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福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雖然魯迅的小說幾乎都具有或多或少的主觀抒情色彩,但像《傷逝》這樣抒情極為濃烈的作品仍然使人感到在魯迅的所有小說創作中似乎顯得頗為奇異。即便在整個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也因而顯得有些“另類”而十分引人注目。這就不能不激發人們深入探究造成《傷逝》這一特殊風貌的內在奧秘,而對其創作心理的研究自應更加受到推重。
然而,作家的創作心理原本就幽深復雜,而魯迅《傷逝》之堂奧尤為難測。早在《傷逝》最初面世時,就有人猜測其創作可能和作者本人的婚戀生活不無關系,但魯迅在1926年12月29日致韋素園的信中說:“我還聽到一種傳說,說《傷逝》是我自己的事,因為沒有經驗,是寫不出這樣的小說的。哈哈,做人真愈做愈難了。”①魯迅:《261228 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20頁。魯迅看似否定的一聲“哈哈”之嘆,使得后來研究者的思路不再向這方面延展。新中國成立后很多年,我們的魯迅研究極度偏重于挖掘作家作品的社會思想政治內涵,而對作為創作主體的作家的個人婚戀生活及其創作心理的探索卻頗多避諱,幾成空白,因而有關《傷逝》的研究成果雖然數量眾多,實則內容雷同、結論單一。學界普遍認為,《傷逝》的題旨是要揭示個性解放、婚戀自由是不能離開整個社會的解放而單獨解決的,這也正顯示了魯迅思想卓然超拔于其所處的時代。新時期以來,學界思想日漸解放,人本思潮尤趨盛大,魯迅也被從神壇拉回到人間,不少學者開始關注魯迅的婚戀生活對其創作心理的深刻影響,并著力開掘其作品中所潛隱的個人主題。但具體到對《傷逝》的研究卻成果不多,進展不大,造成《傷逝》特殊風貌的內在奧秘并未得到徹底破解,魯迅創作《傷逝》的獨特心理機制依然深隱于云山霧海之中令人感到撲朔迷離。
要深入認識魯迅創作《傷逝》的獨特心理機制,自然不能脫離開魯迅創作時的特定生活狀態和情感狀態。魯迅當年的“哈哈”之嘆,看似否定,實則未必。細品“做人真愈做愈難了”,其意味頗為含蓄曲折,而魯迅慨嘆之后卻戛然而止,對《傷逝》的創作真相不置一詞,則更加耐人尋味。其實,這正是魯迅頗覺尷尬和無奈之處。須知,《傷逝》的創作完成于1925年10月21日,而此前一日正是魯迅與許廣平第一次接吻之日。①劉緒源:《一段公案》,參見葛濤編:《魯迅的五大未解之謎——世紀之初的魯迅論爭》,北京:東方出版社, 2003年,第63頁。也就是說,《傷逝》恰好創作于魯迅與許廣平的熱戀期間。兩情相戀,自由浪漫,自然給魯迅以極大的精神愉悅,但隨之也帶給他極大的社會道德壓力和人生煩惱。因為一則魯迅已早有妻室,雖說他與妻子朱安之間名為夫妻,其實毫無愛情可言,更未同床共眠,包辦婚姻所造成的多年精神郁悶實在難以言喻,但要離棄朱安卻又于心不忍,因為那樣無異于置朱安于絕境;二則魯迅此時在思想文化界已是聲名顯赫,雖說今天看來魯迅的婚外之戀大有反封建之意,很值得同情與理解,魯迅本人在文章中也表現出極為強烈的反封建精神,但一旦置身其中,魯迅卻頗多顧忌,深恐泄露風聲遭世橫議,何況他的論敵們正巴不得伺隙乘危有所動作呢。但是,事情難以兼顧,僵局終須打破。在婚姻問題上魯迅必須做出明確的人生抉擇。顯然,此時魯迅已越來越堅定了沖破舊式婚姻走向新生活的決心,面對青春靚麗而且與自己志同道合的許廣平的熱情召喚,深深感受著遲到的難言的愛情歡愉,他不可能再回到朱安身邊去“陪著做一世的犧牲”②魯迅:《熱風·四十》,《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322頁。,誠如魯迅所說,這種“犧牲”是一件“萬分可怕的事”。其實,早于此前兩個月,魯迅就在經過反復的猶疑思慮之后緊握許廣平的手說:“你戰勝了”③轉引自李允經:《魯迅的情感世界》,北京: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18頁。,表達了要與之比翼齊飛的人生意愿,而兩個月后的深情一吻,無疑更是對這種意愿的進一步明確和鞏固。既然如此,那么魯迅在盡情領受愛情歡愉的同時,卻又不得不直面朱安將被離棄而陷入絕境這一冷峻的人生現實和可能來自社會方方面面的各種議論,更要直面自己為之痛疚而又無奈的心靈煎熬。就在這種“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不能兼顧、極為矛盾糾結的情形和心境之中,魯迅創作了他唯一一篇以婚戀為題材的愛情小說《傷逝》。
