反經典”“影子經典”來避免世界文學研究中的歐洲中心主義問題,但弗蘭哥·莫蘭蒂卻直截了當地指出:“世界文學是一個不平等的整體,其各個所屬部分(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文學)的發展通常受制于它們在整個(世界)體系中的位置。”[12]244中心小說不斷向邊緣擴散,它們不僅影響了邊緣小說,而且也將它們吸引到了中心小說的軌道上。無獨有偶,法國帕斯卡爾·卡薩諾瓦也認為世界文學領域的不平等性是一直存在的,但卡薩諾瓦認為世界體系不太適合文化生產的空間,并提出了“世界結構”的表達,從而指出處于從屬地位的作家以“距離藝術”為基礎而在世界結構內部實現了與中心文學的妥協。[14]可見,世界文學雖然有了明確的定義,但是由此帶來的問題卻沒有得到解決,歐洲中心主義思想、資本運作等外部力量仍一直影響著對世界文學的界定,且西方學界認可的以歐洲為中心的“文學經典”仍占據著世界文學的半壁江山,如此種種也就不難理解在美國世界文學的研究中,學者們的目光何以聚焦于文學的外部層面。
綜合上述提到的幾部美國世界文學研究專著來看,目前美國世界文學研究掀起了跨學科研究熱潮。美國世界文學的批評實踐大多聚焦于政治、歷史、文化層面,并在總體研究成果的占比上具有絕對性優勢。這也進一步揭示了美國的世界文學研究主要以文學的外部研究為主,而文學的內部研究則成為外部研究的附庸。此外,縱覽現今活躍在美國世界文學研究領域學者的觀點,他們關注的是文學憑借出版、翻譯、銷售而實現“世界化”(worlding)的過程或是“世界化了的”(worlded)文學,而非文學作品內部的世界性(worldliness)表征。彌勒對此指出:“在過去的幾年中,文學研究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近乎普遍的轉向,從理論研究轉向了語言本身,并且轉向了歷史、文化、社會、政治、制度、階級和性別狀況、社會背景、物質基礎的研究。”[15]彌勒的言論指明了世界文學研究呈現出重視外在批評而輕視內在批評的趨勢。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翻譯、出版等市場手段使得各國文學在世界范圍內更加快速地流通,形成所謂的“世界文學經典”,從而使得一眾學者對“世界文學”概念提出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世界文學作品視而不見;其二是20世紀后半葉噴涌出的各種理論往往對影響文學的外部力量投去過多目光,甚至于研究文學敘事藝術的經典敘事學也邁入了后經典時代,所以進一步推動了文學研究向外在批評的重心轉移。
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西方經典》中也進一步指出,文化唯物主義者、新歷史主義者、女權主義者在解讀諸如莎士比亞這樣的西方經典文學中的中心作家時往往脫離了其作品本身的美學語境,而轉向對影響他創作的社會力量進行解讀,他們希望推翻經典,以推進他們的社會變革計劃。[16]因此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已經成為社會、政治、經濟力量的下屬。而布魯姆這一“挽歌式”的評論同樣適用于現今的世界文學研究。現有關于世界文學的討論,無論是達姆羅什的“超經典”“反經典”“影子經典”,還是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的“文學世界共和國”,抑或是莫萊蒂的“文學進化理論”,有些充滿了批評家的個人主觀意見,有些充滿了歷史主義的印記,并且都未能完全突破西方中心主義的藩籬。他們所關注的,是經過資本主義市場擴散形成的“中心”文學。雖然世界文學提出的現實基礎之一便是社會人口流動性和資本流動性的增強,難道這就意味著世界文學研究應該以外在批評為導向?
