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營
(臨沂大學 文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0)
雷平陽說:“我的詩歌創作無非是年少時那些唱本的延續,特別是唱本的敘事性、韻律和直白而又生動的文風,毋需糾正地為我設定了我自認為不錯的創作框架?!盵1]雷平陽基于云南邊野的地域性書寫,被認為是有根的詩歌寫作,是血融于歐家營、心游蕩于昭通的關于大地、親情、鄉愁等日常存在的現場記錄,但詩歌評論界對其詩歌構建的地理性疆域的過于強調無疑會遮蔽雷平陽詩歌精神的內在氣質。雷平陽的詩歌選集就命名為《出云南記》,在自序中他曾這樣解釋“出”的題意:沒有置身云南之外、獲取另外空間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選取的這些詩作,其場域和旨趣不應該囿限于云南,它們可以應對地域性之外的更多的虛無、喪亂和沉默[2]1。雷平陽詩歌對云南江水、山脈、人情的考古式追尋,透出對神秘之域的敬畏和個人精神血脈根基的省視,但雷平陽的詩歌精神帶有更高的觀察視野和精神向度,他認為應該重建詩歌的尊嚴,保持詩歌精神的想象力、思想力和尖銳性,恪守對大地的敬意和對人性的寬闊悲憫之心。
雷平陽的詩歌精神,首先體現的是云南場域所形成的自成一格的精神品性。在詩中,他帶著悲觀和尖銳,錄記孤魂野鬼游蕩的高原,攝下植物豐沛、蟲羽翻飛的野地,更掃描原始林木被清一色橡膠樹替代的瞬間,雷平陽說,他的詩歌“只想將這野,帶到紙上,借以反對猖狂、霸道的詩歌政治學以及暴力般的工業文明”[3]96。另外就是詩人對中外作家的廣泛研讀拓展了他的精神疆域。雷平陽閱讀外國的托爾斯泰、博爾赫斯、米沃什、卡瓦菲斯、辛波斯卡婭、布羅茨基、佩索阿,也閱讀中國的詩經、楚辭、王維、李白、蘇軾、陶淵明、杜甫、蒲松齡、紀昀、劉義慶等。這種閱讀改變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認知生活的態度。任何人的詩歌精神無法切斷和他自己生活的聯系,雷平陽特別強調自己的詩歌來自“閱歷”。所謂的閱歷,既指向自己的閱讀周遭,也指向他在云南的不停行走。這種閱歷是對日常生活的貼近與省察,也是對其詩歌精神血脈的疏通。詩人楊煉說,詩歌精神應該是用詩的方式不斷激活詩人的生命狀態,詩歌能呈現出無限的歷史豐富性和廣闊的預留空間,“我們應該從他的詩作里,讀出無數本互相關聯在一起的書”[4]。雷平陽的詩歌精神,從其詩歌內容和詩歌的精神向度上來看,是記錄云南邊野的大地河川、野民鬼魂被拜物教所擠壓的存在狀態,把自然的無能為力和時代瘋狂性的作案現場呈現出來;其次是深深體味日常生活底部存在的疼痛和絕望?!拔镜哪赣H來到鎮上/賣掉了自己最后一個孩子/次日,有人發現,她暴斃于/破廟,衣不蔽體”(《在安邊鎮,一愣》)。人性的黑暗之處瞬間成了他的詩歌現場,他往往在故鄉的暗影之處安放自己痛苦的靈魂和心靈。雷平陽的詩歌精神帶有現代文化精神的濡養,他品味米沃什“釘死信仰”“至今還在傷口里種土豆”的痛苦感,也感受佩索阿一輩子待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卻自始至終對人世萬物勇于擔當的固執情懷;但對傳統文化,特別是古典作品,雷平陽卻凝聚著更深厚的精神情結,并使之成為自己詩歌寫作的精神來源之地。它們構成了雷平陽詩歌精神的譜系來源,而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杜甫的《杜工部全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則成為其詩歌精神譜系最醒目的來源之一。
