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明
內容摘要:2020年6月28日,電視劇《小娘惹》在央視八臺首播。該劇展現出的三個土生華人家庭及其成員間發生的文化沖突,引發了筆者對土生華人文化身份認同的深思。本文將追溯土生華人族群的來源,分析劇中三個土生華人家庭的文化表現以及主要人物所表現出的文化特點,探討他們之間的文化沖突,并探究該編劇對土生華人文化身份認同的所持觀點。
關鍵詞:土生華人 族群來源 文化沖突 文化認同
土生華人,最早是指15世紀初期定居在滿剌加(今馬六甲)、淡馬錫(今新加坡)、滿者伯夷國(今爪哇島東部)和室利佛逝國(今印尼)一帶的大明國后裔,是中國人和土著馬來人結婚后誕生的、具有華巫混血的后裔,男性稱為峇峇(Baba),女性稱為娘惹(Nyonya)。今天的土生華人多生活在檳城、馬六甲和新加坡三地。1826年,英國將新加坡、馬六甲和檳城三個轄地合并為海峽殖民地,當地土生華人從此就多了另一稱謂-海峽華人。經過數代繁衍生息,土生華人逐漸形成為一個具有獨特文化特征的族群—峇峇娘惹族群。華人傳統文化在語言、服飾、飲食、建筑、婚俗等方面與當地馬來族文化融合,形成一種獨特的族群文化,即峇峇娘惹文化,該文化后來受到印度文化和歐洲文化的影響。隨著東南亞諸國在二次世界大戰后紛紛獨立,土生華人的概念已經泛化,其所區別于其他族群的標識主要不是語言、甚至不是宗教和血統,而是主觀上認為自己是華人的意識。
1.土生華人族群的來源與形成
土生華人根源于中國本土。早在公元初,中國海商就已前往東南亞。據《漢書.地理志》記載:“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周振鶴,2006)[1]517-519“徐聞”、“合浦”即今天廣東徐聞縣和廣西合浦縣,而“已程不國”即今天的斯里蘭卡,往返均通過馬六甲海峽。海上絲路在唐代達到鼎盛時期,作為海上絲路的要沖,東南亞諸國已有中國移民的記錄。當時中國國勢正隆,故愿意遠渡重洋的人還是少數,因此還未能形成族群,史書上也缺少此方面的記錄。宋元時期,政府鼓勵海上貿易,中國移民逐漸增多。15世紀初,東南亞已出現中國移民聚居區。鄭和下西洋前夕,爪哇的蘇拉巴亞和蘇門答臘的舊港各有數千中國移民聚居的社區,主要從事貿易活動。(莊國土,2008)[2]70
真正的東南亞華人族群形成始于明朝,盛于清朝。土生華人的第一大來源與明滿關系及鄭和下西洋關系極大。1402年,滿剌加建國。為尋求大明帝國的支持和庇護,以擺脫北方暹羅威脅,國王拜里迷蘇剌于永樂三年(1405)九月接受永樂帝冊封,兩國從此建立起長達119年的友好關系。(1983)[3]527從1405年到1433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為便于遠航,船隊需在途中建一個官廠。滿剌加正地處東西方海上貿易的交通要沖,且明滿兩國關系正處于“蜜月期”,鄭和便選擇在此建立官廠,滿剌加成為鄭和船隊中轉、后勤補給和候風停泊的一個基地。(萬明,2018)[4]38鄭和每次遠航,一般有2萬多人隨同,每次返回中國時,他們中有些人因各種原因留下。如據費信所記和《明實錄》記載,永樂七年(1409),鄭和船隊第三次出使西洋,出發人數為27000余人,但歸來受賞的僅20754人。(陳日升,2004)[5]118在未返回的6000多人中,除部分由于種種原因可能傷亡外,流落定居海外的必然不少。鄭和船隊七次出使西洋都停靠過滿剌加,加起來留在當地生活的人數必定不是小數目。這些人與當地馬來女子結婚生下的后代,成為當地土生華人的一大來源。