事實上,文學內部才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文學性所在,雖然文學外部對文學的世界化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但是文學內部的世界性才能夠真正體現這一過程的結果,并且如果從文學內部來考量世界文學這一范疇,那么它早在歌德提出這一概念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在《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中,里奧利用阿爾瓦·努涅斯·卡貝薩·德·瓦卡這一兼具航海探險家身份的作家來例證“美國文學從一開始就分享了許多傳統上只為世界文學保留的關注和文本”[5]10的觀點,從而佐證了記錄殖民地生活和經歷的文本同樣也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從時間上看,這類“非經典”之列的文學其出現要遠遠早于歌德提出世界文學概念的19世紀。是以,美國世界文學研究在文本擇選上的多樣性不僅擴大了美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研究范圍,同時也將導向對美國的“世界文學”概念再辨晰。
從詞源學層面考量“世界文學”,歌德提出的“Weltliteratur”是一個典型的復合名詞,但當它“旅行”到法語中,就變成了“la litérature universelle”,而universelle為形容詞,由此可以得出,“世界文學”的內涵和語用在翻譯過程中已然發生了變化。無獨有偶,諸如俄語的“мир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孟加拉語的“Vishwa sahitya”,它們的“世界文學”表達方式都是將其語言中的“世界”與“文學”合成,形成一個短語。再到英語中的“world literature”一詞,“世界文學”概念更是語意含混,原因在于world既有名詞詞性,也有形容詞詞性,而如果采納后者的詞義,“世界文學”就應該翻譯為“世界的文學”,這一概念也就成了一個偏正短語。甚至,英語中還產生了“general literature”“universal literature”等不同版本的翻譯。對“世界文學”的不同翻譯、不同定義也反映出人們對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但是,通過追溯德語中的Weltliteratur一詞,不難得出“世界文學”在本質上應是一個名詞,而非偏正短語——“世界的文學”,但相較于前者,后者往往才是學者們關注的內容,尤其是對世界經典文學的界定。
事實上,Weltliteratur作為一個名詞,世界和文學在其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這也就意味著“世界文學”應包含“文學中的世界”和“世界中的文學”這兩個基本方面,且他們相互融合,共同參與到“世界文學”的形成過程中。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夠稱之為世界文學絕非只是外部力量作用的結果,其自身內在的更為本質的世界性特征才是其成為世界文學的根本性所在。現今著名的地理批評學家貝爾特·韋斯特法爾同樣認識到了世界文學界定中的不平等性的存在,因此,他通過借鑒德勒茲和瓜塔里的地理哲學思想提出了“越界性”(transgressiveness)的概念。他認為以往的邊界概念是一種“示播列”(shibboleth)(1)“示播列”這個說法來自于《圣經》,它本來是一個發音,但是卻在戰事中用來區分敵我。韋斯特法爾在他的作品里面采納這個說法,用來說明世界文學中存在西方文學和他者文學的界限。,它在“我們”和“他們”之間劃分了界限。韋斯特法爾通過將越界狀態和世界文學進行有效銜接,指明了處于文學內部的流動性問題,從而打破西方中心論的世界文學理念,建構世界文學的“莫斯比烏環”,實現世界文學的“網狀”大觀。[17]
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在他們合著的《文學理論》中提出了文學研究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之分,前者主要關注作品內部的語言、形式、內容、技巧、結構、方法等文學自身層面[18]65-67,后者則特別注重文學與社會、文化、歷史之間的關系[18]145-147。誠然,文學不可能完全獨立于某個時代和社會,但現有的大部分文學批評仍然將文學的外部研究視為文學研究的主要方面,從而脫離了文學本位。如果任由此種趨勢發展下去,那么文學研究最后必然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世界文學研究與整體的文學研究一脈相承,如若文學研究走入窮途末路,那么世界文學研究也將無可幸免。回溯到歌德提出“世界文學”概念之時的語境,他并非是受到了世界經典文學的啟發,而是在閱讀了一些在中國不那么“經典”的民族文學之后才產生了這一想法,進一步說,歌德與民族文學展開的交流主要發生在文本層面。因此,奠定“世界文學”概念最核心的部分應是文學作品內部的魅力,憑借這一優勢再結合外部力量才最終得以形成世界文學。
