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間貴子”還是“迷途羔羊”*
——猶太啟蒙運動時期的音樂家門德爾松及其家族

葉 紫

（天津師范大學音樂與影視學院,天津 300387）

穿過歷史的煙云，1829年3月11日星期三晚間一場令人震撼的音樂盛會在德國柏林聲樂學園音樂廳舉行，聽眾席上哲學家黑格爾、詩人海涅和普魯士王室成員赫然在列。年僅20歲的菲利克斯·門德爾松執棒公演J.S巴赫的鴻篇巨作《圣馬太受難曲》。這是此曲湮沒于世間百余年后首次重見天日，在人們驚嘆于巴赫復調音樂之恢宏與精深的同時，這場慈善音樂會顯示出其更為重大的歷史意義——復活的《圣馬太受難曲》標志著巴洛克音樂復興的開始。在復興巴赫音樂的歷史功勞簿上，門德爾松可謂濃墨重彩地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豐碑式貢獻。然而這段復興之路走得并非順暢，雖然門德爾松可能是同時代音樂家中繼莫扎特后獲得最廣泛成就的音樂家，但筆者并不能認同一些文章中僅憑其區別于同時代絕大多數音樂家窮困潦倒的生活狀況，就認為其對人生的黑暗一面毫無所知的觀點，一直以來籠罩在門德爾松頭上的陰云，是其家族的猶太血統與身份。

18世紀是人類思想史上一個不同尋常的時代，因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所引領的人文主義傳統、對宗教神學的質疑與批判、對理性、科學與世俗化的需求和推崇，成為那個時代的基調。18世紀70年代，歐洲散居猶太人受到了一種新思想的沖擊，即猶太啟蒙運動，在西方思想史上通常被稱為“哈斯卡拉”（哈斯卡拉是希伯來語“Haskalah”的音譯，意為“啟蒙”）。啟蒙運動一改之前猶太人懼怕被同化的心理和習慣，鼓勵同化、號召熱情接受猶太人所寄居之宗主國的語言、服飾以及行為舉止；這份前所未有的沖擊波與吸引力深深震蕩著猶太隔都（ghetto）的高墻，墻內的猶太人經歷了幾個世紀的沉悶生活與對自身文化的痛苦反思后，以進取和務實的巨大熱情，投入到這場前景未卜的新鮮思潮中。在這一前所未有的思想運動中，音樂家門德爾松的爺爺摩西·門德爾松成了先行者與引路人。摩西·門德爾松出生于德國東部小城德紹，隨著思想和視野的不斷拓展，他引起了柏林學術界關注。1755年，門德爾松與萊辛合寫論文《波普，一位形而上學家！》憑借萊辛的引薦，門德爾松得以進入柏林啟蒙運動的精英圈子，1763年，摩西因獲得普魯士科學院最佳論文獎而一舉成名。柏林知識界對這位用德語發表著述的猶太第一人充滿了好奇與敬意，德皇授予他“有特權的猶太人”稱號，享有不受驅逐的特權。在1776年，門德爾松模仿柏拉圖的古典對話體《斐多篇》出版了專著《斐頓篇》，以非凡的智力、深邃的思想、嚴謹的邏輯和謙遜的品格被稱為“德國的柏拉圖”和“猶太人中的蘇格拉底”。與此同時，身為猶太人的門德爾松毫不掩飾對自身猶太教的信仰維護與獨特感悟，這種可以稱之為“猶太自我熱愛與自我仇恨”的矛盾情感致使其一方面在德國社會中為猶太教辯護，另一方面又渴望對猶太教義中不合時宜的成分進行改良。摩西·門德爾松傾其畢生之力溝通猶太陣營與非猶太陣營，他指出，猶太民族必須要從生活了幾百年的隔都中走出來，尋求自我解放的途徑，不要再作為外族人，而是要把自己融入德意志的社會生活中。為了讓德國主流社會更多地了解猶太教，清除語言帶來的理解壁壘，自1780年起，門德爾松開始將《希伯來圣經》譯成德語。盡管許多攻擊文章斥門德爾松為異教徒，但許多不同宗派的基督徒，都贊揚這位雄辯的猶太人，歐洲知識界稱其為“猶太人中的馬丁·路德”。門德爾松還提倡世俗教育，主張猶太學校需開設多樣性的世俗課程，1781年，一所猶太自由學校在柏林創辦，這所學校的辦學模式被作為樣板在歐洲多地推行。門德爾松身體力行，將自己家變成了德國上流社會名流、來訪學者和音樂家交流的沙龍。其六個孩子中三人改信了基督教，其中亞伯拉罕·門德爾松繼承了猶太民族擅長經營的特點，成立了著名的門德爾松家族銀行并成為德國歷史上的金融巨子。他為自己的兒女——著名音樂大師菲利克斯·門德爾松和其姐創造了富足的生活條件和良好的家庭教育氛圍，并借由家族沙龍在很多領域擁有出色的人脈資源。在罕見巴赫作品的年代里，已是名門貴子的門德爾松已經可以在家庭音樂會中欣賞到巴赫作品，甚至接觸到作品抄本。雖然小門德爾松在父母的安排下接受了基督新教的洗禮，并取教名“雅各布·路德維希”，其父也曾嚴肅告誡他需要放棄“門德爾松”姓氏改用“巴托爾迪”；雖然以各種形式來證明他已經接受基督信仰，作為新教徒的門德爾松家族與自己也無法完全摒棄猶太傳統和靈魂，而完全融入德國社會并為其真正接納，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甚至使一些啟蒙運動的贊成者也在一些場合中表現出思想與行動的矛盾性。對于年輕的音樂家而言，或許公開復演《圣馬太受難曲》就是以一個新教徒身份的猶太人通過為西方世界復興最偉大的基督音樂，來推動文化認同的契機。

