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玉雯
摘要:《沼澤地上的房屋》是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于1995年創作的詩集,而作為第16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其詩歌中的女性主義特色自然是不可忽視的。《沼澤地上的房屋》中的女性意象都存在著令人厭惡的意味,這不免使讀者產生疑惑,作為女性的格麗克為何如此創作呢?文章結合波伏娃的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探究詩集中女性意象存在的深意,以此了解到格麗克是分別從他者和自我的角度出發,對女性的現實處境進行剖析及描寫,并最終將兩種角度合二為一的。格麗克將女性的痛苦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對現實的不公表示憤怒,試圖喚起女性的自我意識。
關鍵詞:露易絲·格麗克;《沼澤地上的房屋》;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7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20-0106-04
露易絲·格麗克是202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當代女詩人。作為一名詩人,格麗克注重將個人感受滲透于詩句中,利用詩句客觀地詮釋世界。而作為一名女性,她的詩歌同時包含著女性的一些憤懣。格麗克以自己為鏡面,將集體女性的現實面貌及處境完整地反射于詩歌中,這在其詩集《沼澤地上的房屋》中有突出表現。詩人真實地描繪出女性處境,真實到就像親身經歷過一般,而這種真實的出現一方面是因為其女性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其童年經歷,家庭的不幸福、父親的嚴厲、母親在家庭中的處境等構成了格麗克痛苦的記憶。她站在客觀角度真實地反映現實,同時融入一些個人的經歷及感受,因此其詩歌展現出的情感才會如此真實、具體且有力。
1??? 他者角度:遮蔽雙眼的抵擋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中提出:“作為一個整體,詩藝的產生似乎有兩個原因,都與人的天性有關。從孩提時候起人就有模仿的本能。”[1]模仿是主體對客體情感的探尋,并在探尋過程完成后對客體行為進行共情基礎上的描摹,格麗克在詩集中就以這種方式對媽媽的意象進行他者角度的描寫。
首先,在男性眼中,女性是父權社會中的他者,是弱性的他者。在詩歌《寫給媽媽》中,格麗克第一次將母親作為意象進行描繪,但她并沒有直接描寫“媽媽”的生活處境,而是從生命之初開始,即“我”處于“媽媽”身體中的時候,利用共情敘述了“我”透過“媽媽”的眼睛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無盡黑暗——“你站立在那兒,遮擋著/你的眼睛,但這是/夜里,月亮/駐扎在櫸樹上/又圓又白”[2]。夜晚,月亮將白光灑在櫸樹上,地上的人們卻感受不到月光的洗禮,周圍一片漆黑,但在黑暗中“媽媽”仍然遮住自己的眼睛,這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習慣于遮住雙眼生活于黑暗中嗎?詩人在最后給出答案:“一片沼澤/繞著房屋生長/一簇簇苔蘚/在暗影后蔓延,借著/植物薄紗的顫抖而流動。”[2]沼澤般的現實藏在光鮮亮麗的表層后面,痛苦在無意間不斷蔓延,“媽媽”遮住眼睛是現實所逼,是被動的,而長時間的被迫遮住雙眼最終會導致女性個人意識受到限制并逐漸消失。正如波伏娃所強調的,女性的從屬地位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男權文化創造出來的,被動成為弱性他者是每天經歷恐懼、無助,被壓抑到無法呼吸后慢慢形成的結果。
其次,在女性眼中,男性也是他者,是強勢的他者。在《靜物》《詩》以及《上學的孩子們》中,詩人借助之前黑暗般的感受,對“媽媽”現實中的處境進行了共情基礎上的模仿,分別對“媽媽”在家庭、婚姻及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及處境進行了具體描述。在家庭中,“媽媽”是安靜的照相師;在婚姻中,“媽媽”是重復討好丈夫的妻子;在社會中,“媽媽”是一直勞作卻沒有回報的奉獻者。而這三種處境的共同特點是重復、不重要以及無結果。格麗克在《詩》中提到“這是痛苦的/一種形式”[2]。如果用畫筆對“媽媽”的生活進行描繪,整幅畫的色調必定既單調又沉悶。確實,在格麗克的描述中,“媽媽”就像陀螺一樣旋轉于生活邊緣,不敢跨出現實給自己劃好的界限,也沒勇氣再往圓圈中心邁進,因為圓圈中心是控制與男性。女性將自己作為主體后,卻發現作為他者的男性是力量的代表,掌握著整個社會的絕對話語權,于是她們逐漸認命于接受男人所給予的錢財,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小孩,自己似乎處在這一黑暗話語中無法掙脫。這使得女性在被男權枷鎖束縛的同時,又在自我意識的尋找中深陷于靈肉矛盾的沼澤中,雖想掙脫但力不從心。