《作為世界文學的美國文學》將美國文學視為世界文學的出發點,并以其多元的研究方法給予世界文學概念再辨晰以重要啟示。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研究“內”“外”之分也許亦可以成為一個合理切入點。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提出了藝術作品“四要素論”,基于此我們也可將世界文學研究分為“作家、讀者、世界、文本”四個層面,其中文學的內部研究主要集中于文本層面。具體來說,文學文本在形式、內容、語言、結構、技巧等文學自身層面是否包含世界性特征、是否具有全球視野、是否產生普遍意義、是否受多種文明影響、是否具有與其他民族和國別文學展開直接或間接對話的具體表征,可以成為我們判斷一部作品是否是世界文學的重要因素。在全球化的語境下,對文學內部的世界性研究往往可以避免走入過度政治化和經濟化的歷史語境。就“世界文學”這一概念而言,它“已經不僅僅是歌德的前瞻式理想,還是一個變化著的動態概念”[19],因此揭示世界文學的本質比用大量的批評實踐來證明一部作品是否屬于世界文學之列更具指導意義,因為這不僅可以為文學的審美、創作等層面注入更多思考,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作家創作的主體性和能動性。
當然,強調文學內部的世界性特征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形成世界文學的外部層面。韋勒克提出的所謂“經驗存在”對世界文學的形成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世界文學的四要素看,作家、讀者、世界這三個要素可以被視為是一部作品的“經驗存在”,一部作品是否在世界范圍內進行流通、被世界各地的讀者閱讀和接受、其作者有無跨國視野或經歷,也可以是判斷該部作品是否屬于世界文學的重要因素,這也正是目前世界文學研究領域較為關注的層面。需要注意的是,文學雖相對獨立于現實世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也依賴于現實世界。文學的內部和外部往往是一種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狀態,文學在世界范圍內的流通可以為文學內部的世界性提供條件。因此,在世界流通日益增強的語境下,對世界文學的考察要完全擺脫文學外部而談論文學內部的世界性已無異于癡人說夢,而二者的結合則可以為世界文學提供更為清晰的輪廓。
再者說,文學的翻譯、流通、經典化往往需要幾年、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可以實現,鑒于我們生活時代的有限性,也許從文本內部探索一部作品的世界性特征可以為邊緣地區的世界文學研究帶來更多可以與國際學術界進行對話的可能性,從而進一步提升非中心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話語權。重申文學內部研究的重要性與肯定文學的外部研究并不相悖,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是文學的外部研究,它仍然應該是以文學為本位,或者說這種外部研究需要具有一種居間性(in-betweeness),在文學的內部和外部找到一個平衡點,并結合使用“遠距離閱讀”和“近距離閱讀(文本細讀)”的方式,如此才能在美學層面為世界文學研究帶來更多的啟示,避免將世界文學研究變為政治和經濟角逐的又一個場域。
綜上所述,美國世界文學研究往往將視野過多地投向了文學外部,從而忽視了文學內部的世界性特征。通過在美國的“世界文學”語境下對世界文學概念再辨晰得出:世界文學是一個動態的有限的集合,在這個集合中,它既沒有寬泛地包含世界上所有的文學,也沒有狹隘到只囊括“西方中心主義”架構下的經典文學,更不是與民族文學相對的文本群。概而言之,世界文學研究應以文學內部的世界性為本位,兼顧文學外部的世界化過程,并采用遠距離閱讀和文本細讀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合理闡釋。現有的美國世界文學研究成果不僅在世界維度中重新書寫了美國文學史,而且也豐富了世界文學文本,并為明確世界文學概念帶來了新的啟示。世界文學概念的規范化和明晰化不僅為美國世界文學研究指明了更為清晰的發展方向,而且也可以為繪制中國世界文學地圖、傳播中國聲音提供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和現實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