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可 東方樵夫
不以發表為直接目的的寫作者寥若晨星,古代詩人集體地算作一個。古代詩人寫詩,沒有可發表的媒體。但他們也想讓人知道,只好自己以蠅頭小楷做了詩抄,有時對壁,也要題詩上去,故有萬千詩歌流傳下來。今人大概也有清高淡泊之士,為自己寫詩,寫了也就寫了,不求發表。他不發表,我就不知道,所以這些人又可以集體地算作一個,所謂“高手在民間”就是這樣藏著。今人浮躁了,尤其是當代,寫完一首詩還沒等熱乎,就急急地拿出來發表,尤其媒體的發達,給他們提供了便利,手指一動,詩發表了,各種平臺每天推送著成千上萬的所謂作品,如秋天的落葉。
云以外應該屬于今人藏著中的一位。他寫詩有十幾年了,成詩千余首。但他從不拿出來發表,偶爾有編輯向他要稿,才謹慎地拿出一二。所以這座城市不知道有這么一個詩人。當他的詩集突然出版了,這個城市的詩人們有了驚訝的表情和疑問,云以外是誰?
是,連我寫“云以外”三個字的時候,都有一種陌生感。我們在一起共事了多年,我習慣叫他“郝志光”或“小郝”。(當年,他出版了哲學隨筆集《世界的心思》,我看完之后,心生佩服。我費了一番腦筋,利用各種關系把他調到了報社。直到現在,我一直覺得我當年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他是一個有德有才的人)。他還以“梅里”的筆名,零星地發過一些短詩。如果我們想要更多地了解一個詩人的來路,那么,我們可以把“云以外”還原為“郝志光”,去著名的天涯社區,看看他這十幾年都說了些什么……
沿著這一線索,再來讀云以外的詩,似乎就找到了門牌和鑰匙。
他注重人與萬物的關系,達成聯系,互為觀照,力圖寫出人類的共感,這是一個大抱負。
十幾年前,他還叫郝志光的時候,在《世界的心思》中寫道:“我坐在這兒,世界坐在我的周圍。它豐富而寬厚,給了我一切。”從這種感恩的筆調里,我相信,他早已和世界、自然建立了親密的關系。他一邊思考一邊體驗,一邊將體驗寫成詩,他用詩來表達。
“草葉是一段活的弧線/一段可以發出輕微呻吟的弧線/讓細膩的人也敢側耳傾聽//草葉是一段活的弧線/一段被踐踏后依原樣生長的弧線/讓受傷的人也敢舊地重游//草葉是一段活的弧線/一段由天堂延長至人間的弧線”。這是對最弱小、最廣大、最普通(帶有群眾性)的生命的關注和禮贊。
“大雨下的是聲音/……小雨下的才是水……”這種細膩的感知和獨特的感受,恰恰是詩的內在魅力,如果不是把自己和自然做深度的融合,是無法得到這樣的感悟的。“……我們出去散步,或許可以走到/黃昏已至的地方”。詩人又把我們帶入了人生的一種境界里,在“潤物細無聲”的平凡里,走到黃昏已至的地方。
“除了太陽這樣的大事物,沒有什么/可以填上你我之間的距離//陽光一直亮著/石頭出落得漂漂亮亮,風開始戀愛/曠野正在,準備繁殖”。詩人使用的“你”,既可理解為人物的你,更可理解為對萬物的隱喻,這個“你”使詩形成一種理解上的開放性。詩人所選取的物象“石頭、風”都這樣富有生命感,何況草木?何況生靈?這是大自然的一派欣欣向榮,體現了詩人與萬物之間的親密關系。
詩人把自己看作是自然之子,他對一切草木生靈、風雨雷電,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給予了格外的關注,并溫暖地呈現著萬物之美。
他的詩延續著他的哲學思索,是由“思”到“詩”的鍛打和提煉。