最后,在《愛之詩》中,格麗克將這種共情模仿上升到極致,在結尾處提到,“并不奇怪你是現在這個樣子/害怕血,你的女人們/像一面又一面磚墻”[2]。這里的“女人們”指的是“媽媽們”,也就是所有女性。女性“是由男人決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是”[3],如同磚墻一樣堅硬且無味,自主的情緒波動絲毫不存在,而孩子目睹了母親的痛苦后,將這種痛苦映射于自己身上,一次次想打碎這磚墻般的死的體驗,換來的卻是遍體鱗傷。被男權控制的女性不僅被男性遮蔽了雙眼,同時自己也成為一面又一面的磚墻去抵擋傷害,但變成磚墻并不意味著變得堅強,只會使自己變得更加冷漠和呆滯,當全世界只剩下磚墻在周圍時,遮蔽雙眼的自我麻醉便成為習慣,停止對人生意義的追尋便成為最后的武器。
2??? 自我角度:擺脫恐懼的迫切
“如果說在詩歌形式上,格呂克更多地繼承了‘自白派’詩歌的傳統,那么在詩歌的思想精神上,可以說她繼承了美國女性運動的財富和女性詩歌的傳統,哪怕是不自覺的——類似的繼承更可能是她首先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從自身的感受和反思,逐步走向自覺的。無論自覺與否,格呂克都成了當代美國女性寫作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4]《沼澤地上的房屋》是格麗克于1975年創作的組詩,其主題同標題一樣,一直處于即將陷入沼澤的恐懼與痛苦中,盡管試圖保持些許冷靜,不至于因為在沼澤中掙扎而快速陷進去,但內心本能的反抗與逃跑的迫切使得詩人在面對自我時無意識地表現出恐懼,并從自我意識流動的發現中轉向對集體意識的掌握。
格麗克作為現代詩的接受者,其詩歌中的意象也應該“被強調為詩歌的主要組成部分,是理解詩意、詩的結構的效果以及詩人主體人格精神的重要線索”[5]。而在《沼澤地上的房屋》中,詩人所用的語言經常表現出對女性的恐懼甚至是逃避,如詩歌《黑暗中的格萊特》提到,“如今,遠離了女人們的控制/和她們的記憶,在父親的小屋里/我們入睡,再沒有饑餓”[2]。童話中的小女孩格萊特在被繼母和父親扔到森林后,又被巫婆抓住,后來她努力逃出森林,擺脫了巫婆,并回家與父親一起幸福生活。詩句中的“女人們”本身指的是童話里的巫婆和繼母,但格麗克卻想用“女人們”這一詞概括世間所有女性,似乎所有女性如同巫婆般那樣惡毒、兇狠。另外,在《愛之詩》中,詩人稱“并不奇怪你是現在這個樣子/害怕血,你的女人們/像一面又一面磚墻”[2]。從自我中逐漸發現,原來一切的恐懼都是來自女人,詩人以直白強硬的詞語表現出“我”對女人的極度害怕及恐懼。但詩人是真的對女性有強烈的厭惡嗎?從詩歌《貞德》可以看出,詩人借圣女貞德的故事表達對現實社會的厭惡,在詩歌最后,詩人寫道:“此刻那聲音回答說我必須/轉化為火,那是上帝的意志/并且已命我跪下/求神保佑我的國王,并感謝/敵人,我的命是欠他們的。”[2]這似乎是因為敵人受到了“我們”的傷害,所以上帝才會懲罰“我”的國家,讓“我”變成火,但其實不然,“我”只是無辜的人,“我”的國家也是無辜的,這是詩人借用反諷的手法,表現對整個社會、對現實不公的憤懣以及厭惡,揭示出真正的恐懼來源于父權社會。在這一社會中,“人類是男性的,男人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相對男人而言來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作一個自主的存在”[3],女性只是男性統治社會的工具,是社會矛盾的犧牲品,女性的行為不是自發的,而是社會的命令。格麗克曾說:“很久以前,我就很清楚,要寫真正的詩,我就要在人民群眾中生活……除去必要的中立之外,我還得培養與他人產生共鳴的意愿,不是與某一單一的人共鳴,而是與整個人類社區共鳴。”[6]在這里,詩人回歸自我,表達出自我在社會生活中的感受。當一種個別現象作為人類普遍所處的境遇時,這一個別現象就會被偽裝成普遍現象慢慢發展。格麗克正好發現了這一點,她試圖以丑化女性形象的方式將個別現象放大,從而揭露社會中女性失去自我的普遍現象,表達對整個男權社會的控訴與憤懣,試圖以此喚起女性集體的自我意識。
3??? 思考與接受:雙重視角的相遇
《蘋果樹》是詩集的最后一首詩歌,蘊含著無盡的思考。在這首詩里,格麗克讓“我”再一次回到懵懂時期,這與詩歌《寫給媽媽》相呼應,但這次“我”是作為像“媽媽”一樣的女性去面對嬰兒的變化的,似乎是“我”經歷了一次次痛苦之后以新的身份去面對現實與社會。在面對嬰兒“削瘦的肋骨”以及“藍色莖管上的心臟”時,“我”沒有了過往的怒吼以及厭惡,只是“等著看他將怎樣離開我/在他的手上,地圖已經顯現/仿佛是你刻在那兒的,還有/那死寂的田野,那扎根河流的女人們”[2],思考著嬰兒在未來會經歷的痛苦。同時在毫無生機的田野邊上,可憐的女人們依然長久扎根于冰冷的河水中,這表面上是殘酷的女人們在帶領著嬰兒去經歷痛苦,其實卻是女人們一直受到痛苦現實的折磨,嬰兒痛苦的來源只是女人們的經歷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主動給予,而是被動選擇的。《蘋果樹》是詩人對以往痛苦經歷的思考,其借此重新獲得死的體驗。
