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值得做的事情很少。但值得本身不僅因人而異,而且是個沒有標準也無法考量的問題。所以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是,懼怕簡單,追求復雜,帶著精進勇猛的勢頭,扎進萬千物件中尋覓、挑揀,總覺得其中有一種是適合自己的,然而多是迷失,甚至忘了最初的需要。復雜,有時候和虛無是同義詞。唯一還能給這樣的追逐過程上點暖色調(diào)的,是在其間有情感線條的點綴。情感為何物?很多逐利者說起來能有三千言,但實際上從來難以切中個體的真諦,因為本來發(fā)乎于心的情感與他們的心隔膜太深,從某個極點之后再也無法互相穿透;這看似荒謬,但卻為現(xiàn)實。
一個只活在情感中的人是不明智的,但他的生活會變得精致。精致應該是一個中性概念,所以哪怕?lián)碛械氖菬o法克制的狹隘、背叛、危險的情感,仍無法將精致的形容從這個人身上完全剝離。精致是從大逐漸收縮為小的生命過程,里面充斥著選擇的陣痛、舍棄的掙扎和有意識的順從,還有對最終甘心如此的俯首稱臣。但小說應呈現(xiàn)的并不在于此,而是在精致之后,從情感內(nèi)部,由小再逐漸擴充、膨脹、放大的過程。從外部看去,類似于無所不包的萬花筒。
一朵玫瑰花,有人說花下有刺,有人說刺上有花,你怎么看?摘還是不摘?這其實不是個單純的選擇問題,而是由萬千過往細節(jié)、記憶瞬間和當時環(huán)境等等因素共同構(gòu)筑而成的人,屈從于血液里的天然基因和后天氣質(zhì)所作出的決定。這個決定本身,既呈現(xiàn)出這個人的過去,又提前燭照了他的前路。摘了或不摘,之后會如何,是一種事實。為什么摘或不摘,之后為什么會那樣,才是留給小說的獨一無二的空間。選擇的那一刻,就是臨界點。
故事應該從哪里開始?臨界點是一種想象力難以窮盡的極為豐富的狀態(tài)。天空暗下來的時刻,一個念頭產(chǎn)生之際,一顆嫩芽即將破土,一片黃葉即將墜落,一塊玻璃即將碎裂,嬰兒即將出生或者老人即將死亡,臨戰(zhàn)的前一夜和最后一槍打響之后。無數(shù)種可能隨之閃現(xiàn)。新生、聚集,積蓄,醞釀,爆發(fā)或殞滅,殞滅也仍然與之前緊密接續(xù),是在另一種時空中的爆發(fā)。臨界點不是一個點,也不是通常意義上所謂的作為短篇小說出發(fā)點或者基點的橫截面,而是橫截面之外的廣袤無垠的空間。即使是虛空,也可承載循環(huán)往復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雨夜》寫的或者說努力想寫及的就是這種一種臨界狀態(tài)。馬納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生死未知。周森在發(fā)現(xiàn)唐婉出軌后忍耐數(shù)年終于發(fā)出致命一擊。他們身后的兩個女人匆匆一面,各敘前塵或者在回憶里、想象中回溯過往之后,擦肩而過,從此又形同陌路。這同樣是處在臨界點上。如果有不同,或許只在于在臨界的邊緣徘徊多久。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桃的報復行為具有縮減臨界長度甚至企圖擦除臨界邊緣的象征性,一種以實際行動為表征的隱喻。這篇小說里未曾正面出現(xiàn)的人物左原,也正在李桃跨越臨界點之后的時空中等待著,他或許會出現(xiàn),或許永遠不出現(xiàn)。因為“明天”永遠具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這些可能性,呈互不交叉的輻射狀,存在斷點,或至無限,沒有終點,在茫茫天際之外的虛空中消失于視野。在小說作者的文字之外。但某種可能性攜帶的意味在文字之內(nèi)已然有跡可循,只是不太顯明和準確;也不該顯明和準確。
這篇小說無意于道德評判。于是又回到精致與否的問題:愛情在綿長的婚后余生中,在緩慢通過一個情緒、性格和心性改變、生活狀態(tài)和能力、外界因素等共同造就的臨界點后,會以可見或不可見的方式遽變成灰色。基本上勢不可擋。因為,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我們總也難能甚至注定無法保持穩(wěn)定的溫柔和愛意,有時候情感會脆弱不堪一擊,無論是不自覺地暗自慢慢淡化還是被外界誘惑瞬間擊穿。這并不可悲,因為是現(xiàn)實、正常的狀態(tài)。而作為一個活在內(nèi)心可謂精致的人而言,一切無論正確與否都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小說不必去解決道德問題和其他所有問題,只需要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