《一本合上的書》不再開口,盡管里面有許多生動的情節、無數的坎坷,“一本合上的書,總有個厚度/像一個死去的人,以其/尸骨、墳塋和后人撐開了時間”。“書”是什么?是人生?是世界?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世界是一本書?時間在這里是歷史的代名詞?詩人給我們留下了無數想象的方向和可能性。
“在一朵盛開的花面前,不要/打開一本書,它們//一個是上帝的杰作/一個是人類的智慧/一個完美,一個從不承認完美”。我們沒有把花和書做過這樣的比較,或者說,我們沒有對花和書做過追根溯源的思考,詩人把它們最大的差別揭示出來了,自然的真實與完美高過我們人類的智慧。
“在圓明園的,廢墟前/我只能站至黃昏/像嬴政站不過陶俑,也像/李白站不過月亮”。詩人在圓明園的廢墟前,思考的是人與歷史的關系,與自然的關系。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給了我們一個新鮮的感受和覺悟,人類站不過自然,人類也只是過客,從而讓我們對自然保持一種敬畏的態度。
《從珠穆朗瑪回來的人說》:“山巔是比語言簡潔的地方/除了沉默,無法訴說//從此他的心里,永存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世間的一切,無法填充”。這個“從珠穆朗瑪回來的人”,看到了雄偉高大,他被震撼了,被顛覆了?為什么又產生了“巨大的空洞”?這是引發我們思考的問題。
詩人認為:人的詩意品質來自理性,或者叫思想。但如果不抵達詩,思就沒有意義。云以外的詩,總是埋藏著思想,他由“思”到“詩”的路徑,是很清楚的。他的詩——藏著思想的別樣表達,也就有了很高的辨識度。
詩人理性地避開當代詩人寫作的共同區域,更多地關注人的感覺、靈魂這些形而上的范疇。
他認為:“一個人的靈魂存在于某種關系之中,而并非只在自己的身體里。脫離‘我的對立面,單獨從‘我中去研究靈魂是毫無意義的!任何一個‘我的靈魂都在其對立面——或身外的世界——那里,就像心靈放出的風箏。”“我試圖在自由、奔放,且又合理的想象里發現隱藏在萬物深處的情態,來表達世界親切的神性,以及在我心底泛起的漣漪。”在清醒的美學觀念下,詩人力求寫出自己的特殊性。
《太陽照著我的一側》:“太陽照著我的一側,那么/另一側便是夜晚//我努力咽下,原味的/光芒、風和蟲鳴/原味的花的氣息你的溫度//我努力使夜晚的一側/——幸福地活著”。這是周遭的黑與白、內與外、虛與實之間的觀照。怎樣才能使夜晚“幸福地活著”?這無疑進入了主觀范疇,感覺、靈魂的妥帖和安寧,是唯一的道路。
《指紋留在桌面上》,在一系列的排比“指紋留在……上”之后,“指紋是向事物內部膨脹的星系/終有一天/指紋會觸抵上帝的肉體”。 日常的、不起眼的留在事物上的指紋,被詩人一層層推進,向更廣泛的事物擴張,直到抵達某種神秘處。因為神性并不是以物質的形態存在的,所以,“手指、指紋”也變得異化而成為某種精神,提示了人與萬物的深刻內在關系和精神聯結。
《在諸多的日常用品中》,“憂傷,是最重要的一樣/唯它使靈魂適度內彎/成為碗”,此處,是一種近乎危險的寫作,他把形而上的憂傷,拉下來,成為形而下的一只碗,“一種古老的容受之物/或用來盛納火焰/或用來盛納糧食和水”。一只碗,承載了精神與物質,看似降低了憂傷所處的位置,實則說明,憂傷是我們不可或缺的真實需要。這又是充滿自信的寫作,顯現了詩人在精神層面游走的自如。
