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啟蒙思想家的法治夢

□ 何勤華

法治夢，換一種說法，就是法治理想。

法治，由于強調了規范的意義，避免了個人的任性，尊重和采納民眾的訴求和意愿，保障了社會上每一個成員的權益，限制（制約）了社會公共權力的濫用，體現了社會的公平正義，因此是文明國家治理的一種最佳方式，也成為無數仁人志士和社會精英追求的夢想。格老秀斯、洛克、孟德斯鳩和盧梭等啟蒙思想家，更是成了近代追求法治夢的第一批踐行者。

一

讓我們先來看看人類歷史上第一位啟蒙思想家格老秀斯的追夢歷程吧！

格老秀斯（Grotius，1583—1645）出生于荷蘭的德爾夫特(Delft) ，早在少年時代，就顯示出了非凡的才能。12 歲時考入了大學，15 歲時用拉丁文撰寫的哲學和法理學論文在答辯時贏得了一片喝彩。之后，這位神童也曾作為荷蘭特使陪同荷蘭省議會議長奧爾登巴內費爾特訪問法國，受到了法王亨利四世的熱情召見。在法國期間，格老秀斯獲得了奧爾良大學的法學博士學位。此后，格老秀斯被任命為荷蘭政府的國史編纂官，以及荷蘭和西蘭( Zeeland) 兩個地區的總檢察長。1613年，他又被任命為鹿特丹市市長。在此期間，他作為荷蘭外交使團的一員訪問了英國，并會見了一批知名學者，受到了熱烈的追捧。

正當格老秀斯春風得意之時，不幸也開始降臨。荷蘭的執政者以奧爾登巴內費爾特議長和格老秀斯曾為宗教自由辯護而對其予以鎮壓，判處兩人死刑。奧爾登巴內費爾特于1619年5月12日被執行，而格老秀斯則在6 天之后改判為終身監禁，并于1621年機智地從監獄成功逃脫。之后，除了1625年回過一次荷蘭（但再次遭到了通緝，被永久驅逐出境）之外，一直流亡在法國、德國和瑞典等異國他鄉。1645年，在斯德哥爾摩前往呂貝克（Lǜbeck）的航海途中，患重病去世。

雖然從36 歲起就離鄉背井，生活凄慘，但格老秀斯追求國際法治夢的步伐沒有停止。1623年的夏天，他開始了《戰爭與和平法》的創作，寫作的沖動發自他自幼以來逐步形成的理想，就是要將人們從戰爭的恐怖中解放出來，尋找一條通向和平的道路。經過一年多極度緊張的勞作之后，格老秀斯終于完成了這部偉大的作品。1625年3月，《戰爭與和平法》的第一版正式出版。

在格老秀斯生活的時代，是戰爭頻發的歲月。他親眼目睹了整個歐洲因“30年戰爭”而被撕裂。格老秀斯的夢想就是試圖尋找一種能夠指導并處理戰爭問題的原則。雖然各國因戰爭而遭受了浩劫，彼此敵對，互相怨恨，但格老秀斯同時也看到了歐洲曾經擁有過的一種共同的約束。因此，他深切地意識到必須創建一個調整各國之間關系的法律體系，用法治的方式來規范國與國之間的沖突。從歷史角度說，直到格老秀斯將其思想表述出來為止，歐洲尚無系統的國際法。

格老秀斯在《戰爭與和平法》中關于制止（減少、規范）戰爭、追求和平的具體思路為：首先，他討論了戰爭發生的原因，財產權和人身權的本質以及其所依據的理由，所有權的義務，王室繼承權的規則，受契約保護的權利，條約的效力和解釋以及國際法上的主體等；其次，他提出了“什么是合法的戰爭”之問。格老秀斯認為，可以考慮通過軍事條約以及其他各種方法來確保和平的實現。從這一努力出發，在由自然狀態確立的人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中，他看到了由契約締結的權利的共同體。而由各個國家組成的社會，與地方共同體一樣，需要對權利的認同。地區分界的狀況，并不能消除人們對正義的要求，因為這種要求源自人類的本性。