滿剌加立國后,正值中西海上貿易興盛之際,加之明帝國在政治和經濟上給予巨大支持,滿剌加迅速發展,在第六任蘇丹曼蘇爾.沙(1456-1477)執政時期,滿剌加國力達到鼎盛,成為東南亞實力最強國家。當歐洲人開拓大航海時代,馬六甲海峽借助其地理優勢成為整個東亞和歐洲海運的集散中心之后,滿剌加的商業與地理優勢吸引了大批外來客商和移民前往,其中包括無數從中國漂洋過海而來的移民,他們大部分原籍是中國福建或廣東潮汕地區,少部分是廣東的客家籍。史籍記載:“明代既以馬六甲為對南洋貿易的中心,故中國商船均云集港內,每年初春順西北季候風南來,夏季則順東南季候風而返。其時,馬六甲華僑大都來自閩省,男女頂結髻,習俗同中國,全城房屋,悉仿中國式,儼然為海外中國的城市。”(宋哲美,1964)[6]51這些沒有返回中國的移民娶當地馬來女子所生下的后代,成為土生華人的另一大來源。從1511年至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獨立,滿剌加先后淪為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和英國殖民地。在這400多年的殖民統治時期,當地土生華人文化除受到本土馬來文化和印度文化影響之外,也深受歐洲文化影響。
清代,由于國內戰亂、洪災、饑荒、瘟疫、清政府日益腐敗的統治,中國移民數量大增,尤其在十九世紀清末混亂時期,大量華人向東南亞諸國,特別是英國的“海峽殖民地”遷移,許多人留在當地娶妻生子,成為當地土生華人的又一來源。
1819年2月新加坡開埠以后,英殖民當局為發展本地經濟,吸引大量華人移居到此。檳城和馬六甲的峇峇娘惹們也穿越柔佛海峽來到新加坡,建立了新的土生華人家庭。到1947年為止,新加坡的土生華人在華人中的比率從原來的10%升至60%。(C.F.Yang, 1968)[7]據2019年《新加坡人口簡報》,截止2019年6月,新加坡總人口570萬,華人占74.4%。(2019)[8]據馬來西亞統計局2018年數據顯示,馬來西亞華人有668.55萬,占馬來西亞總人口的20.64%。(2018)[9]新加坡與馬六甲的地理位置非常靠近,兩地均有被英國殖民的歷史,加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國特殊的歷史關系,因而兩地土生華人的文化一脈相承。
從1786年英國侵入檳榔島到1963年馬來西亞聯邦的組建,英國在馬來亞進行了長達177年的殖民統治。在殖民時代,馬來亞存在四種源流的教育,即英語教育、馬來語教育、華語教育和泰米爾語教育,殖民政府對英語教育最為重視。1938年,僅在海峽殖民地境內就有132所英校,占政府教育經費中的半數以上。比如,1937年海峽殖民地用于英語教育的開支占教育開支的71.4%。此外,由于其他源流的學校止步于中等教育,因此在高等教育領域,英校獨領風騷。英式高等教育為各族中上階層提供了深造機會,并為馬來亞培養了一批西化的社會精英,(龐衛東,2013)[10]134他們深受西方文化影響。
19世紀英國殖民統治時期,大量華人移居馬來半島后,土生華人社會興盛。受華人傳統文化“男主外,女主內”思想的影響,馬來族妻子在家操持家務,孩子從小在家跟隨馬來族母親習得馬來語。隨著英國文化的傳入,越來越多有錢的土生華人家庭把孩子送入英校,于是這群土生華人孩子既通曉馬來語和英語,又熟悉馬來半島的風俗民情,成為當時殖民統治者在政治和商業上的得力助手。他們受到英國人的優待和照顧,憑借經商迅速致富。他們在語言文化上逐漸走向西化,導致了兩種文化的碰撞與沖突,這種沖突在電視劇《小娘惹》中得到集中展現。而略微不同的是,出于劇情發展的需要,編劇安排三個家庭的成員在英國接受的英式教育,其中兩個家庭與英人保持著某種程度的關系。
2.《小娘惹》中的文化沖突
