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鴉
從柏油路上下來,車子顛簸著跌入一條鄉村公路。也許是久旱缺雨,路面長時間風干著,農用拖拉機留下的車轍十分清晰。路兩邊是遼闊的農田,油菜花正在盛開,舉目望去,就如同色彩明艷的油畫,浩浩蕩蕩地往天邊鋪展。這是孔雀國北方的鄉村,在阿格拉西邊,離城區三十多公里。時值初冬,從喜馬拉雅山回轉過來的風帶著寒意,在古老的恒河平原上涌動。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芬芳。與此同時,我也聞到一股人畜糞便的氣息,自車窗外源源不斷地滲入。
幾個拐彎之后,村子的模樣顯示出來。房屋普遍低矮,多數是一層的平房。最高的建筑也是因為地勢。那是座孔雀教的寺廟,建在一塊隆起的土丘上。據我所知,這是一幢有著兩千多年歷史沉淀的建筑,宗教風格異常鮮明,錐形的穹頂高聳出來,將陽光反照成金色的光暈,朦朧而又圣潔。穹頂周邊停著幾只孔雀,也許是見到陌生來客,它們不時撲動翅膀,發出嘹亮的鳴叫。
薩迪把車開到村口,停下來,熄掉馬達。我們下了車。風順著鄉村公路追攆過來,將樹林攪得嘩嘩作響。空氣中各種交雜的氣息又濃了一些。幾位農民從村口轉出來,扛著農具,慵懶地走向田間,就仿佛電影中緩緩移動的慢鏡頭,讓人感到一絲蒼涼和憂傷。
在孔雀國的北方,時間是慢的,城市里慢,鄉村里更慢,慢出一種松松垮垮的節奏,讓人發慌。可我們不得不去適應。三個月前,受深圳九善珠寶公司所托,我和同事小陳輾轉萬里,來到這個地處南亞次大陸的國家,執行“十萬微笑媽媽計劃”的采訪和拍攝。我們選擇阿格拉,是因為泰姬陵。在這座被譽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建筑下面,葬著一位美麗的女人,她曾經為國王沙賈汗養育了十四位孩子,但也間接導致了莫臥兒王朝的衰落。她不是一位稱職的王妃,但絕對是位偉大的母親。
拍攝期間,我和小陳就在泰姬陵旁邊住著。薩迪是我們的房東,也是向導,今年二十九歲,經營著一家家庭旅館。除了偶爾接待客人,其余時間,他無所事事,過著一種十分閑散的生活。這也是大多數孔雀國年輕人的共性,能閑著的時候,就盡可能讓自己閑著,活得十分的隨意,就好像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
我點了根煙。小陳把拍攝器材搬下來,蹲在路邊,一件件進行清洗和保養。這項原本簡單的工作,到了孔雀國卻變得相當繁瑣。因空氣質量太差,相機鏡頭隔幾個小時就必須清洗一次,否則就會蒙上一層塵土。值得幸慶的是,小陳是個勤快的人,工作從不嫌煩。他兢兢業業的態度,就像面鏡子,時刻照射著孔雀國人的松懈和懶散。我看了下表,十點半,距約定的時間已過了半個小時。要采訪的那位母親還沒來。我們只能等,當然,我們也習慣了等。在孔雀國人的眼里,時間向來都是個模糊的概念。我在這個國家轉了一圈,從北到南,行程貫穿十幾座城市,還從未遇到過守時的人。
薩迪沒等多久,就失去了耐心。他回到車上,把座椅調平,瞇上眼睛。他很快就睡著了。在閑散的生活方式下,這個年輕人練就了一項神奇的本領——他仿佛隨時隨地都能睡著。這讓我羨慕不已。對我這種長期飽受失眠折磨的人來說,良好的睡眠彌足珍貴。
我在路邊找塊石頭,坐下來,又點了根煙,一邊抽,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太陽從低往高攀升。時間如同抽絲,在鄉村里緩緩蠕動。天空漸漸明朗起來。鄉村公路被太陽照得發白,從我們腳底下穿過,再悄無聲息地往前蜿蜒,到了一條小河邊,突然停住。那是恒河的支流,昏黃的水面倒映著藍天。河上看不到橋,只有一根繩索系在兩岸,一艘渡船在繩索的牽引下來回往返。偶爾有水聲從渡口傳來,夾雜著一陣嘈雜。那是有人上岸。
