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千凌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數字稅”成為多位代表委員重點關注的話題。
全國政協常委、民建中央副主席周漢民提出,為防數據濫用,必要時可制定專門法規,對數字資產征稅。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劉尚希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互聯網平臺公司快速成長,帶來可觀的稅收收入,但這些稅收其實是分散在全球或全國的購買者、使用者提供的,這會帶來稅收分配的問題。
而民進中央提交的一份關于縮小居民收入差距的提案也指出,出臺數字稅等稅種對收入進行分配調節,加快“數字稅”立法,并完善相關稅收配套政策。
事實上,數字稅浪潮已在全球興起。據人民網數據,2020年以來,無論法國、英國、意大利等發達國家,還是印度、肯尼亞等發展中國家,全球已經有30多個國家相繼宣布對跨國互聯網巨頭征收數字稅。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征收這項稅款的國家將繼續增加。
那么,我們就要問了,數字稅究竟為何重要?征稅背后又反映了怎樣的國際趨勢?中國應當如何應對?
隨著新一輪科技和產業革命席卷全球,數字經濟不斷蓬勃壯大,數據已經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發布的報告《全球數字經濟新圖景(2020年)——大變局下的可持續發展新動能》顯示,全球數字經濟在國民經濟中地位持續提升,數字經濟占GDP比重已由2018年的40.3%增長至2019年的41.5%,提升1.2個百分點,數字經濟對全球經濟的貢獻持續增強。
既然數字型企業從發展中獲利,那么對其征稅也是必然之舉。正如周漢民所言,“數據產品核心是產品,數據服務平臺核心是服務,既然沒有脫離產品和服務的屬性就應該納稅。這屬于所得稅的范疇,無非它的來源是數字收益。”
就目前形勢來看,數字型平臺企業所獲取的收益與付出卻極不對等。從產業經濟的角度來看,相比傳統企業,數字型平臺企業能夠以更少的固定投入、更低的經營杠桿,獲取更大的收益,且邊際成本和資產貶值幾乎為零。由于這種先發優勢,傳統行業和互聯網行業一開始就沒有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此外,由于互聯網具有數字化、網絡化、虛擬化的特點,平臺企業具有天然的避稅優勢,大量虛擬、跨境數字產品和服務并未被納入現有稅收征管體系,這進一步加劇了經濟產業的不公平性。
據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的《中國財稅研究報告——基于上市公司的測算》報告顯示,互聯網企業的平均稅率遠低于傳統實體行業。2017年,信息傳遞、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平均稅率為17.46%,僅高于農林牧漁業,相比之下,制造業、批發零售業稅率均高于25%。
從公眾的視角來看,數以億計的互聯網用戶是數據的真正創造者。用戶們無償提供自己的偏好、隱私,平臺企業借助技術優勢獲取這些信息,并加工、定價,作為生產要素加以利用或者出售。平臺企業由此賺得盆滿缽滿,但作為用戶的我們,不僅沒從無償貢獻的數據中獲取直接收益,還要時時受到精準廣告“轟炸”、大數據殺熟、隱私泄露等問題的困擾。
第三方機構Fair Tax Mark在2019年的調研報告顯示,亞馬遜、谷歌、蘋果、臉書、微軟、網飛六家美國公司在過去十年里,應納稅額和實納稅額的差值高達1553億美元,而其中尤以亞馬遜為最。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弗里德曼在《經濟增長的道德意義》一書中提出,好的經濟增長應該帶來道德水平的提升。當過于強調效率,把道德從效率剝離出來,經濟也難以實現可持續增長。政府作為公眾代表,自然有必要發揮經濟調節作用,以在效率與公平之間維持平衡。

目前有大量虛擬、跨境數字產品和服務并未被納入現有稅收征管體系。圖/視覺中國
不過,征收數字稅的導火索,則是跨國平臺企業的利益分配失衡引發的。
一方面,數字型平臺企業飛速壯大,頭部企業往往集中在發達國家,卻從世界各地攫取收益。例如,2019年的《財富》世界500強的排行榜上,蘋果、谷歌、微軟、臉書等美國公司躋身全球最賺錢50家公司之列,它們為美國賺取了巨額“數字貿易順差”。
另一方面,這些跨國巨頭在實踐中往往會利用不同國家的稅率高低套利。據美國福布斯網站報道,法國財政部部長勒梅爾曾指責,美科技巨頭如蘋果、谷歌和臉書通過將歐洲總部設在愛爾蘭和盧森堡等“避稅天堂”,它們在法國、德國等地開展業務賺得盆滿缽滿,卻享受著愛爾蘭和盧森堡的低稅收待遇,這顯然有失公平。
疫情也催生了數字稅。疫情對世界各國產生巨大沖擊,社會公共開支激增、經濟增長疲軟,各國政府為了彌補赤字迫切需要尋找新的稅基。
正如法國財政部部長勒梅爾所言,“數字稅從未像現在這樣合法和必要。疫情之下,科技巨頭的業務表現要比其他所有行業都好,因此需要承擔更多的義務。”
馬克思曾言,稅收是喂養政府的奶娘。無論哪一個國家,都不希望自己國家“喂養”了其他國家的企業。所以,自去年底開始,各國掀起了一股“反對跨國薅羊毛”的數字稅浪潮,在法國開了第一槍后,意大利、英國、澳大利亞、印度等30個國家都紛紛宣布了征收數字稅的計劃。
其實,從國際視角來看,數字稅本質是跨國公司利潤在國家間的再分配,這背后反映的是各國經濟形態進化不均衡背景下的利益沖突。數字經濟落后國不甘于淪為先進國的數據來源地和數字服務傾銷市場,它們希望通過稅收再分配,縮小與發達國家的數字鴻溝。因此,征收數字稅是全球各國的大勢所趨,而數字稅也僅僅是掀開國際數字爭端的一角。
雖然數字稅的征收是大勢所趨,但是政策的落地卻面臨著巨大的困難與挑戰,怎么征、征多少、會帶來什么影響,都存在種種問題與質疑。
首先,雖然可以肯定“數字創造了巨大價值”,但是誰,又是在哪兒創造了價值,創造了多少價值,卻是很難衡量的,這對傳統稅制最重要的幾大規則構成了全面挑戰:
第一,傳統的計稅方式是以企業注冊地來決定稅收收入歸屬的,但數字型平臺企業一方面能夠依賴網絡技術大規模遠程擴展經濟業務,具有“一點運營、服務全國”甚至“服務世界”的特征,顯然對傳統稅種的屬地征收原則帶來了新的挑戰;另一方面,網絡交易具備流動性、虛擬性等特點,往往會產生信息不對稱問題,平臺易實施避稅行為,這進一步加大了確定應稅行為和應稅活動實際發生地的難度。
第二,稅基度量也是個問題,其他要素都有明確的市場定價,勞動力有“工資率”,資本有“資本收益”,但是數據創造的價值應如何度量?