詩人努力地讓人的靈魂觀照萬物的靈魂,也讓萬物的靈魂觀照人的靈魂。用一種廣大的同情心,走向萬類詩意共同體,真正實現詩意地棲居。
他的詩具有輕靈、流暢、明亮的風格,努力把日常寫出神性來,并以此抗拒沉重、晦暗的詩歌潮流。
他的詩雖然充滿哲思,但他沒有把詩寫成生硬的哲理詩,而是保持詩的美感,力求聯想或通感的自然生成,直通讀者的感官,產生直接的藝術力。
如《語言找不到家》,“沒人種的園子也能開花/春天不會把任何土地落下/從此我不說話”。如《麥田發熱》,“饑餓和愛集于一身的人才可做農夫/他們留下種子/把面粉賣給過客”。此中的哲思顯而易見,美,也直抵我們的感覺。
如《蝴蝶不在未知的地方》,蝴蝶“是許多人隨手丟棄的,又/自己飛回的信箋”,精巧的比喻營造了溫暖的氛圍。如《我們的房子》,“我們只留下詩歌,讓小雨/又安靜又好聽”。詩情畫意,純潔干凈。
再如《當我老成一捆干柴》,“當我老成一捆干柴/請用今年的火,將我點燃//那時/我將被允許,于上風頭/向子子孫孫/傳遞青煙的味道”。這里沒有死亡的悲哀和恐懼,“今年的火”顯得富有活力,朝氣蓬勃,有著極明亮的色彩。一首小詩展現著坦然的一生,什么是青煙的味道?樸素的人生?抑或是恒久不息的靈魂?言盡處,意味深長。
詩人有著明晰的詩歌觀念:“措辭平穩、恰當、不矯飾,是詩意的自然呈現。詩是美的藝術,是用語言去呈現人與世界的美好本質與美好關系。呈現即是極力保持事物或事件本來的樣子。本來的樣子是沒有被裝飾的,是可信的、親切的。”
他的詩歌語言是樸素的,是青磚黑瓦的質地。但他建構起來的詩歌殿堂,卻埋伏著真理,埋伏著閃閃爍爍的火苗;卻四通八達,給了我們諸多的理解方向和再創造的廣大空間。
他認為“孤獨與愁苦是人類的宿命,所以,也成了我的詩歌中的主題。但我盡力使這一主題散發出自由的恬淡氣息,以表達人性的舒展與從容”。他做到了。他的詩大多是輕靈、明亮的,體現了心態的舒展與從容,給人以心靈的撫慰。
云以外是一個博覽群書的人,他與“博覽群書”這四個字是匹配的。古今中外,文史哲藝,他所涉獵的領域廣闊而博大。數十年的堅持,各種思想文化的碰撞交融,使他的內心豐富,使他的思維敏銳。他超前的思維,神秘的思維,使他的靈魂充盈而豐沛。
許多年來,我一直相信并強調這個觀點:只有讀書人的寫作才是可靠的。云以外的創作過程并不費力,并不用冥思苦想,大概都是輕松的,信手拈來,這從他輕靈、自由、流暢、呈現著自然狀態的詩歌中可以感覺得到。他的詩,是一種非常開放的文本,他盡力使每一首詩都能提供一種完全不同以往的審美體驗,提供一種新鮮的陌生感;有的詩則是碎片化的,但如同玻璃,碎片也反射光芒。詩歌寫作在他那里并不是艱苦的工作,倒像是歡迎隨時跑來敲門的風。這得益于讀書,得益于持久的文化積淀和從不止息的詩意思考。
他在超短的后記里說:“我的疼痛,不小于宇宙的疼痛。”這句話似乎帶有極大的夸張,一般來說,個體的疼痛只存在于個體之中。但如果我們把他放置在宇宙自然的聯系之中,把他理解為宇宙自然的一部分,那么,部分的疼痛即是整體的疼痛;而“疼痛”二字,包含了詩人的憂傷、眷戀、希望、承受、寬容、自由與愛等多樣而復雜的情感。
作者簡介:唐可,系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獲萌芽雜志社主辦的第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天國外傳》;東方樵夫,原名唐樹文,又有筆名宋虹,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