中午時分,太陽懸到頭頂,將早上留下的寒意驅散一空,鄉村變得溫暖起來。又一陣水聲和嘈雜響起。我站起身,看看腳底邊,已經落了七八個煙頭。我掏出紙巾,將煙頭裹起,扔到了旁邊的垃圾堆里。再抬頭看時,渡口那邊,一位女人從河堤上冒了出來,手里挎著個籃子。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就是那位我們要采訪的母親。這種判斷基于她身上的服飾——一塊色彩明艷的紗麗,在身上包裹一圈后,剩下半截從肩頭斜掛下來。紗麗是孔雀國女性的盛裝,見貴客時,會穿在身上。同時,紗麗也是兩大文明古國在歷史中的一次交匯。西漢時期,絲綢之路形成,我國的絲綢順著這條古老的商路傳入這個國家。兩千多年之后,孔雀國已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絲綢生產國,而紗麗也成為一個與絲綢同樣古老的名詞。
女人從河堤下來,拐上鄉村公路,慢慢向我們走近。我看不到她的樣子。一路上她低垂著頭,面紗從額頭罩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在孔雀國的傳統中,已婚女人的臉是只能給丈夫看的,到了戶外,必須用面紗遮著。曾經我天真地以為,孔雀國是個出產美女的國家,女人出場,定然會伴隨著曼妙的歌舞。來到這里之后我才明白,這只是影視傳達的信息。現實生活中,我從孔雀國的女性身上,看到的只是辛酸和隱忍。
過了一會,女人到了我們面前。她把籃子放下來,局促地站著,兩只手規規矩矩,貼在身體兩側。一陣風吹過來,將她的面紗撩起。她的臉露了出來,旋即又被遮住,但我還是看清楚了她的樣子。畢竟是養育過五個孩子的母親,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盡管她和薩迪一樣,身上有著雅利安人的血統,但日曬雨淋的鄉村生活,讓她早已失去了雅利安人的膚色。她的臉黑而清瘦,化過的一層淡妝淹沒在皺紋里。她望向我時,目光中閃爍著一種沉甸甸的憂郁。
女人叫維塔蒂,今年五十二歲,是薩迪的親戚。因交通所限,這個村子十分閉塞,很少有外來人,中國人她更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兩張東方面孔的出現,無疑讓她有些興奮,但同時也有些拘謹。她結結巴巴,向我們打著招呼,聲音很低,羞澀中帶著一絲怯意。她說的是孔雀國語,我雖聽不懂,但通過肢體和神態,大致也能揣摩到她的意思。有時候,語言并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我知道她是因遲到向我們表示嫌意。
我問她是否會英語。她搖搖頭,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向我比劃著一個動作,意思是一點點,也就是幾個簡單的單詞。這在我意料之中。沒來孔雀國之前,我總以為這是一個英語普及的國家,來了之后卻發現,能熟練掌握英語的,只有少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這個聯邦制的國家里,存在著一千多種語言,僅官方語言就有十八種,卻沒有一種語言在全國通用,交流的障礙無處不在。
我走到車邊,拍拍車窗,把薩迪叫醒。他揉揉眼晴,從車上下來,為我們充當翻譯。交流幾句之后,薩迪告訴我們,維塔蒂割了一上午的草,剛從地里回來。她家里一共有兩公頃土地,都在河對岸的村莊里。每天早上,她必須坐著渡船過去,勞作一天之后,再坐著渡船從對岸返回。
“這就是她一天的生活。”薩迪說。
我拿出錄音筆,將這些信息記錄下來。我又看了看她。她似乎習慣把頭低著,目光總落在自己的腳邊。看得出來,她確實是剛從地里回來,腳底下還沾著半干的泥土,旁邊的籃子里,放著一件干農活穿過的粗布衣服。因此我猜測,她身上的這塊紗麗,應該是從地里出來之后,為了見我們匆匆換上的。我感到疑惑的是,她為什么不把家安在土地旁邊?要知道,孔雀國是個農業大國,這個地處南亞次大陸的國家,有著讓全世界嫉妒的氣候條件,農作物一年成熟四次,農民的勞作自然也就貫穿著一年四季,永無止息。因此,這種每天坐著渡船往返的生活,也是她一輩子的生活模式,而那條沒有橋的河流,是存在于她生活中的一道長久的障礙。
“為什么不住到河那邊去?”我問薩迪。
“以前住在那邊的,”薩迪說,“后來搬過來了。”