電視劇《小娘惹》講述發生在三個土生華人家庭之間的故事:居于馬六甲的黃家,住在新加坡的陳家和張家,三家都是當地最有名望的峇峇娘惹家庭。黃家與陳家乃世交和姻親;黃家與張家有商業合作,也存在姻親關系;陳家和張家是商業競爭對手。二戰前,三家成年一代都受過西式教育,當時各家庭及成員間的文化沖突并不突出。二戰期間,日本人攻占了馬來半島,三家人被迫前往英國躲避戰亂,家中的年幼一代因此在英國接受了多年英式教育。二戰結束后數年,三家人重回馬六甲和新加坡生活,此時年幼一代已經長大成年。從此,三個家庭及成員間爆發了激烈的文化沖突。
2.1三個家庭的文化類型
陳、黃、張三家分別代表二十世紀土生華人文化受西方文化沖擊下,面對本族群文化的三種表現。三個家庭對待本族群文化態度不同,對個人的文化身份認同存在程度不同的差異,此乃造成家庭和各成員間文化沖突的根源。
陳家老太太德高望重、心地善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觀念傳統,很注重娘惹的廚藝、珠繡、刺繡,并以此作為挑選合格孫媳和曾孫媳的重要標準。她對好娘惹形成了自己的標準:“一個娘惹要把家看好,心一定要大,要寬,要正,要善。”[11]老太太傳統但不固執,她在曾孫陳錫的婚事上汲取了孫子陳盛不幸婚姻的教訓,變得更為開明和民主。
長孫陳功懂孝道、有責任心,為人正派、誠信能干、樂于助人。在中、西醫均未能治好奶奶疾病的情況下,陳功尊重奶奶意愿請巫師到家做法。陳家雖不滿與黃家的親事,因已經應下這門親事,最終還是履行了婚約。戰亂后的陳家回到新加坡,雖家中資金緊張,也設法湊錢救助黃家。
次孫陳盛受過英式教育,思想自由開放,但也尊重華人文化傳統。他對菊香一見傾心,堅持要娶其為妻,但迫于家庭壓力,違心迎娶了門當戶對的黃家小姐美玉。后來發現侄子陳錫與月娘情投意合,盡管遭家中反對,卻竭盡成全。陳盛有同情心,每當菊香母女落難之時他都會伸出援手,并救助二戰中淪為慰安婦的愛國歌女石燕子。陳盛具有愛國思想,參加了“抗日籌賑會”:“日軍侵略中國殺死了多少人,奸淫了多少良家婦女!我們的祖先也是從那里過來的。我們出錢出力,幫忙抵抗侵略,這有什么不對?”陳盛生于土生華人大戶人家,從小耳濡目染土生華人文化,并為之著迷。20世紀50年代,眼見大量土生華人器具被遺棄,于是他每天出入土生華人家庭,收購器具,對土生華人文化進行搶救。
曾孫陳錫很小跟隨家人去英國躲避戰火,在那兒接受了十幾年的英式教育。他機警靈活、正直勇敢、聰明善良、誠實執著、年輕有為。回到新加坡,陳家生意陷入困境之時,他勸說父親陳功開拓新生意。陳錫具有較強與英人溝通的能力,幫助父親贏得商會會長選舉。他“陽奉陰違”,表面答應前去黃家向珍珠提親,卻當面求娶心愛之人月娘,被黃家拒絕后毅然決定要帶月娘遠走高飛。他同情玉珠的悲慘遭遇,竭盡所能幫助和營救玉珠。陳錫是一個有著西方文化思維、同時又尊重華人文化傳統的中西文化融合體。當兩種文化發生碰撞的時候,他往往站到華人文化傳統一邊:“這個家,太奶奶說了算。”
陳家老太太-陳功-陳盛-陳錫四人身上的西化程度呈遞增趨勢,但他們都堅定守護著華人傳統文化與美德,傳播著仁愛、精誠、忠恕、孝悌、信義等儒學核心價值觀。陳家長幼有序,互敬互愛,家庭和睦。
黃家表面上恪守中華傳統的綱常倫理,講求輩分與絕對服從,大擺長桌宴,追求精致而奢華的生活,實際上缺乏對中華文化真正的理解,言行不一,唯利是圖,倒行逆施。父親黃元品德敗壞,強奸傭人天蘭后納其為妾。為了家宅安寧,任由妻子桂花虐待天蘭和女兒菊香。在生意上為巴結討好張家,不惜把菊香許給品行低劣的查理張為妾。當得知菊香為逃婚可能已經被拐走她的人販子糟蹋后,為了黃家臉面,拒不派人去尋找和報警:“就當她死了吧。”為了自家利益,任由張家父子處置和虐待女兒菊香和孫女玉珠。