雷平陽在文字中不止一次提到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到了地處小涼山的一個建筑工地,采訪完畢,便坐在工棚里讀隨身攜帶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它“帶給我的震撼和啟示,一點也不關涉迷幻術,它的美學傾向和直白而又難以把握的敘述方式,果斷地顛覆了我之前的話語形質”[5]108。雷平陽的表白至少讓我們明白,《酉陽雜俎》的閱讀修正了他詩歌的言說方式和敘述觀念,并從此確定了自己的詩歌方向:既保持和自然融為一體的錄記方式,又馳騁于自然和日常鏡像之上構建自己的精神性寓所。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被評論家李敬澤稱為“黑夜之書”:“《酉陽雜俎》是一本秘密的書,它有一種魔鬼的性質”;“在這部書的背面全面記錄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縱的怪癖……”[6]。而詩人雷平陽也被認為“是一個夜行者”,是黑暗中的蒼涼之音,“這是一個為靈魂尋找一絲光亮在寒夜側身擠過窄門的漫游癥者”,“他個人的生活與家族記憶的閃爍斑點構成了寒冷夜色里的一個冷冷的針尖”[7]??梢哉f,《酉陽雜俎》的詭奇與博豐開掘了雷平陽的記憶場域和文化符碼,讓他明白敘事帶來的獨特詩意和文字所隱含的精神命意,詩歌既要呈現日常生活的白日存在狀態,更要呈現被淹沒和忽略的黑夜的幽昧之象和驚駭之處。“黑夜感”讓他尋覓到一種獨特的詩歌存在空間,借此他形成了自己獨到的精神場域:被黑夜吞噬的物事到底是什么樣子?黑夜中的物事是否該保留存在的痕跡?《酉陽雜俎》給雷平陽提供了怎樣的文化場域,又為他確定了怎樣的經驗秩序?
《酉陽雜俎》是晚唐之際的筆記小說,段成式撰,內容計三十卷,前集二十卷、續集十卷。內容奇雜:人妖仙佛、鬼怪道魔、植物野獸等廣有涉獵;酒食珍寶、夢幻預言、喪葬盜墓、兇兆刺青等多方循跡;政事民風、醫藥技藝、礦產壁畫、宮廷秘聞、天文八卦等漫漶道來。可以說,《酉陽雜俎》是一部兼有志怪、傳奇、雜錄、瑣聞、考證諸類的筆記奇語,言事詭怪絕異,考辨縝密細微,文字信筆所言,散雜無拘。它既是中國歷史幽謐黑暗深處的詭異奇書,也是唐代日常駁雜生活亦真亦幻的點滴碎影。
首先,《酉陽雜俎》作為唐人筆記,錄記風格突出,魯迅先生言其“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至以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猶如類書”[8]。而“記”作為文體樣式,唐宋大盛,可以記器物建筑,記山川古跡,自然也可敘事記人,其體又稱雜記。段成式稱自己的《酉陽雜俎》是“飽食之暇,偶錄記憶”,廣泛尋訪,博聞探異,是錄詩書子史正集之余屑。其直錄其事之風范對雷平陽的詩歌寫作帶有很強的經驗暗示。雷平陽說,“記什么?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仿佛一個作案現場”[5]112。他很多的詩歌題目喜用“記”,如《木頭記》《生活記》《養貓記》《牧羊記》《八哥提問記》……在詩中記錄高黎貢,也記錄哀牢山;記錄臉譜殺狗,也記錄哀鴻蟲鳴;記錄基諾山的沉默,也記錄尼姑庵前的喟嘆;記錄云南被物質化欲望逼仄的無可退讓的山野河流,也記錄生生不息和草的尺寸相等日常底部人的命運。雷平陽的詩歌可以說既錄有自己的親歷,也有自己的聽聞。