創作源自生活,首先應是源自作家個人獨特的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可以想見,《傷逝》顯然不會是無端而發、無的放矢的空泛之作,自然要涵化、凝聚魯迅此段時光獨特難忘的人生經歷和深切復雜的心靈感受,并在藝術表現的層次上有效地抒發、排遣內心深處的情感郁積,化解自己的精神困境。也就是說,《傷逝》雖是魯迅虛構的愛情小說,但在一定程度上卻不能不折射著魯迅自身婚戀生活和情感生活的波光云影,或者可以更進一步說,魯迅正是深感此時自身處境窘迫,心緒紛雜,進退維谷,才萌生了創作愛情小說《傷逝》的藝術沖動。有一個饒有趣味卻一直被人忽略的細節,魯迅《吶喊》《彷徨》中所收錄的小說都是在寫完后隨即發表于各種刊物,惟獨創作時間極為接近的《孤獨者》與《傷逝》寫完后卻被魯迅長期置之案頭幾近一年,從未投寄刊物,直到1926年8月才一起借著小說集《彷徨》的出版而得以面世。現在學界幾乎公認,《孤獨者》中的主人公魏連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魯迅自身形象和情感的折射,魯迅是要借此自我分析、自我磨礪,從深重的人生失望和懷疑之中蹚出一條新路,向舊的自我告別。而幾乎同時創作的《傷逝》又何嘗不折射著魯迅自身的形象和情感呢?顯然,與其他小說相比,魯迅創作《孤獨者》和《傷逝》更多是面向自身的生活和心靈,更多帶有自我情感排解的意味,或者甚至可以說更多是寫給自己看的。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魯迅寫完后一反常態并不予以單獨發表,而是長時間壓存直到小說結集出版時才披露出來。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當魯迅聽到有人議論說《傷逝》寫的是作者自己的事,并不正面予以解釋,而只是回以“哈哈,做人真愈做愈難了”這樣頗為含蓄的感嘆。
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說《傷逝》寫的完全是魯迅自己經歷的“實事”,我們決不能把小說與現實混為一談。但既然《傷逝》更多是魯迅面向自我的創作,是魯迅身處婚戀之中情勢窘迫心緒紛雜時的特定作品,那么,其中必然凝聚、涵蘊著作者當時特有的許多“實情”,正是這些“實情”發酵匯聚而成魯迅難以抑制的創作沖動,驅使魯迅的小說創作沿著特定的方向推進、衍化。明乎此,自然有助于我們登堂入室,得以窺測魯迅創作《傷逝》的深層心理機制,從而深入理解《傷逝》潛隱的實際內涵。
先從《傷逝》主人公的名字談起。我們知道,作家一般不會隨意命名自己小說的主人公,往往在名字的擬定上反復斟酌,以便借之傳達出某種意味。魯迅許多小說主人公的命名更是頗具匠心,幾乎盡人皆知。但具體到《傷逝》來說,還很少有人深入探究為什么魯迅要將主人公命名為“涓生”與“子君”,這樣兩個名稱究竟有何含蘊?就過去不多的研究來看,也都不得要領。其實,只要想到《傷逝》在很大程度上是魯迅面向自我的創作,只要理解魯迅此時極為窘迫痛疚的心態,就不難看出“涓生”正是暗隱自我的代稱。“涓生”者,捐生也,亦即捐棄生命之意。熟知魯迅生平的人都知道,當魯迅在人生路上輾轉奔波苦苦追求卻不斷受挫,尤其當他身陷包辦婚姻連個人最基本的幸福也渺不可及的時候,他曾刻了一方名曰“俟堂”的石章作為自己的名號,“俟堂”意即“待死堂”,以表達自己極為凄苦慘痛無望的心態,而“涓生”顯然正是對“待死”之意的呼應和深化,這也正契合魯迅此時極為窘迫痛疚卻又完全無奈的心態。既然“涓生”是魯迅自我的隱指,那么“子君”理當是隱指許廣平了,事情確實如此。“子”者,年輕之謂也,這恰好隱隱指向正當青春的許廣平,“君”多用于對人尤其是男性之尊稱,而我們知道,魯迅在與許廣平的最初通信中是尊稱之為“兄”的,以“君”代“兄”,可謂巧妙得體而又不露痕跡。
作為師生之戀,魯迅與許廣平年齡相差懸殊,幾為隔代,而身為教師一方的長者魯迅自然對此別有感受,印象深刻,于是在小說中有意無意地便流瀉出了這樣頗為別致的描寫:
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勃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①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1頁。
這里描繪的是戀人間的會面情景,卻又像是一個教師面對敬仰自己的學生的縱談閑論,特別耐人尋味的是,在涓生眼里,子君雖是自己的戀人,卻“稚氣”濃郁,猶如孩童。而當寫到涓生跪地求愛時,小說竟直接以“孩子”字眼描繪子君的反應:
——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①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3頁。
細加品味可以發現,在涓生對子君的感受中,似乎隱含著這兩個戀人之間由于年齡的不對等而造成的情感、心理差異,而這種差異的形成自然應歸結到描寫這種差異的作者的創作主體意識中。質而言之,魯迅正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師生之戀”的自我感受作為參照來描繪涓生與子君戀愛的。
因為長年壓抑,不涉情事,直至年逾不惑方初浴愛河,所以魯迅的戀愛感受極為深切,體驗非同一般,一旦流溢于筆端,也就格外真摯動人。細讀《傷逝》前幾節中有關涓生在寂寞的會館中坐等與子君幽會而輾轉反側苦苦思戀的精微傳神描寫,不禁令人發出“倘非身在其中,焉有如此筆墨”之慨嘆,難怪小說面世之初就有人猜測作者寫的乃是自身事。的確,當魯迅在描繪涓生與子君的熱戀時,怎么會竟把自己和許廣平正濃烈如酒的戀情棄置不顧,反而去憑空虛構或舍近求遠地借助于他人愛情描寫的筆墨呢?!
《傷逝》對初戀心理的描寫確實卓爾不凡,而更令人驚異的是小說對涓生與子君的戀愛悲劇以及涓生痛悔心理銘骨刺心的細致深刻的抒寫。正是這些抒寫,使得《傷逝》不僅以其濃郁動人的情感性而且更以其深刻逼人的思想性迥異于同時代甚至于中外文學史上的所有愛情小說,從而也凸顯了魯迅在愛情問題上不僅感受敏銳、痛切而且思慮周詳、深刻的文學家兼思想家風范。但這里我們不禁要問:既然涓生與子君初戀的心理描寫源自魯迅本人與許廣平的戀愛感受,那么,涓生與子君的戀愛悲劇以及涓生的痛悔之情又從何而來?難道是魯迅的憑空虛構或另有所本?因為,人所共知,魯迅與許廣平相戀雖不無波折,但最終卻是花好月圓、結成眷屬相伴一生。不過,這也只是人們事后所見而已。而在魯迅創作《傷逝》也就是與許廣平相戀并已私自定情的1925年10月,像這樣的婚外之戀究竟會導致什么結局恐怕誰也難以預料,作為當事人魯迅自然更是思慮重重,顧忌甚多,對生活前景也很難確定。但是我們完全可以肯定,在魯迅諸多思慮之中,最能牽動他心腸的必然是朱安極有可能因此而陷入絕境乃至死地,以及他與自己心愛之人新建立的溫馨小家能否經受住社會惡風怒浪的沖擊尤其是由此可能帶來的經濟壓力。②當時魯迅為了購置磚塔胡同的房子曾經欠債,又被章士釗革職,正處于經濟拮據時期。參見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18頁。魯迅之所以默默忍受多年凄苦的個人情感生活而沒有離棄朱安,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但是現在一旦魯迅決心要開辟新的生活,卻必須首先直面這一嚴峻的人生現實而無可逃避。于是,當魯迅執筆創作時,也就自然而然地“因情立體,即體成勢”③劉勰:《文心雕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8頁。,巧妙地將朱安可能陷入死地和自己與許廣平的新家庭面臨的巨大社會經濟壓力糅合到一起來進行深度的藝術加工、創造,從而成就了具有濃重悲劇色彩的愛情小說《傷逝》。也就是說,小說中涓生初戀心理的精彩描寫源自魯迅本人初戀的現實感受,而其戀愛悲劇及痛悔之情卻是源于魯迅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前景的深刻憂慮,魯迅正是將他的深刻憂慮具象化為生動感人的藝術畫面,以藝術化的方式來品味、哀悼可能即將降臨的不幸。
魯迅曾經說過,他“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①魯迅:《紀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77頁。,與此相應的是,他也總是不憚于以最壞的結局來推測自己的人生。朱安被離棄后回到娘家在凄苦中死去,自己與許廣平的愛情之舟在社會風雨沖擊下最終傾覆,這正是魯迅當時即將面對的由于自己婚外之戀可能導致的最壞的結局。魯迅極為清醒地預測到了這種可能導致的最壞結局,但他對此卻并無妙方奇策予以防范救治,更無回天之力可以扭轉乾坤,他只能無奈而又無助地坐視事態的自然發展,在極度憂慮和極度痛疚的相互交織中坐等可能降臨的最壞結局。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傷逝》的開頭竟然如此極為突兀極為震撼人心: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②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0頁。