黃家祠堂匾額上的“追遠”二字,意為“要記住你是從哪里來的,不要忘了你的根本,你的源頭”。在祭祖時黃元對孫女珍珠說:“珍珠啊,我們去英國啦是為了躲避戰火,我們的根在這里,不能忘本。”然而,黃元拒不支援抗日的中國:“我呀,剛從新加坡回來。那里的學生在搞什么運動,讓人們捐錢抗日救國,很多的華人和商家都捐了錢。我呢,我是一概不理,我們四代人都住在這里,中國人和日本人打仗,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啊?”黃元表面遵循華人文化傳統,卻認為自己的血脈根本在馬六甲,而非中國,所以漠然對待深陷戰火中的苦難中國。
兒子金城風流倜儻,接受過西方教育,聽西洋樂,跳西洋舞,西洋作風。他行為不檢,迫不及待就在餐桌下開始勾引剛見過一面的秀娟。對待婚姻自私怯弱,雖更喜歡性格活潑、談吐大方的秀娟,卻聽從父母安排,娶了嫻靜本分的秀鳳。不顧倫理道德,與后來已是小姨子的秀娟在家玩婚外情。商場上利益至上、投機取巧、奴顏媚骨。在生意上金城為仰仗張家,斷然拒絕救回已被羅伯特張折磨致瘋的女兒玉珠。他自私自利,怯弱無能,無責任心,缺乏擔當的勇氣。金城表面西化,實則軟弱無能。
孫子天寶唯利是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為巴結討好羅伯特張,在商會會長競選一事上慫恿父親金城背棄黃家的世交、親家和恩人陳功,暗中支持陳功的競爭對手查理張。為了獲得副總經理一職,天寶盡然雇兇殺死了小姑父陳盛,還親自對妹夫陳錫下毒。
黃家嫡親一系除玉珠外,父親-兒子-孫子和母親-媳婦和女兒-孫女三代人,一方面缺少華人正直善良、積極樂觀、勤儉節約、吃苦耐勞、自立自強的美德,另一方面拋棄了儒家仁、義、禮、智、信的核心價值觀。他們表面遵守傳統,實際倒行逆施,唯利是圖,背信棄義。
張家父子已全盤西化,父子兩人雖為華人,卻都只有洋名。他們穿白色西服,喝紅色洋酒,住白色洋樓,花言巧語,風流成性。張家主要靠借助英國人和日本人的勢力去壟斷主要行業,是唯利是圖、陰險狡詐、不擇手段、殘忍歹毒的奸商。查理張在英國接受教育,他一直認為土生華人文化極其愚昧落后。為了洗掉自己的華人身份,他燒掉了自家的祖宗牌位,以示與中華文化的徹底割裂。查理張在英殖民統治期間,一心討好英人,幾乎不與華商交際。二戰期間,他又充當日本漢奸,殘害異己和無數的中國同胞。查理張曾向黃元炫耀:“我最近跟日本人做了不少生意。現在這日本啦,正在打中國,需要很多物資,這接下來的日子啊,有我們忙的啦!”查理張不管民族大義,是連黃包車夫都唾棄的民族罪人。
2.2三個家庭間的文化沖突
該劇三個家庭的子孫們均受到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自由文化思想的熏陶和影響,但各自的成員在文化修養和內涵、為人處世方式、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認同等多方面均存在較大差異,因而造成了三個家庭間激烈而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沖突。
陳老太太言傳身教,在她的教育下,長孫陳功擅長經商,正派守信,樂于助人,光明磊落;次孫陳盛正直善良,有同情心;曾孫陳錫心地善良、有正義感、腳踏實地、聰明能干、心性純良。但黃元之妻桂花,為把女兒美玉嫁入名門望族的陳家,指使美玉在廚藝和女工上作弊,還不惜詆毀菊香清白。后來為斷絕女婿陳盛與菊香的往來,惡毒的桂花攛掇女兒美玉把菊香母女從游輪上推下大海,直接導致明白真相后的陳盛冷落妻子美玉一生,造成了美玉婚后數年一直膝下無子。因此美玉對自己在陳家的地位深感不安,終致心理變態。在珍珠的婚事上,黃家如法炮制,在廚藝和女工上幫珍珠作弊,又污蔑月娘的名聲和清譽,通過欺騙手段將珍珠嫁入陳家。珍珠自私跋扈,對陳家下人蠻橫無理,隨意打罵;不愿照顧陳錫病重的太奶奶,還頂撞陳錫爸爸,漠視小姑教誨;不甘家中寂寞,成天到外面與洋人廝混,最終遭到陳家解除婚約而淪為酒吧女。利益熏心、忘恩負義的金城背棄親家和恩人陳功。唯利是圖、喪盡天良的天寶買兇殺死陳盛,又險些毒死陳錫。黃家一直玩弄各種手段高攀陳家,為了私利又毫不猶豫陷害陳家,對陳家造成了極大的損失和傷害,因此最終遭到應有的報應。