復興的《圣馬太受難曲》在音樂廳而非教堂的第一次公演，使之適應當時的音樂廳文化，讓這部偉大的作品在離開教堂的宗教儀式環境下仍然能為觀眾所歡迎，我們仍要為門德爾松的這一創舉由衷贊嘆！1835年門德爾松定居萊比錫，其創辦的萊比錫音樂學院，成為德國第一所音樂學院，萊比錫成為德國當時的音樂中心，以其為中心的萊比錫樂派在傳播德國古典音樂作品上貢獻著積極力量。他組織并舉辦了按歷史序列編排演奏曲目的系列音樂會，先后公演了亨德爾的《彌賽亞》、海頓的交響作品和清唱劇《創世紀》、貝多芬的《莊嚴彌撒》和《第九交響曲》等。舒伯特的《C大調交響曲》在1838年被舒曼“發現”后，亦是在門德爾松指揮下得以在萊比錫首次公演。

無可否認，深受德國文化熏染，作品也屬于德國主流音樂發展脈絡的門德爾松的作品中幾乎完全滲透著對德國音樂的熱愛，（例如瓦格納在《萊茵河》“Rhine”中的主導動機，就是取自門德爾松的《美麗的梅露西亞》序曲“Melusine overture”和卡爾·勞維（Carl Loewe）的敘事曲（Elvershoeh）中的動機音調）。但如果我們將門德爾松與貝多芬的音樂放在一起比較時，在許多方面，德國和猶太音樂元素之間的矛盾與隔閡又是顯而易見的。正是這種自然流露出的猶太因素，使得門德爾松成為猶太啟蒙運動時期這一特殊歷史舞臺上一個真實的代表人物。這種在創作中被無意識流露出的猶太音樂動機，有時是一個瞬間的進入式經過短句；有時又是一個優美的長線條音。無論其粉飾得多么徹底，這些動機的出現愈能昭示他的猶太“本質”（essence）。如果說此時的門德爾松身披德國浪漫主義的外衣，充當著主流作曲家的角色，只是在諸多作品中頻繁出現猶太旋律特征。那么于1847年完成的清唱劇《以利亞》則是將猶太歷史人物——先知以利亞直接搬上了舞臺，其心志的真誠與堅定，創作手法的嫻熟與縝密，使得倫敦的首演獲得巨大成功。門氏的一生環繞著富足的物質、優越的資源、美滿的情感與社會的肯定，這在著名音樂家的生涯中實屬罕見。但僅憑這些就認為門德爾松的人生是幸福無憂的，未免流于表面。他畢生困惑于血統與信仰的對抗與平衡，迷失于身份和歸屬的桎梏與茫然，這何嘗不是另一種不可言喻的無奈與苦痛！