這確是涓生痛徹肺腑之言!但當人們深深感動于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之情時,往往卻忽略了“如果我能夠”這五個字所蘊涵的極其復雜微妙的意味。世道險惡,生計維艱,作為新婚中的丈夫,涓生不僅無力為家庭遮風避雨,反而倉皇求生,自顧不暇,視子君為累贅,首先萌發離棄之意,甚至屢次滋生希望子君死去以便自己得以解脫這樣極為自私幽暗的念頭,盡管這一念頭剛剛萌生就“立刻自責、懺悔了”,但不是已經極為深刻地披露了涓生內心深處的某種可怕真實嗎?!問題很清楚,在涓生看來,子君要么主動地“決然舍去”(這也是涓生最希望看到的),要么就干脆死去落個利索,否則,他自己就沒有生路,沒有希望,最終只會受到拖累與子君“一同滅亡”。值得深思的是,涓生為什么就不能主動離棄子君?甚至暗暗希望子君事先死去也不主動離棄?原因很簡單,涓生自己也曾有過清醒的反思:
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于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③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27頁。
卑怯!這正是此事的根本原因所在。涓生既沒有“負著虛偽重擔的勇氣”,與子君繼續維持下去,更無力自承真實的重擔,毅然主動地離棄子君。這樣的卑怯者真可謂一無能為,他能做的就是熱切地期望子君首先離棄自己,盡管他隱隱地預感到這也可能導致子君的滅亡;但是,既然子君之死早已在涓生隱隱預料之中,既然涓生為了解除自身生計之累甚至不惜子君走向滅亡,那么,從某種意義上我們簡直可以說,子君之死,不僅僅是死于社會的壓力、世人的冷眼,也是死于涓生有意無意的不見刀血的頗為精致的“謀殺”。因此,當子君之死的噩耗終于傳來時,涓生所感到的就絕不僅僅是一般的痛疚之情,而更像是一個作孽者追悔莫及、無可奈何的自我痛責與自我詛咒: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①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0頁。
這是《傷逝》中最動人心魄的抒情文字,恐怕也是古今中外所有小說中都極為罕見的震撼人心的抒情文字。之所以極其動人心魄,極具震撼力,就在于涓生事先自知罪孽將成,卻希望甚至主動促其發生,而一旦罪孽終于鑄成,雖然良心自逼,痛嚙心肺,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傾力盡情地抒之筆墨,在極度自責中撫慰顫栗不安的靈魂。這樣抒發出來的文字自然格外銘心刺骨,不同一般。由此看來,小說開頭劈頭而來的“如果我能夠”五個字,正是在看似突兀驚人之中,蘊涵著盤曲層折、復雜難言的無盡情味,遙領著、呼應著小說總體的義脈走向。
不用說,行文至此,我們應該已經領悟到,終于離開涓生而凄苦地走向滅亡的子君身上隱隱地晃動著朱安的影子。事情正是如此。魯迅先是將他與許廣平當時正在熱戀的相思相悅之情寄寓到涓生和子君的自由戀愛與新婚之初的幸福描寫中,然后又將他多年來渴望離棄朱安,而又不敢離棄、不忍離棄、難以離棄朱安的極為痛苦糾結的心態投影到面對生活重壓終將分離的涓生與子君身上。這也就很好理解,為什么子君在婚前婚后的表現竟然如此大為不同,判若兩人?你看,在婚前和涓生自由戀愛時,面對家庭的巨大壓力,她“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表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②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2頁。這么勇敢的“徹底的思想”甚至比高談暢論“家庭專制,打破舊習慣,男女平等……”的涓生“還透澈,堅強得多”!而面對社會的流言蜚語,指指點點,她更是自持一種“目不斜視地驕傲地”來去自如、旁若無人的姿態,特別是當兩人在路上同行,“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③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4頁。