“為什么要搬過來?”我又問薩迪。這讓我更加感到疑惑了。在我的理解中,搬家往往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而維塔蒂搬家,卻顯然與這一原則背道相馳。
“具體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薩迪說。他向我解釋,他和維塔蒂雖然是親戚,交往卻并不多,這個村子他還是第一次來。解釋完后,薩迪轉達了我的疑惑。
“當年為什么要搬家?”他問維塔蒂。
她抬起頭,看看薩迪,又看看我,嘴角邊的肌肉動了一下,沒說話。她似乎有意回避這個話題。片刻的尷尬之后,她轉過臉去,望著村子中央的某個地方。順著她的目光,我又看到了那座孔雀教的寺廟。金色的陽光下,錐形的穹頂一覽無遺地裸露著。那幾只孔雀不知何時已經飛走了,寺廟頓時顯得孤寂和空蕩。
我不好再問什么,便讓小陳調節好機器,準備拍攝一些花絮。小陳用三角架固定好相機,將鏡頭對準了她。她下意識地抬起手,遮在眼前,窘迫地躲避著鏡頭。她大概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有些不太適應。薩迪讓我們不要著急,到了家里再拍。
她家離村口不遠。順著一條小路進去,往前約五十米,是口半月形的池塘,水葫蘆密密麻麻地擠滿半邊池面,透過黑得發亮的池水,可隱隱見到一種長于淤泥中的水草。孔雀教寺廟就在池塘邊上,殘舊的倒影落在水中。寺門是敞開的,幾行腳印順著小路過來,凌亂地聚集到門前。一股檀香的氣味從門里飄散出來。不知為何,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沖動,想進去看看。薩迪趕緊將我拉住,示意我不要進去。我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從他臉上的表情,我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然后就是一座院落式的農舍,與寺廟僅一墻之隔,沿貼墻的小路過去,拐個彎就到了。這是維塔蒂的家,條件還算不錯,一棟平房帶著兩個院子,面積稱得上寬敞。外面是個大院,按功能分成三個區域。左邊相當于倉庫,停著一輛農用拖拉機,空出來的地方,則堆滿了鍘碎的草料;中間是個飼養場,兩個又長又深的石槽鑲在地上,十幾頭奶牛圍成一圈,把頭扎在里面,正專注地吃草;右邊是塊菜地,種著土豆和西紅柿。靠墻的地方,則搭著一排瓜果架子,藤蔓整齊地垂掛下來,在風中搖動。院中散發著一股田園味道。里面的小院被大院套著,跟住房連在一起,同時也是住房的組成部分。院子一頭用防水布搭了個棚,再加一個灶臺,就構成了簡陋的廚房;另一頭擺著一張方桌,幾條長凳,用于吃飯和待客。正面是一字排開的三個房間,窗戶都開得很小,從門口望進去,幽暗中浮著一塊光亮,就像一只充滿渴望的眼晴,窺視著外面的世界。這是孔雀王朝時期的產物,那時的女性足不出戶,終身被禁錮在幽閉的房間里,一扇小小的窗口,是她們與外界溝通的唯一通道。如今,這種反人性的禁錮早沒有了,但小窗的建筑風格依然在鄉村里延續。與窗戶契合的是,房間也很小,剛夠放下一張床,那種逼仄感,讓人覺得呼口氣都會受到壓迫。在孔雀國的鄉村,房屋的布局大多如此。飲食起居對他們來說,只占很小的比重,勞作才是生活的重心,建房時,他們會盡量將空間壓縮出來,留給外面的院子。
維塔蒂把我們帶到桌邊,坐了下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坐下來,就有點手足無措,兩只腳挪來那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將它們安頓下來。與我們交談幾句之后,她就匆匆起身,到灶上忙碌去了。她在煮阿薩姆奶茶。在孔雀國人的生活中,這種奶茶與咖喱一樣不可或缺。
這地方的氣候確實不錯,即便是冬季,依然有充足的日照。陽光從天空灑下來,毫不吝嗇地鋪在地上,小院安靜而又溫暖。叮叮當當的聲音中,一股煙火味升騰起來,與奶茶的清香混在一起,緩緩飄到我們面前。維塔蒂是個干練的女人,動作相當麻利。我看到一個清瘦的背影在灶前頻頻晃動,仿佛蝴蝶穿花一般。小陳剛把機器架上,調試好相關的拍攝參數,一壺熱氣騰騰的奶茶已經端了過來。