陳、黃兩家關系看似和氣,實則矛盾沖突重重。陳家家風純正,黃家家風不正。黃元強占侍女,黃金城與小姨子鬼混,黃金寶意圖強奸庶出妹妹月娘。祖孫三代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黃元已經不認同自己的華人根脈,兒子金城作風西化,孫女珍珠完全西化,討厭學做娘惹菜,對珠繡、刺繡嗤之以鼻,不穿娘惹裝,只穿洋裝和高跟鞋。陳、張兩家在文化修養和文化認同上表面相似,實際相差甚遠,甚至對立,導致兩家關系逐漸疏遠、沖突愈加激烈。
陳家和張家因對自己文化身份截然相反的認同感,爆發出的矛盾和沖突更直接、更嚴重。陳家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維護者,張家是民族文化的背叛者,兩家關系勢同水火。來參加黃家長桌宴的陳老太太一看見查理張,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原來這個不認祖宗的人也在這兒,早知道我就不來了!”在商會會長競選宴會上,陳盛在大庭廣眾之下,當面揭發查理張的競爭手段卑劣齷蹉,為人陰險毒辣,為當上商會會長,指使兒子羅伯特張綁架和謀害侄子陳錫。二戰期間陳家去英國后的幾年里,張家搶走了陳家的許多生意,造成剛回到新加坡時的陳家生意舉步維艱。兩家人的多次公然對立與激烈沖突,是文化身份認同上不可調和的矛盾。
從黃家時時不忘祭祖和張家決然燒掉祖宗牌位的行為看,兩家似乎處于完全的對立面,然而他們卻建立起了“小人同而不和”的關系。黃家三代男人,商業上缺乏開拓意識和進取精神,生意上乞望通過討好巴結張家來維系已經被掏空的黃家體面。張家則不擇手段的利用、威嚇、欺騙黃家。查理張曾想以低價騙購黃家最后一塊實業橡膠園。羅伯特張將妻子玉珠折磨致瘋,并以利益威脅張家放棄救玉珠回娘家的打算。羅伯特張向黃天寶開出一張空頭支票,暗示他去鏟除擋他財路的陳盛和陳錫。案發后,羅伯特張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終于被狗急跳墻逃獄后的黃天寶將他父子二人追殺而死,黃天寶也在逃亡途中被警察槍殺。黃、張兩家背信棄義,唯利是圖,自私自利、不擇手段,是“同而不和”的卑鄙小人,是華人傳統給文化的敗類。
陳、黃、張三個土生華人家庭,雖然生活經歷相似,擁有共同的族群來源和文化根脈,但對自己的文化身份存在差異化的認同感,在不同文化思想主導下受到或進行了迥異的家庭教育,他們形成了不同的價值觀、家庭觀和婚姻觀,表現出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最終導致三個家庭三種截然不同的結局:程家蒸蒸日上,黃家家道中落,張家家破人亡。
3.土生華人的文化身份認同
錢穆先生指出,“中國人來海外,是隨著中國的社會而同來的,換言之,是隨著中國的文化而俱來的。亦是隨著中國的歷史而俱來的”。(錢穆,2001)[12]55土生華人這個族群植根于中華文化土壤,但又生存在異國海外,隨著社會發展,其根文化必然受到其它文化的沖擊和影響。在此形勢下,土生華人對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該做何選擇?通過本劇,編劇意圖對此給出什么樣的答案?