雷平陽說:“寫了那么多‘記’,意在探索人性,從根干上,從枝葉上,從想象中?!盵3]101從這里我們看出,雷平陽對《酉陽雜俎》的吸納揚棄之處:道法自然,直陳其事,選擇日常民間社會的幽昧黑暗之處,在歷史細碎的切片深處,記錄自然存在的一種無望的消逝和底層存在的無奈、無力感。這是“黑夜”中的存在,不要因為是在黑夜中,而在歷史的頁碼中找不到他們悄無聲息的存在。雷平陽的深刻之處在于以赤子心懷,用向下的姿態,從破廟殘垣處搜尋人性的細弱光芒和生命的安身之處;從塵埃草芥間,像礦工、尼姑、右派的兒子、囚徒、小職員、殺狗人、牧羊者等各色人中,看到一個個卑微人物的活命細節,并錄記人性的冰冷、麻木或者是喪失,讓人產生深深的虛無和絕望感。
他試圖在黑暗的敘述中尋找物事的真相。不妨感受一下雷平陽詩歌《臉譜》的錄記色彩和筆記氣息:“博尚鎮制作臉譜的大爺/殺象,制作象臉/殺虎,制作虎臉/他一直想殺人,但他已經老朽/白白的在心里藏著一堆刀斧?!边@首小詩是日常生活的瞬間場景,錄記的是臉譜制作人的平凡存在,但詩人仿佛穿透這種并不緊張的普通瞬間存在,感受到人性黑暗幽昧之處的緊張與凌厲:心堆刀斧。雷平陽簡短的詩歌敘事呈現的是人魂魄深處的魔性附身和黑暗心象,現場感和當下性特別強烈。
其次,《酉陽雜俎》敘事的奇詭性。段成式在《諾皋記》上曾語:“有生盡幻,游魂為變。”在書中,段成式把天界冥界人界貫通,草木魚蟲與禽獸人鬼感通變化,體現出相互依存的關系,展示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如:“郭代公嘗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盤,瞬目,出于燈下。公了無懼色,徐染翰題其頰曰:‘久戍人偏老,長征馬不肥。’公之警句也。題畢吟之,其物遂滅。數日,公隨樵閑步,見巨木上有白耳,大如數斗,所題句在焉?!盵9]此節雖為郭元振不畏鬼神之說,但敘述動感悚目,展示了人、鬼、物之間的自如貫通。這種憑虛造像的方式在雷平陽的詩歌中多有呈現。他的《天上的日子》敘述了在上天中寧靜無憂的日子,但最后卻話題一轉——“每次一旦想起人間/那些人過的鬼日子/哎,我真的不再奢求什么/就讓我們繼續下去/一萬年不動凡心/一千年抱在一起”。實際上,詩人在描摹上界天堂的時候,已經顛覆了天堂幸福的信諭,但天堂的單調無憂比起世間的苦楚來,寧愿不動凡心,透出了對世間大悲苦的體恤和存在虛無性的透徹體察。
自然,《酉陽雜俎》不僅是給雷平陽的詩歌在文化場域中提供了經驗秩序和詩意空間,更重要的是讓他從小說中讀出了詩,在其詩中強化了敘事,在敘事中強化了直擊人事的那種現場感與價值性。他的詩歌寫作呈現出一種冷靜的內斂的攝像術狀態??梢哉f《酉陽雜俎》給他提供了必要的精神譜系:“我要做的,無非是從迷幻或造象的場域中萃取詩歌觀念的現代性,繼而以仰視或平視的目光去尋找和發現動人心魄的詩歌元素,并最終歸結于干凈而質樸的語言?!盵5]109雷平陽用詩歌的方式構建了屬于自己的詩歌曠野和讓自己安身的心靈寺廟。
似乎沒有人把雷平陽的詩歌看成“詩史”,雖然中國有著悠遠的詩史傳統。學者張暉認為,“‘詩史’實際上是一個‘見證’及‘存在’美學”[10]。從這個角度言,雷平陽承續了這種“見證”與“存在”,他用攝像術的方式感知生活存在,記錄日常生活的縫隙、痕跡與苦難:記《一頭羊的孤單》,也記打工者《戰栗》的哭泣;記《集體主義的蟲叫》的統治力,也記《窮人啃骨頭舞》的迷狂。他把隱匿的事物、消失的存在、黑暗的卑賤的活命狀態刻錄下來,他把這看作是“文化與道德的作案現場”[2]1;他也保持了自己的抒情品格,他感知著生活的錘子敲擊世人的重量,也見證著故鄉、親人的悲慟與憂傷。杜甫的詩歌讓他明白詩歌抒寫的真正價值與意義。雷平陽的詩歌《行為藝術》有這樣的句子:“最出格的一次,我模仿中唐詩人張籍/偷來一本《杜工部全集》,在街邊/把它燒成灰,拌入飯中/吃的熱淚滾滾?!笨梢哉f,杜甫的身世之歌貫通了雷平陽詩歌的精神和情感的血脈,讓他直逼生活的現場,來呈現出生活的牢獄之痛。這也讓他的詩歌氣質凸顯人性化色彩,詩歌外觀上呈現出立足于泥土的原生態。對生活,雷平陽始終保持了一顆悲憫之心。