她給我們每人倒上一杯,院子里立馬升起一股生活氣息。奶茶又膩又甜,奶香中夾雜著一股很濃的生姜味,我和小陳都不太習慣。但無可否認,正是這杯奶茶,迅速拉近了維塔蒂與我們之間的距離。喝著喝著,我們就熟了。她不再那么拘謹。后來她索性揭去面紗,落落大方地面對鏡頭。她的話也多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她其實很善談。
她告訴我們,十一歲那年,她就出嫁了,對此我并不感到驚訝。我去過很多第三世界的國家,童婚現象見過不少。對此維塔蒂也很淡然,說這就是命運,不怪父母,這輩子貧窮,一定是因為上輩子過得太好,她不怕吃苦。真正讓她備受煎熬的是,在婚后的八年時間里,她一直沒能生育,因此飽受婆家和村里人的冷眼。那是她一生中最為黑暗的時期。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她手中的茶杯劇烈地抖了一下,奶茶溢了出來,灑到桌上。她趕緊起身,去灶邊拿了塊抹布回來,將桌面擦拭干凈。
我知道她的恐懼從何而來。在孔雀國的鄉村,有條不成文的規矩:結婚之后,女人若是在十年內沒生孩子,男方就可以在支付一筆費用之后,強行結束婚姻。而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從此便喪失正常生活的權力,淪為與寡婦等同的一類人。在瓦納納西旅游時,我曾經去過一個寡婦村,里面生活著四千多名喪偶的女人,因太過觸目驚心,我不忍描述。這么說吧,我去過不少貧民窟,但跟寡婦村比起來,所有的貧民窟都是天堂。這一點維塔蒂比我更清楚,她曾經就站在那個地獄的邊緣,雖時隔多年,但那種深深的恐懼感依然如影隨形,讓她不寒而栗。當然,她是幸運的。十九歲那年,她的第一個女兒出生了。那聲嬰兒的啼哭,在她記憶里清晰如昨。女兒的到來,就如同一把鑰匙,瞬間卸下了她精神上的沉重枷鎖。她仿佛看到陰暗的生活中,敞開了一道口子,明媚的陽光涌了進來。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此后八年,她又生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直到有了兒子,她才完成身為妻子的使命。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接下來,兒女的成長和教育就成為她生活的全部。為了供孩子們讀書,她每天凌晨五點起來,推著一輛板車,步行三個小時,到離村子近十公里的鎮上去將牛奶和蔬菜賣掉,換取孩子們的學費。回到家后,再匆忙趕往地里。幾十年如一日,她就這么過著。她說這沒什么,雖然苦點累點,但內心是充實的、快樂的。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深知其中的艱辛。
“你們國家不是有免費教育嗎?”我問她,
她苦笑一下,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跟我談起了公立學校的情況,說那里面的老師根本不管學生,中午十二點以后才去上課,下午不到四點就回家了。上課也是敷衍了事,隨便講個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就讓學生自習,自己則織毛衣,吃瓜子。松散的課堂習氣,導致學生也自由渙散,從而失去學習興趣,甚至喪失學習能力。但凡有點經濟能力的人,是絕不會把孩子送到公立學校去的。
她的言下之意——所謂的免費教育,對這個國家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裝。所以,她將五個孩子全部送進了私立學校,讓他們的教育得到了保障。當然,學費也是十分高昂,即使家里有兩公頃土地,在經濟上她依然不堪重荷,欠下很多的債,至今還在陸續還債。讓她欣慰的是,五個孩子,有三個讀完碩士,兩個讀完本科,都去了大城市,有了體面的工作和生活。在孔雀國的鄉村,這算得上是個奇跡。這也是我們為什么將她作為拍攝對象的原因。