而在思考中,詩人表現出的不是愈加強烈的排斥,更多的是自我對他者的接受。詩歌《海棠》中,“我”醒悟到“死亡/也有它的花朵/被稱作/傳染”[2]。“媽媽”將痛苦傳染給“我”,在這時,兩種視角開始結合,“我”不再逃避,就算知道會有死亡般的體驗,但“那時你站在那兒/滿手的花朵/因為它們是禮物/我怎能不收下”[2]?之前的厭惡與拒絕,在這時變成了欣然接受。是啊,“媽媽”給的禮物怎么能不收下呢?之前從他者角度對“媽媽”進行共情上的模仿,以及從自我角度不停地宣泄對“媽媽”的不理解和厭惡,所有對立的感情在這一刻相遇,但相遇融合并不是自我對他者的改變,而是一種接受,是對所有對立感情的全盤接受。
“自我要實現自己的人格,一方面要忠實于自身的欲望沖動,另一方面又要考慮自身外的社會制約。而且自身欲望沖動往往受社會制約阻礙,這樣,自我人格面總是處在一種矛盾的與思考的人生狀態下,他總是在為如何既保存自己的真實又適應社會的規定而塑造自己。”[5]格麗克在詩集的最后將共情模仿與自我宣泄的感情相融合,在一次次的自我與他者的相遇中完成對以往女性失去自我意識的行為的接受,從而在尋求與完善自我意識的同時,喚醒女性的自我意識。她不停地在現實的沼澤中尋找掙脫出去的方式,盡管長期生活于沼澤中已經筋疲力盡,但其仍然試圖在痛苦中涅槃,格麗克在《沼澤地上的房屋》中經歷了對現實發出怒吼以及對女性無法實現自己價值而感到郁悶的自我掙扎過程之后,最終以冷靜的思考撥開蒙蔽視線的迷霧,認識到女性并不是甘愿被現實的一切所擺布的,只不過現實如沼澤般一直吞噬著她們,以至于女性逐漸被教化成功。正如波伏娃所說:“我們比男人更深入了解女性世界,因為我們扎根其中;我們能直接把握,作為女人的事實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3]深知這點的格麗克利用他者以及自我的痛苦回憶激發女性自身的痛苦感受,以強烈且殘酷的方式一次次觸碰女性的傷口,以此喚醒她們的意識,促使其實現對自我的救贖。
4??? 結語
確實,從《沼澤地上的房屋》中可以感受到專屬于格麗克的女性寫作特色,即她能夠在他者和自我兩個角度上來回地游移,并不會一味地對男權社會的不公進行諷刺與揭露,也不會急切地宣誓女性的權利,而是用不同的方式詮釋女性的掙扎及痛苦,將其真實地擺在世人面前,使讀者在不經意間了解到這些,并產生一種親身經歷過的感覺。這正是格麗克秉持的信念,她注重通過心理分析一層層地剖析內心深處的感受。詩集中“我”對“媽媽”由淺入深的感受也是格麗克一直運用的寫作手法,她帶著讀者無限地深入內心,以此將真實的體驗帶給讀者,將女性生活具體地、毫無遺漏地展現出來,這不僅是為了喚醒女性的自我意識,也是為了揭露殘酷的現實,以改變世人對女性的固有看法。
同時,這部詩集無論是敘述角度上,還是語言的運用上,都極具女性主義特色。女性主義不僅僅是為了爭奪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及權利而存在的,更是為了尋找女性丟失的自我意識而出現的。而格麗克的詩歌利用多個角度以及流動性的語言,試圖從自我出發,將自我痛苦與女性在現實中經歷的苦難與折磨聯系起來。在格麗克的筆下,殘酷的現實如同包裹木乃伊的麻布一樣密不透風,女性在茍延殘喘中試圖表達自己,通過一次次的撞擊,使旁人感受到同樣的痛苦,以此向世界求救。格麗克試圖通過不同視角對女性進行干預并喚醒其自我意識,利用這部詩集表達女性的痛苦心聲,換句話說,《沼澤地上的房屋》正是女性一次撕心裂肺的吶喊。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47.
[2]露易絲·格麗克.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M].柳向陽,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261-262,268,272-273,259,278,275-276.
[3]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8-9,28.
[4]宋寧剛.自白、神話與女性敘述:論露易絲·格呂克的詩歌創作[J].西安財經學院學報,2019,32(1):123-128.
[5]吳忠誠.現代派詩歌精神與方法[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123,24.
[6]露易絲·格麗克.證明與理論:詩歌隨筆[M].霍普威爾:伊珂出版社,1994:1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