對杜甫的詩歌,世人有時不免過于強調杜詩“一人之詩”表現“一代之史”的力量,一味宣示他忠君愛國的節操,而忽視它是杜甫的日常存在之歌。在這個地方,錢穆先生的閱讀無疑更為敏銳:“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11]57;“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盵11]58。杜工部在講家常的敘述里,透出不著一字的妙處,也讓人看到他這個人情感的真正力量。而雷平陽詩歌的抒情強化了這種力量: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親人》)
雷平陽生活在云南少數民族族居區,他游走于滇南的佤山、基諾山、怒江之間,捕捉著石頭、河流、寺廟、蟲鳴的氣息,也錄記游走在天堂冥府、鄉野水間的故土親人的適暢、疼痛、卑微和掙扎。這首小詩在刪減的過程里,用極端化的情感表達了自己的悲憫之心和鄉愁的尖銳偏執。他的詩里總是看到一種無奈和逝去。面對機聲隆隆、礦渣如山的現實場景,他無法尋覓蟲鳴和星光、河流與祠堂,唯剩故鄉消失的絕望:“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我只能,在墳地里/扒開草叢,踉踉蹌蹌地尋找故鄉”(《在墳地上尋找故鄉》)。
首先,雷平陽的身上有著像杜甫一樣的士大夫情結,在和親人、鄰人、黎民的過往中,始終保有一顆藹然仁者之心。他認為,杜甫成為詩歌之圣,是因為他一直顛沛,被生活的牢獄所困,是“不多幾個看見詩歌之血汩汩流光的證人”[3]99??梢哉f,雷平陽也試圖成為這樣的證人。《訪隱者不遇》中這樣敘述:“隱者”去年“喝酒時,他多喝了兩碗/哭著問我,要賣出多少糧食/他才能離開家,滿世界去尋找/妻子和女兒”。幾個月后返回吳高窟時,“隱者”已去,詩人看到的是木條釘死窗戶的泥巴屋和鐵鎖。詩人不由得感慨:“我知道,他已經/身在異鄉,回不來了,心里一陣沖動/想放一把火,燒毀這魂飛魄散的/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斷絕后路。但我沒那么做/讓這屋子繼續站在山上,至少/可以多出一座,空氣和塵土的墳墓?!痹姼柚邪央[者妻失女散、自己客走異鄉的無奈與絕望敘述得平靜、純粹與沉重。有人說,杜甫把自己的宅心仁厚在詩歌里體現得淋漓盡致,“杜詩中無論是對親人,對友朋,對勞苦大眾,甚至是對敵方士卒,對動物植物,都寄托了深深的仁者之愛”[12]。雷平陽也用詩歌表達著“藹然仁者”的溫厚、尖銳與敏感:他聆聽《窮人啃骨頭舞》骨頭與骨頭彼此撞擊的聲音,也攝下《殺狗的過程》那痙攣的瞬間,他吟哦《春風咒》中遺落的悲苦和失落,也有《祭父貼》中無聲的幽咽……。雷平陽說,“在神示之前,我的寫作是盡人事。如果有什么法則的話,我會始終堅持在寺廟邊上寫作,寺廟的悲憫之光,將永遠照耀著我,讓我不會背離人性而展開虛妄的寫作”[3]99。