采訪完成,我把錄音筆關掉,裝進包里。對于我們此次的拍攝來說,這是一個堪稱圓滿的故事。然而不知為何,我卻總覺得有所缺失,具體缺在哪里,又想不起來。我看了看表,下午兩點半,已過了午飯時間。維塔蒂收拾好桌子,回到灶前,開始又一輪的忙碌。她很快就為我們做好午餐,用三套不銹鋼的餐盤端了上來。因信仰原因,孔雀國人對生活的態度稱得上潦草,一切講求從簡,在飲食上,他們明顯缺乏探索的興趣。招待客人時,隆重與否,也就是餐具上的區別,貴客用不銹鋼餐具,普通客人則用一次性餐具。食物的內容卻是一成不變——一種叫賈巴迪的飛餅作為主食,加上一份土豆泥,一份咸菜,一碗牛奶浸泡的豆子,頓頓都是如此。主食的制作十分簡單,將攤好的面皮在平底鍋上烙熟,再放在明火上過一下,烤出一股淡淡的焦味。這樣的飛餅吃到嘴里,又干又硬,還帶著一種糊味。對于習慣了精細烹飪的中國人來說,委實是有點難以接受。但我實在是餓了,不得不將就著吃了一點。
維塔蒂卻是一口沒吃,她說在孔雀國農村,吃飯就是早晚兩頓,沒有午餐這一概念。招呼好我們后,她用一個塑料袋裝了兩張飛餅,就匆匆出去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拐個彎,消失在寺廟前方。我估計她沒走多遠。果然,不到五分鐘,她就回來了,腦門上沁著一層細汗。不知何時,她換了身衣服,那塊明艷的紗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件純黑的紗服。這種服飾我在很多寺廟里見過。女性進寺祈禱,往往都穿著黑紗。由此可見,維塔蒂是個極其注重細節的女人。
我打量著這座院子,里里外外,每一件家具、每一個角落,都收拾得十分干凈。在這個以臟亂聞名的國家,實在是難得一見。然而,也正是這種潔凈,讓我有了一種強烈的直覺——在這個家里,要么是沒有男人,要么就是男人長年在外。我終于意識到了,剛才采訪完成后,我為什么總感到有所缺失,那是因為她的談話里,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她的丈夫。
“她丈夫呢?”我悄悄問薩迪。
薩迪愣了愣,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最終什么都沒說。他的沉默進一步驗證了我的直覺。我沒有再問。她只字不提,自有她的理由,我沒有必要一探到底。人也是動物。既然是動物,在同類面前,就會掩飾自己的弱點,或者傷口,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條件反射。
吃完午飯,維塔蒂又把院子清掃了一遍,將桌子也擦干凈了。她是個懂得體貼的人,說我們遠道而來,一定累了,要我們休息一會兒。薩迪二話不說就趴在了桌子上。維塔蒂搬了兩張躺椅出來,給我和小陳各一張。我打開椅子,剛躺下來,薩迪的鼾聲已起。我也瞇上眼睛,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日已西斜,一層紅光浮在不遠處的河面上。小陳正在準備器材。我們的工作還剩下最后一個環節,在太陽落山之前,得跟維塔蒂去地里,拍她勞作的畫面。可是,等小陳把好器材打好包,我卻鬧起了肚子。我體內這套由精細菜肴培養出來的消化系統,到了孔雀國變得不堪一擊,本地人制作的食物,只要吃下去,十有八九會拉肚子。即便今天的食物是出自維塔蒂——一個如此注重清潔和衛生的女人之手,也沒能幸免。我肚子里不斷翻騰,像團著一把雜草,稍動一動,就隱隱絞痛。我估計自己無法堅持工作,就留在了家里,讓小陳和薩迪跟著維塔蒂過河,去完成剩下的拍攝。
我躺在椅子上,瞇著眼睛,繼續休息。他們一走,小院立馬空了。世界格外安靜,我耳邊縈繞著清晰的鳥叫、蟲鳴,甚至還能聽到奶牛吃草時的咀嚼聲,如此的微小,卻又是如此的純凈,讓我暫時忘卻了來自腸胃的折磨。過了一會,我聽到一陣誦經聲,從一墻之隔的寺廟中傳來,低沉而又清朗。那些由梵語構成的經文,一字一字的,仿佛珠玉一般,清晰而又干凈地落在院子里,讓人感受到一種咒語般神秘而又沉重的力量。