人類本性的這一法律(自然法)，是普遍約束各地區人民的生活的，它不會因時間和地區的變化而失去效力，它派生出了戰爭的法則，也同時孕育出了和平的希望。當這一法律運用于武裝沖突時則表現為：只有在維護自身權利的情況下，才可以發動戰爭；而戰爭一旦打響，雙方就必須在法律許可的范圍之內交戰。戰爭法就來源于這些永恒的法律，因此，它們是神圣的。萬國法不僅僅由從正義之一般原則抽象出來的某些純粹的結論構成，它還包括一個以各國同意（條約）為基礎的理論體系。很清楚，格老秀斯一直在爭取以這個實在法律體系為基礎建立一門法律科學，這門科學也因他的努力而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特點。在國際關系領域內，是格老秀斯將這種擺脫渾沌混亂的法律秩序之創立過程記錄了下來，其貢獻是巨大的。因此，后世給予他追求國際法治之夢以極高的榮譽，稱其為“國際法之父”。

二

格老秀斯之后，隨著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爆發和推進，近代英國啟蒙思想家洛克也走上了追求法治夢的曲折道路。

約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生于英格蘭薩默塞特郡威靈頓村一個清教徒家庭，從小接受嚴格的教育。在1652年克倫威爾主政時，洛克到牛津大學學習，1656年，洛克獲得學士學位，1658年獲碩士學位。此時，牛津大學還在經院哲學的統治之下，洛克既憎惡經院哲學，又憎惡獨立教會派的狂熱，主張宗教寬容。他深受笛卡爾哲學的影響，并窮其一生獨立思考、勤奮寫作，從而成為了皇家學會院士。

1666年，洛克認識了沙夫茨伯爵，并于1667年搬進了伯爵在倫敦的住所，兼任他的個人醫師。1675年洛克離開英國到法國住了三年，結識了很多思想家，后來又回到伯爵身邊擔任秘書。1682年沙夫茨伯爵因卷入一次失敗的叛亂而逃往荷蘭，洛克也隨行。伯爵在翌年去世，而洛克則在荷蘭一直呆到1688年“光榮革命”勝利。在荷蘭，洛克完成了包括《人類理解論》《政府論》《論宗教寬容》等在內的多部重要著作。沙夫茨伯爵曾是輝格黨領袖，洛克的思想受其影響很大。

洛克的法治夢，主要體現在他1689年出版的《政府論》一書中。該書分為上下兩篇，在上篇中，洛克分十一章，對?；庶h人菲爾麥鼓吹的“君權神授”和“王位世襲”以及君主凌駕于法律之上的理論作了全面系統的批判。在此基礎上，洛克在下篇中開始闡述其理想（夢想）中的法治國家，以及其實現路徑（制度設計）。洛克認為，在自然狀態下，人類自由且平等，但又不是放任無度，而是遵循著一種自然法即人類的理性，這種自然法規定保護每個人的天賦的平等權利和自由。但由于在這種自然狀態下，缺少明文規定的眾所周知的法律，缺少一個有權依照法律審理爭執的機構，缺少一種保證判決執行的權力。于是，人們互相訂立協議（社會契約），把一部分天賦權力交給社會，由社會委托給立法機關或指定的專門人員，這樣，人們就進入了社會，建立起政府。因此，法律（立法）和政府（行政權力）都來源于“社會契約”。即使在建立政府的情況下，人們仍保留了一部分權利，政府的活動不得損害人們的這種權利。這樣，洛克通過自然法、人類理性、社會契約，就為資產階級上臺、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提供了理論依據。在上述學說的基礎上，洛克指出，君主和政府沒有實行專制統治的權力，而只能按照法律進行統治，否則，就違背了人們最初訂立社會契約的目的。他認為，沒有法治，就沒有政府的存在，因為法律不被執行，就等于沒有法律，而沒有法律的政府，是一種政治上不可思議的事情。要使法治社會確立，光有政府執法還不行，必須每個人都遵守法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一經制定，任何人都不能憑他自己的權威逃避法律的制裁?！?/p>

洛克闡述的法治夢的內涵以及其實現路徑，對后世資產階級的法學理論和實踐發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為英國，也為整個西方法治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孟德斯鳩的法治理論，就曾深受洛克的影響。甚至洛克本人也沒有想到，他在《政府論》中所論證的理論竟然在一百年后，真的由美國的一批開國元勛，演化成了著名的《獨立宣言》，并從此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而洛克就是這個新時代的指引者。