其次,雷平陽的詩歌中有很多黑暗的死亡意象:“白骨”“遺骨”“墳頭”“孤魂”“野鬼”……。這些意象透出很強的死亡意識,在詩中,雷平陽對“死亡”的理解有時是基于生命的清醒和透徹,但更多的時候,是面對死亡,呈示人活著的悲苦和沉重:“瘋狂的螞蟻像廢墟里陪伴亡靈/的文字,那不是死亡/是死了一次又死一次,上面壓著/泥土和枯骨。你用這種文字書寫/人變成灰燼,詩則是一個鬼國大放悲聲……”(《訪白樂天不遇》);“她會將懷中的白骨放入草叢,抽空/在溪水里,洗一洗自己滿頭的白發”(《春風咒》)。雷平陽認為,杜甫詩歌的傳統幽靈就在當下的現場借尸還魂,他只是一個現場記錄者。他寫外出謀生的兒子十多年杳無音信,無人贍養的老人只身來到墳地,打開了農藥瓶子;寫跳樓的女人,死了,衣袋里還裝著一疊不會死的賬單……。雷平陽說:“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在讀《杜工部全集》的時候,我看到的最多的兩個關鍵詞就是‘白發’和‘白骨’,它們是輪番揮舞的兩把鐵錘,不停地砸在我的頭頂,將我鐵釘一般地砸入地心?!盵3]96意象的一致性和相似性,從文學原型的角度言,它不僅僅是意象的復活和重現,而是體現了人類心理需求和情感體驗的恒定性、精神遺留物的遺傳性。換言之,杜甫和雷平陽詩歌意象“白骨”“白發”的反復,是民族心理和集體無意識中悲劇性情感的激活,是情感、體驗、心境的規律性和恒定性的反復再現,它保持了民族精神的根性。
杜甫的詩歌語言帶有“其言藹如”的意味,是溫暖敦厚,是“百年歌自苦”;雷平陽的詩歌飽含著大情,呈現的卻是觀察者的收斂與冷靜,詩歌的敘述也是淡定的、沉著的,內里隱含的是錘擊和刀刺的力量。
雷平陽這樣表述《聊齋志異》在他心中的價值:“枕邊書換了一茬又一茬,詩集相對少,尤其一直作為枕邊書的只有《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盵3]107雖然他說自己是把《聊齋志異》當作詩歌來讀,顯然僅僅從蒲松齡所刻畫的鬼魅狐妖的想象性和詩意性來揣度未免過于拘泥。首先應該是詩人生活世界的近緣性,讓雷平陽看到了自己詩歌的存在方式;其次是蒲松齡讓他看到如何使用那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構建自己的文學理想。
蒲松齡雖是生于詩書之家,卻一生落魄困頓,科舉屢試不第,多半時光是寄人籬下,以塾師的身份維系生活,但就是在這種蹇促落寞中仍醉于搜神談鬼。《聊齋志異》自序中說:“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13]他把文學的“青林黑塞”看成自己的心靈寓所、精神的溫暖之地。而雷平陽看到了自己生活的世界就是《聊齋志異》古老文字場域的借尸還魂:“我的老家昭通不僅每個村莊都有一本行進中的《聊齋志異》,而且現實生活中也總是房屋與墳墓混在一起,沒有邊界。人們在講述某些事件的時候,也老是將死人與活人放在一起,分不清誰死了誰還活著。”[14]也就是從《聊齋志異》中,他領悟到自己詩歌把握世界應該選取的方式,也看到了文學的歷史在現實中的返魅。他用現代性的鋒芒,來梳理當下的文學現場:“假裝只要有滇南這座庇護所/我就能琵琶別抱/或借尸還魂”(《在蒙自》)。并且《聊齋志異》也開闊了他的精神域場,讓他有了更多看待生活的視角:
聊齋志異:多出來一個世界,就等于說我有了兩個世界。我不關心它的隱喻,也很少沉醉于它的鬼喊儺叫,讀它,把它當成枕邊書,乃是因為那沒有邊界的世界,向我展示了隱身術并讓我愛上了一個個隱形人。[15]