3.1文化認同
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ty),是一種群體文化認同的感覺,是一種個體被群體的文化影響的感覺。“文化認同”回答“我們是誰”的問題。亨廷頓(2013)[13]5曾指出,不同的人們常以對他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物來回答“我們是誰”,即用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并以某種象征物作為標志來表示自己的文化認同。亨廷頓認為,文化認同是人們在一個民族共同體中長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對本民族最有意義的事物的肯定性體認,其核心是對一個民族基本價值的認同,是凝聚這個民族共同體的精神紐帶,是這個民族共同體生命延續的精神基礎。因而,文化認同是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重要基礎,而且是最深層的基礎。
《小娘惹》最開始部分有一句出自月娘孫女的旁白:“我祖母對我說過一句話:‘如果你不了解你的過去,就像樹葉不知道自己是樹的一部分。”這句旁白是對“文化認同”含義的淺顯詮釋。馬來西亞華人公會創始人陳禎祿[14]曾經說過:“華人若不愛護華人的文化,英人不會承認他是英人,巫人也不會承認他是巫人,結果,他將成為無祖籍的人,世界上只有豬牛雞鴨這些畜生禽獸是無所謂祖籍的,所以華人不愛護華人文化,便是畜生禽獸。”“失掉自己文化熏陶的華人,絕對不會變得更文明。”
《小娘惹》中的反面峇峇娘惹們,作為一片片飄落海外的樹葉,隔斷了與源樹的關聯,如全盤西化的張家父子,不愿捐錢抗日救國的黃元姐弟,不知自己根在何方的黃家兄妹,他們不認同自己的華人文化身份,不管在經商手段、人際關系或是婚姻家庭觀念上,都表現出西方個人主義自私自利價值觀的一面。他們沒有受到或不愿接受華人傳統文化的熏陶,不是文明人,其所作所為反映出他們如同陳禎祿先生所說的“畜生禽獸”,是文化的孤兒,終成命運的棄兒,最終走向生命的毀滅。
《小娘惹》中的正面峇峇陳盛和陳錫叔侄二人,均吸收了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然而他們并沒有拋棄背叛自己的根文化,而是將根文化內化為自己的日常行為:對長輩的尊重與順從,對家人的關愛,對弱勢群體的關愛與幫助,對母國的熱愛。多元文化的影響沒有割裂他們對根文化的深厚感情,他們繼承和發揚了根文化的優良傳統和價值觀,在根文化的熏陶下,他們成長為更完善的文化個體。
3.2三代娘惹的文化認同
《小娘惹》中對自己根文化的身份認同度最高、對其文化內涵的詮釋最為深刻的是黃家三代娘惹:天蘭、菊香和月娘。三人在黃家都經歷過類似遭遇:地位低下,被歧視,被虐待,被陷害。但三代人在面對相似遭遇時,展現出華人傳統文化下女性的不同特征。
外婆天蘭整天足不出戶,性格傳統保守、軟弱膽小、卑微順從、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當不能使黃元改變將菊香給查理張做妾的決定時,她安慰女兒道:“菊香,女人的命是無法控制在自己手里的。”雖為黃家二太太,天蘭卻一直忍受正室桂花的欺凌,聽天由命、逆來順受了一輩子:“誰叫我們卑微呢?要認命。”她軟弱,不懂也不敢反抗,每次被桂花欺負時就只知下跪磕頭求情。天蘭是儒家文化“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糟粕思想的受害者。
女兒菊香以“菊”為名,象征著她淡雅如菊,純凈與堅貞。與母親天蘭不同,端莊溫柔的菊香是一位敢于“走出去”的小娘惹,有強烈的反抗意識。因不滿與查理張的婚姻,菊香勇敢逃婚:“女人不用聽天由命。我的命我要自己掌握。”陳盛曾對哥哥陳功說:“大哥,菊香是一個勇敢的女子,盡管她身體有殘缺,但她勇于反抗不合理的婚姻,勇于追求她自己的幸福,我對她只有由衷的佩服。”聾啞的菊香雖然什么都說不出,卻敢于用行動來表達其思想,勇于打破傳統禮教的枷鎖,終于收獲幸福婚姻,且矢志不渝。