三

沿著格老秀斯和洛克開辟的道路，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繼續著追尋法治夢的歷程。

孟德斯鳩（Montesquieu，1689—1755)，出生于法國波爾多附近的拉布雷德城堡的貴族世家中，自幼就接受了良好教育，16 歲時，入波爾多大學法學院學習，相繼獲得法學學士和碩士學位。1721年5月，孟德斯鳩化名“波爾·馬多”出版了《波斯人信札》。這部書是歐洲近代啟蒙運動時期第一部重要的作品，開啟了理性批判的先河。1728年4月起，孟德斯鳩到奧、匈、意、德、荷、英等國作學術旅行，實地考察其社會政治制度和民俗情況。尤其是在英國，他不僅對其君主立憲制度極其感興趣，而且也為其憲政歷史尤其是《自由大憲章》所吸引。在實地考察、閱讀文獻和大量筆記的基礎上，孟德斯鳩回國后一心從事著述，于1733年初完成了初稿，定名《羅馬盛衰原因論》，1734年匿名在荷蘭出版。

之后，孟德斯鳩潛心于撰寫《論法的精神》一書。雖然，此時的孟德斯鳩，身體狀況已經非常不佳，他自己也擔心：“我開始感到無力寫作了?！薄拔颐刻煊冒藗€小時寫我的《法》?！薄拔业臅綄懺胶?，我的力氣卻越來越弱?！彼信托难詈蠖寄蹫?505頁手稿。1748年，《論法的精神》在日內瓦出版發行。孟德斯鳩20年的心愿終于得以實現?！墩摲ǖ木瘛烦霭婧笫艿綐O大的歡迎，兩年中就印行了22版，這部手稿如今收藏在法國國立圖書館。1755年，孟德斯鳩于巴黎去世，終年66 歲。

凝結了孟德斯鳩法治夢想的《論法的精神》一書，共有6 編31 章605 節，幾乎囊括了人類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僅比較重大的，就有80 多個。而對人類法治文明進步和發展貢獻最大的就是“權力分立和權力制約”理論。在建設法治的實踐中，孟德斯鳩崇尚寬和優良的政體。那么，如何來保證政體的寬和優良呢？即如何來確保公民的權利和自由呢？孟德斯鳩認為，這就需要對國家權力的行使進行制約?！罢巫杂蓛H存在于寬和的政體下。可是，政治自由并不始終存在于寬和的國家里。只有權力未被濫用時，政治寬和的國家里才有政治自由。”為此，孟德斯鳩在繼承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英國思想家洛克等人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經典的權力分立和權力制約的理論。

一方面，孟德斯鳩對洛克的理論進行了改造。除保留立法權之外，去除了外交權。同時，在孟德斯鳩的心目中，掌握審判事務的司法權，由于其特殊的性質，必須和行政權分開，予以監督和限制。這樣，孟德斯鳩提出了比洛克更加合理的權力制約的理論，即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彼此分立，互相監督、互相制約。另一方面，孟德斯鳩解答了為什么必須把國家的權力分開、予以制衡的深層次原因，即這么做是由權力的本質所決定的。他明確指出，權力必須限制，否則必將走向腐敗?！白怨乓詠淼慕涷灡砻?，所有擁有權力的人，都傾向于濫用權力，而且不用到極限絕不罷休。……為了防止濫用權力，必須通過事物的統籌協調，以權力制止權力?！薄叭绻赏粋€人，或由權貴、貴族或平民組成的同一個機構行使這三種權力，即制定法律的權力、執行國家決議的權力以及裁決罪行或個人爭端的權力，那就一切都完了?！贝送?，孟德斯鳩用了歷史上和現實中的無數事例，反復闡述和論證了權力得到分開、彼此制衡，國家就能平安長治；反之，公民的自由就得不到保障，社會就會出現動蕩的國家治理規律。孟德斯鳩強調，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必須分屬不同的國家機構來行使，彼此獨立并相互制約。

孟德斯鳩的權力分立和權力制約的理論，是他對人類法治文明的最大貢獻。無論是公民自由和權利的保障，還是國家經濟建設的穩定和可持續發展，或者是政治秩序的清明和長治久安，首要的任務就是警惕和預防國家權力的腐敗。雖然，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在強化懲治權力腐敗的力度，也設計了權力制約的各種模式，但260 多年的實踐證明，孟德斯鳩闡述的權力分立和權力制約理論，是成本最小、實施最易、效率最高的。孟德斯鳩的理論不久之后就為很多資本主義國家所接受，為各國憲政制度所實踐，就是一個明證。