其次,即使數字稅能夠順利征收,但征稅之后,產生的“稅負轉嫁”問題如何解決?
以法國為例,據德勤會計師事務所和法國TAJ律師事務所的研究報告測算,自法國數字稅開始征收到2019年,增加的稅收負擔主要由使用數字平臺的消費者或企業售賣方承擔,而非大型科技公司。到2019年,征收數字稅帶來的額外稅收負擔有55%被消費者承擔,有40%被使用數字化平臺經營業務的企業所承擔,只有約5%的稅負是由大型科技公司所承擔。
總體而言,大型科技公司由于在市場中占據優勢地位,能將大部分稅收轉嫁給其他納稅主體,僅需承擔極小一部分稅負。因此開征數字稅的一大挑戰就是如何應對稅收轉嫁,盡量減少對消費者和中小企業的負面影響。
再次,數字稅所產生的影響也需要多方權衡,數字稅征收是否對中國的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營商環境有不利影響?對外視角看,是否會遏制本土數字企業發展創新?從外部視角看,是否會不利于“引進來”外國高技術企業,以及本國企業“走出去”?
最后,即使我們大費周折,終于解決了種種問題,但回過頭來看,征稅過程中產生的技術投入是否低于稅收總額?成本是否能夠覆蓋收益?
對于中國而言,必須把開征數字稅提上日程,而且行動越慢、代價越大。以國際視角來看,從發達國家到發展中國家,數字稅的全球化趨勢已變得越來越普遍,中國已經滯后。
一方面,中國大型科技企業的數量僅次于美國,部分歐盟成員國的數字稅計劃中更是點名提到中國互聯網龍頭企業,這意味著倘若以歐盟為藍本的數字稅改革在全球范圍內推廣,中國企業將首當其沖。
另一方面,境外數字企業已經從中國取得大額銷售收入,且這類銷售的規模越來越大,但中國對其中的“低價值進口部分”卻還未征收增值稅。自己不征收、別國搶先征收,就是將稅收蛋糕拱手讓人。
更進一步,盡早參與數字稅全球方案的研究和制定,這意味著規則權、話語權的爭奪,意味著能在“數字主權”爭奪中搶得一定先機。
以國內視角來看,數字稅征收除了能縮小行業間收入分配差距等作用,還應與當下的反壟斷的背景結合來看。
目前,數字經濟發展呈現顯著的“馬太效應”,平臺規模越大、積累用戶越多、掌據數據也就越多,從中獲取的收益也就越多,這會進一步促進平臺發展壯大,從而形成“強者愈強”的格局。
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三季度,互聯網TOP10企業市值在行業內占比達83%,同比增速為15.2%,而其中三家頭部企業的市值增長則超過了30%。以互聯網廣告的利潤分配為例,2019年,中國互聯網廣告總收入約為4367億元人民幣,占總體廣告收入50%以上,前五大互聯網巨頭占據了近七成市場份額。
大型平臺企業的蛋糕份額越來越多,中小企業越來越少,這可能會導致大量中小企業退出市場,這種后果會導致服務價格不再圍繞其價值波動,不僅擾亂市場秩序,而且會損害消費者的利益,對整個數字經濟健康發展將產生重大不利影響。
古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鑒于數字經濟已經占據中國經濟三分之一以上的體量,并將持續發展壯大。所以必須盡早把數字稅征收提上日程。通過數字稅的實施來引導頭部互聯網企業意識到市場公平競爭的重要性,并促進傳統企業實現產業結構提質升級、中小企業發展創新,建立更加公平、更可持續發展的市場體系。
但稅收作為促進公平的一個手段,其本質也要注意效率與公平的關系,即如何在營造公平有序的競爭環境之中,促進數字經濟發展壯大。
對此,應將重點放在大型平臺企業身上,而對中小企業“網開一面”。在這一點上可以參考法國經驗,法國數字稅的征收對象是年營業額超過7.5億歐元,及在法國收入超2500萬歐元的數字型平臺企業,明顯是為了保護中小型數字公司。與此同時,法國還為企業提供了大量的研究和開發補貼,僅在2018年,法國對境內企業的研發支出適用43%的稅收補貼率,是經合組織成員國中最高的。
中國的“十四五”規劃和2035遠景目標綱要指出,堅持放管并重,促進發展與規范管理相統一,構建數字規則體系,營造開放、健康、安全的數字生態。既然是生態,那必然要減少個別主體的負外部性、調節不同主體之間的利益分配,以生態多物種的共同繁榮為最終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