外孫女月娘似那皓白月光下,盛開于樹頂之上的一簇芬芳,通身高潔,敢于沖破桎梏。月娘漂亮聰慧,樂觀上進,純真善良,堅韌不拔,自立自強,不懼風雨,勇往直前,是一位兼具傳統和現代女性美德的娘惹。月娘聰明,年紀尚小時,為消除桂花的疑慮,假裝已經忘記母女倆被桂花推下大海的往事;她了解到TB(肺結核)有傳染性,設計使黃家以為生病的外婆患了TB,成功將外婆送進醫院救治。月娘自立自強:“外婆,我覺得廚藝和女紅都好還不夠,還要有其它本事,有了本事,那些人就不敢欺負我們啦。”她大膽向陳錫表明:“小姐也好,少奶奶也罷,都是要靠人過日子。我才不要靠人,我要憑我自己的本事,讓我外婆過上好日子。”她不甘于命運的擺布:“外婆,難道女人一生就只能拿鍋拿鏟拿針線,等著嫁人嗎?”“認命,我不認命,我不認這樣的命。”“桃姐,我的命運我要自己掌握!”月娘從小因貧困和戰亂沒受過教育,但她請玉珠教她學習洋文,自主創業,替玉珠撫養孩子,多年堅持不懈,幫精神失常的玉珠康復,讓玉珠最終走出心魔。亂世中的月娘勇敢地活成了一朵美麗高潔的花。
天蘭、菊香和月娘三代娘惹不同的人生軌跡和命運,反映出受華人傳統文化熏陶影響的海外娘惹們,隨時代的變化在不斷努力和進步。菊香、月娘兩代娘惹,保留并傳承了華人文化勤勞勇敢、堅韌頑強、忠貞不渝的傳統美德。她們在不幸、逆境和挫折中堅韌不拔,勇往直前,像嚴冬里傲然屹立于風雪中的臘梅,堅強而芬芳。兩位娘惹沖破現實的枷鎖,逐步走向意識覺醒,并通過不斷學習和奮斗,將命運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斷為自己的生命譜寫更美的樂章。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1995)[15]先生曾說:“東方傳統文化強調家庭關系,強調個人對父母與對下一代的責任,這加上東方人刻苦耐勞的精神,是我們取得今日成就的最重要因素。”
《小娘惹》里這三代娘惹,認同其華人文化身份,不以為恥,而是理所當然完全接受,在此文化傳統的指引下,留下了不一樣的人生軌跡。她們三代人歷經卑位-自立-自強的蛻變,演繹出生命之美,人生之美和文化之美。
4.結語
現實不等同于影視劇。在現實社會生活中,文化身份認同問題一直困擾著一代代的土生華人,對于自己的根文化,他們該持什么態度?應何去何從?專注于研究新馬土生華人文化的陳志明先生對馬來西亞原住民,馬六甲土生華人及其文化遺產,宗教信仰,語言問題,文化認同等進行過深入研究,他提出了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而非“同化”(assimilation)的思考。陳先生(1984)[16]191認為,“涵化指不同的文化群體不斷直接地接觸而產生的文化變遷,以致其中一群體吸收另一群體的一部分文化或者兩種不同文化互相影響。而同化則是一個群體不但被另一個群體所極端涵化,而且也采用另一群體的族群認同,以致失去原有的族群認同。”《小娘惹》里的正面峇峇娘惹們在文化上受到不同程度的“涵化”,他們不僅受定居國文化的影響,一些人還接受過西方教育,也尊重自己的根文化傳統,他們生活在多元文化環境中,游刃有余,樂在其中。反面峇峇娘惹們則走向“同化”,拋棄了華人的根文化,或完全西化。編劇通過該劇,意圖對土生華人的文化身份認同傳達什么樣的觀點呢?
劇中一位娘惹在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上前后發生的變化,似乎給出了編劇的答案,也為土生華人們做出了選擇。秀娟年輕時十分熱衷于西洋文化,她思想開放,作風大膽又洋派,還是個年輕姑娘時愛上了風度翩翩的黃金城,很快與金城發生了兩性關系,多年后回到黃家與已是姐夫的金城在家中偷情。秀娟是土生華人文化的叛逆者,她曾討厭自己的娘惹身份,覺得那是烙在她身上舊時代的印記,給她的全是束縛。她認為,學烹飪,學針線,照顧一家老少這些所謂的娘惹傳統文化,就是為了禁錮娘惹,不允許她們走出去觀看外面的世界。她后來嫁了個法國人,走過千山萬水,最終與法國人離了婚。人到中年的她回到月娘開的娘惹菜餐廳,一邊品嘗著娘惹菜,一邊忍不住回想當年:“現在才覺得娘惹菜最好吃,后悔當年我為什么沒有好好學一學呢?”秀娟對娘惹菜的無比懷念,是否寓意著歷經文化迷途和漂泊的土生華人們,最終明白自己的文化根脈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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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說明:文中沒標注來源的引用語,全部來自電視劇《小娘惹》對白,后文不再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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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