四

近代啟蒙思想家中，第四個法治追夢人，是盧梭。

盧梭（Rousseau，1712—1778）生活的時代，幾乎與法王路易十五在位的時間全部重合。由于路易十四把國庫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路易十五執政就變得十分困難。由于他早年喪失父母，一直在攝政之下生活，又要顧及自己的歐洲最強國家的國王的面子。所以，路易十五的性格是雙重的，既強勢，又軟弱。加上國家經濟捉襟見肘，所以到他親政以后，他想做事也做不成，不久就沉迷于宮廷生活享受、追求女性的怪圈之中。

那么，這些和盧梭的成長以及其追求法治夢想有什么關系呢？首先，社會生活的嚴重等級化，對于像盧梭這樣的窮人而言，是激發其反抗心的巨大背景。盧梭的“論不平等”，就是一例；其次，由于路易十四的揮霍，路易十五想改革沒有成功，最后干脆放棄，自己也陷入奢侈腐化的生活之中，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而盧梭作為一個最底層的年輕人，感同身受，由此培養起盧梭的革命思想，反對特權，反對等級，反對統治者等等。

盧梭一生所追求的法治夢，主要體現在他1762年出版的《社會契約論》一書中。在這本巨著中，盧梭闡述了對法治國家、法治政府和法治社會建設意義重大的一些問題。如法律的概念：“法律是公意的體現”；法律的目的是“追求絕大多數人的最大幸?！?；自由的內涵即“人生而自由，但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這里的枷鎖，就是法律；法治的本質就是法律必須融入每個公民的血液中，“世界上最重要的法律，既不是印在書本上，也不是雕刻在大理石上，而是銘刻在人民的心里”；國家的統治方式是人民主權，“人民握有主權，既不可以分割，也不可以轉讓”；國家的成立基礎為社會契約，現代政府、現代國家的統治的合法性，是因為統治者與人民訂立了契約，雙方互相讓出一部分權力（權利），從而體現了社會妥協、社會平等和社會誠信。

五

近代西方啟蒙思想運動，在政治法律領域，大體從17世紀初的格老秀斯開始，中間經歷了洛克、孟德斯鳩、盧梭，到貝卡里亞（Cesare Bonesana Beccaria，1738—1794）基本上終結。盧梭于1778年去世，貝卡里亞于1794年去世。此時，除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已經成功外，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相繼爆發，資產階級的主要任務已經不只是啟蒙，而是更重要的法治國家的建設了。因此，近代西方啟蒙思想家的法治夢基本得以實現。

那么，近代西方啟蒙思想家追求法治夢的奮斗歷程，給我們帶來了哪些啟示呢？筆者以為，首先給我們啟迪的就是他們的批判精神。無論是洛克，還是孟德斯鳩、盧梭、貝卡里亞，都給予舊制度、舊法制以猛烈的批判。其次是執著精神。如格老秀斯，即使生活潦倒，赤貧如洗，也要一步一步去追尋國與國之間和平的法治道路；洛克即使流亡荷蘭，仍繼續在探索資產階級法治國家建設的模式；而盧梭，在靠抄寫樂譜以維持生活的狀態下，也沒有放棄對自己夢想的追求。再次是獻身精神。即使受到迫害，作品被禁止，也絕不退縮，為真理而戰，一直至去世，格老秀斯是這樣，洛克、孟德斯鳩和盧梭也是這樣。最后是建設精神。否定舊制度，是為了建設新制度。格老秀斯對新的國際法秩序的建設方案，洛克對資產階級法治國家的制度設計，孟德斯鳩關于權力分立和權力制衡的積極建議，盧梭提出的社會契約之下人民主權的政府與國家的建設，貝卡里亞提出的“無罪推定”“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刑罰的人道主義”以及逐步廢除死刑等的主張，都是建設新制度的強大理念和創新設計，充滿了政治與法律智慧，給予資產階級法治國家建設以巨大的理論指導，也是我們現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所應當傳承的歷史遺產。

追尋法治夢，是一種通俗的說法。用學術語言來說，法治夢的追求、實現過程，實際上就是對未來法治國家建設的理念創新和制度設計過程。進入新時代的中國，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方面，與上述啟蒙思想家生活的時代相比，已經有了豐厚的資源和優越的條件：我們不僅有馬克思主義法治思想的指導，有新中國70 多年法治建設的實踐經驗，還有5000 余年中華法律文化的豐富遺產，以及上述近代啟蒙思想家所傳承創造的深刻的法治理念和法律制度的傳統。而所有這一切，都為實現中華民族的法治夢提供了強大的思想、理念、制度和實踐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