《聊齋志異》讓雷平陽把一個人的位置放得很低很小,甚至縮小等同于塵埃,“激活內在視角或讓自己置身于小地方之外,用他者的目光打量讓自己迷醉的一切手邊的、眼前的、心上的事物”[16]。雷平陽就是用這種“隱身術”的詩歌言說方式,不停打量著著滇南那片鬼魅站立的土地。并且他對這種充滿鬼神的寫作充滿神往癡迷:“我幻想中最好的生活與寫作空間,類似于我在敘事詩(《養貓記》)所描述的那樣:在云南海波最低的某個洼地,構筑一座只有一個人居住的小寺廟,侶影侍燈,生活在世界的下面……廟不是佛堂,它應該是座本主廟,本主可以是孔丘、屈原、李白、蘇軾、但丁、布羅茨基、魯迅、托爾斯泰等等中的任何一個。我會傾向于劉義慶或蒲松齡。”[17]這種生活的詩意現場對蒲松齡來說更多的是無奈與悲涼;雷平陽則把蒲松齡請進神廟,自愿與之作伴,用卑微的方式生存在這個大世界的下面,和想象、虛無作伴,活在樹木的憂傷和泥土的疼痛旁邊。雷平陽在自己的閱歷上更傾向于劉義慶或蒲松齡作為世界之下的精神伴侶,這更多的是和雷平陽所期待的“詩歌的曠野”有關,希望文字更有野性,能夠用淡定冷靜之筆語人間的怪力亂神。雷平陽提到劉義慶,他觸摸的應該并非文人引以為傲的《世說新語》,而是那本言神記怪的《幽明錄》。在《幽明錄》里,鬼怪也都是在最合日常的生活里說人話、做人事,并且最有人情味;而《聊齋志異》則是延續了這種品格風范。
雖然一生蹇頓不堪,但蒲松齡用兩句詩表達了他對自己構建文學世界的用心:新聞總入鬼狐史,斗酒難消磊塊愁。說的是鬼狐實乃現實人生和自己的不平之意,是構建一個鬼魅的世界為自己的文學情懷“招魂”;雷平陽似乎很甘于自己的“小”,歐家營、小寺廟、小眼光、小角度……小到針尖上,但在其內心卻有文學的大抱負,認為禮失而求諸野,要構建的是詩歌的“紙上曠野”,清理詩歌中高高在上的東西和陳腐的氣息,要建“肉身”的小宇宙!他這樣理解米沃什:“僅僅基于他一生都把自己/放在這個國家的外面/寫出的詩稿,卻是這個國家的碎片/這個國家,至今還在傷口里種土豆”(《致米沃什》)。他認可米沃什寫作的這種“碎片”感,感知到了詩歌表達的是整個國家疼痛的闊達。云南的地方與現場對他來說,也如是,雖然記錄的是一地的片葉碎屑,承載的卻是世間萬物。他也是招魂,用直刺心靈和骨頭的方式敘述萬物、呈現事件,用“云南”這個詞根澆筑心中綿延的塊壘。雷平陽認為父輩的生活里就是住房和墳墓為鄰,日常生活里也是游走于人鬼之間,而他的筆無需虛構,只要記下這日常,就是最富有詩意的詩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不僅讓雷平陽有了安身立命的現場回家之感,也讓他對固守文學理想的邊緣狀態抱有了更大的信心。這種文學的理想似乎是立足于曠野、立足于民間,感受到世間的苦和疼之后所構建的是“鬼”“魂”一樣存在的野性與美好,如同沈從文所構造的希臘小廟,供奉的是人性。
每個詩人都有合乎自己氣質的詩歌信念,他自己的詩歌宣諭了這種氣質。雷平陽的詩歌,有學者認為是“行走大地,歌哭人生”,也強調了他的詩歌是來自“閱歷”和“曠野”[18],這是既看到了血脈之地——地域性對他的塑造,也關注到“閱歷”對其氣質的引領性;也有學者關注到他詩歌的魔幻敘事,“更多地摻雜著中國民間文化中的鬼神觀念以及云南邊地少數民族原始宗教中的萬物有靈論”[19]。他詩歌的“魔性”,既是生活現場的記錄,更深刻的是獨特文本對他的精神濡養。博爾赫斯說,影響自己詩歌信念的書籍是《一千零一夜》《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堂·吉訶德》[20]??梢钥闯?,這些典著都有游歷性,并帶有“冒險”的品質。而《酉陽雜俎》《杜工部全集》《聊齋志異》,應該是比較明顯地引領了雷平陽的詩歌信念,并塑造了他的精神氣質。可以說,《酉陽雜俎》對雷平陽的詩歌創作有當頭棒喝之意,使他有了柳暗花明的心態;閱讀杜工部全集,讓他感到精神之于生活不再是虛妄之詞;而《聊齋志異》則讓他的文學精神有了立足于荒郊野嶺的踏實之感。我們說這三部書是他詩歌精神最明顯的譜系來源,應該不是虛妄之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