我喜歡這種直入靈魂的梵音,近乎癡迷。我想靜靜聽上一會,無奈肚子不允許,鬧得越來越厲害。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我不得不終止聆聽。我從躺椅上爬起來,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沒有廁所,只好出門,沿著那條小路,在村子里繼續找著。從村頭到村尾,我問了幾十戶人家,無一例外,都沒廁所。村民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孔雀國農村是沒有廁所的,男人隨意找地方解決,女人則利用早晚的時間,去田間或者是偏僻的樹林里解決。他們讓我也去田間。我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說服自己入鄉隨俗,對我而言,這是件比鬧肚子本身更令人困擾的事情。后來有位善良的村民從家里推輛摩托車出來,載著我到了兩公里外的一所小學,才總算是解決了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
回來時,又經過那座孔雀國教寺廟。誦經聲已經停止了,但那股神秘的力量依然存在,就像只無形的手,將我往寺廟里拉。想起薩迪的眼神,我有些猶豫,在門前徘徊了好一陣子,但我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內心的好奇。我走了進去。里面空空蕩蕩,十分冷清,倒也像處清修之地。寺內唯一的陳設是尊神像。在正面的墻上,有個半人高的洞,神像就在洞里。洞開得很小,僅夠容身,且下半部分用紅磚砌死,神像只露著一個頭。如此一來,這尊神像看上去就不像是被供著,而像是在被囚著。唯一能證明它身份的,是它前面有個一尺見方的供臺,上面擺著兩張飛餅。幾只老鼠正圍在旁邊,見了人也不害怕,只顧貪婪地分享供臺上唯一的供品。
寺內如此簡陋,我多少有些失望。但我不得不驚嘆孔雀國人的雕刻工藝,雖然這尊神像瘦如枯骨,但面部的線條準確、生動,且棱角分明,五官活靈活現。我拿出手機,對準它,按下拍攝鍵,卻發現手機里的成像是虛的。我又拍了幾次,仍是徒勞,一張也沒能拍好。讓我難以置信的是,無論我如何調節拍攝模式,它在手機里的成像始終像靈魂般虛幻。我走到近前,看了看。它的面部蒙著一層灰塵,估計是疏于清掃。我把手機揣好,在它臉上拍了拍,一把塵土掉了下來。我手底下感受到一股堅硬和溫度。就在這時,神像突然動了一下,兩道目光向我射來。我吃了一驚,同時我也意識到,這不是一尊神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瞬間想到了孔雀國的苦行僧,這是一個有著五六百萬之眾的龐大群體。據我所知,在這個群體中,有些人確實是為了信仰,通過修行,讓靈魂通往高地,下次輪回便可進入天堂。但更多的人是為了逃避苦難,無論生活如何困頓,他們只要進入苦修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拋家棄子,遠離俗世,接受眾生的膜拜和供養。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我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動機而選擇了苦修。但我總算是弄明白了,維塔蒂當年為什么要把家從河對岸搬過來。因為這個地方有著她的希望——一種比絕望更加渺茫、更加遙不可及的希望。這種希望讓她可以放棄余生,在這一墻之隔的地方,守著丈夫的天堂之路,同時也是自己的地獄之路。我之所以有此發現,是因為供臺上的供品。幾個小時前,這兩張飛餅就在維塔蒂的手里烙著。
我越想越覺得凄涼、驚悚,身上一陣子發冷。我退了出來。不,準確一點地說,應該是逃了出來。回到院子里,我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我發現,肚子不知何時已安靜下來。我的病就這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