無可否認，門德爾松家族三代是古老的猶太教步入現代殿堂的帶路者，是千百年受到保守派思想禁錮的猶太世界的啟蒙者，其積極作為的一點一滴如春風化雨，浸潤了塵封般寂靜的猶太隔都，蕩滌了一部分猶太民眾的心靈，在猶太與非猶太陣營都贏得了歷史的較高評價。哈斯卡拉作為一場理性思潮運動，對當時歐洲散居的猶太民族在探索新思想、追求藝術、發展科學、地理發現、價值觀念以及生活方式等都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然而，作用的有目共睹不能否認積極運動帶來的負面影響，許多的猶太人背離了猶太教信仰，放棄了自己的民族傳統。一些當時的熱血青年興奮地自認為是“新文化的見證人”，致使摩西·門德爾松這個一心致力于融傳統與現代思想于一體，繼而建立猶太民族新文化的人，預感到思想解放后的猶太人可能會完全拋棄傳統，故而強調；“你們必須雙手托起兩個太陽，肩負世俗文化和猶太文化兩項重任，遵從所在國家的律法，同時堅定維護父輩宗教，盡你所能”，此主張的先見性與先進性是顯而易見的，但實現文化重組的條件與困難顯然也被大大低估。長期的大流散中，種種主客觀因素把許多猶太人推向了同化與改宗的抉擇路口，一些人發現，當他們熱情擁抱宗主國母親的時候，并沒有得到期許的熱情回報。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歧視讓猶太人對遭受到的冷遇和傷害刻骨銘心。作為繼歌德后德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海涅因其猶太身份在他所處時代根本未能得到認可，致使海涅在十分矛盾和痛苦的境地下走進了基督教的禮拜堂。由此可見，猶太人在積極融入世俗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付出了民族特性失去和自身信仰淡忘的慘烈代價，因而出現了與門德爾松美好愿景大相徑庭的結果。他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義無反顧地將猶太人領出隔都，卻無力指出一條通往“應許之地”的路徑，使得那個時代的不少猶太改革人士陷入進退失據的困頓與迷惘，許多人在各自不同的際遇與動力的驅使下分道揚鑣。當然，我們縱觀猶太大流散歷史，進退兩難的境遇絕非門德爾松家族及其追隨者的時代所特有。門氏家族雖未達到其所期許的預期效應，但在其指引之下，散居歐洲猶太人畢竟朝世俗社會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無論這一步是踏進花徑還是步入荊棘，都擁有不可低估的劃時代意義。門德爾松家族的貢獻還在于開創了一種對猶太教全新的、歷史的、客觀的研究方法，為猶太民族的精神生活注入了強大的生命力。門德爾松家族引領的猶太啟蒙運動在傳統與現代、既往與未來之間梳理了一條思想脈絡之鏈，由此，傳統不再僵化凝滯，促進了思想的更新與發展，匯聚了當時猶太社會的有生力量，對后世的思想、猶太民族的現代化歷程以及歐洲近現代思想史起到了充實和完善的歷史作用。

注釋

①與當時外部世界相隔離的猶太人生活區,有說法稱其來源于希伯來語ghet（隔離）一詞.

②門德爾松家族銀行是柏林最古老的猶太銀行之一，在1850年前后成為沙皇俄國的指定皇家代理銀行，負責數額龐大的俄國國債在歐洲市場的承銷業務，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③參見 Max Brod , 《Israel’s Music》 p52.

④[美]大衛·魯達夫斯基.《近現代猶太宗教運動——解放與調整的歷史》,第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