,竟使涓生緊張得“一不小心”,便“全身有些瑟縮”,而子君“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④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4頁。。不難看出,此時的子君身上明顯帶有許廣平的影子,而涓生則自然令人聯想到魯迅(眾所周知,雖然魯迅極力反對家庭專制,主張打破舊習慣,男女平等,在這方面的理論認識也遠在許廣平之上,但是當和許廣平自由戀愛時,他卻思慮重重,頗多顧忌,其果敢精神遠在許廣平之下。倘若后來沒有許廣平那樣富有男子般氣質的勇敢追求與不斷勸導,倘若沒有經過反復的猶疑、彷徨、自責、自勵,魯迅恐怕真要自我幽閉于舊式婚姻的城堡,“陪著做一世犧牲”)。可是,一旦婚后面臨社會重壓直至生計維艱時,子君的表現竟然只有日益加深的畏怯,既畏怯社會惡風怒浪的沖擊,更畏怯失去涓生的愛戀與庇護,像一個極其可憐無助的孩子,全然消盡了婚前的果敢勇毅之氣。這種令人感到驚訝不解的性格逆轉,正是源于此時子君的形象已悄然地由原型許廣平轉移到朱安身上。不必說婚后完全沉浸于喂狗養雞做家務毫無社會文化氣息的生活狀態與婚前子君的形象、性格方枘圓鑿;也不必說對譯書做文的工作性質毫不了解以至于“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①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9頁。,更讓人聯想到無知無識的舊式家庭婦女形象;單是由于對涓生的完全依賴所帶來的日益焦慮恐懼而又徹底無望無助,最后只得被父親接回家獨自默默忍受凄苦終至死去這一描寫,也足以令人聯想到這正是朱安(而絕不會是許廣平)一旦被魯迅離棄后極有可能發生的情形。雖然魯迅也擔心他與許廣平結成的新婚小家最終能否抵受住社會風雨的沖擊,但是他絕不會想象,立場氣概遠比自己堅定果敢的許廣平會在婚姻傾覆后落得像小說中子君那樣的悲苦結局。而一旦離棄朱安,朱安的悲苦結局則幾成必然。盡管現實生活中的朱安遭受離棄后凄苦度日,并沒有像子君那樣死去,但魯迅習慣于向最壞處思考的思維定勢卻使他事前不能不作出最壞的推測。既然在魯迅看來,朱安被離棄后走向滅亡幾成必然,而他卻又不能因此而中斷與許廣平的戀情再去勉強維持與朱安的舊式婚姻,那么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正是自己親手將朱安推向死地。與其這樣自造罪孽、靈魂不安,倒不如朱安事先死去免去自己罪責來得妥帖。魯迅隱隱滋生類似的幽暗念頭恐非一日,早在1925年5月30日與許廣平的通信中,針對許廣平來信中所談的,當她親愛的哥哥和父親先后去世時,她由于過分悲傷轉而嫉恨那些與其父兄同齡而活著的人們, 他就說過這樣讓人頗費思量的話:
“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都與小鬼的不同。”②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第79頁。
含糊其辭的非常之語隱含著難言的非常之情。但只要了解魯迅具體的生活處境,只要聯系這番話的特定語境,我們就不難推論出,魯迅的真實意味正是暗示朱安的存在令其生活進退維谷,難以安心舒神,只有朱安死去,他才能無所顧忌地與許廣平并肩攜手開辟新的未來。緊接這段話之后,魯迅就談到自己的思想時,常處在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的矛盾之中,而且特別指出“我的思想太黑暗”。事近半年后,魯迅終于決定在婚姻問題上實行“個人主義”,離棄朱安,與許廣平一起開始新的生活。而《傷逝》的創作,正是魯迅在開始新的生活前,對自我對朱安對未來前景的種種思慮的藝術化的具體展示,也是魯迅邁出新的人生第一步的必不可少的精神儀式。小說的結尾可謂意味深長:
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①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0頁。
涓生跨出新的生路的第一步所感到的沉重艱難,也正是魯迅走向新生活的沉重艱難。“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又怎么能夠徹底“遺忘”從而得以解脫呢?或許他真正能夠聊以自我撫慰的就是抒之于筆墨,這也正是魯迅之所以創作《傷逝》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