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閩山
2020年12月6日我像往常一樣,清晨6點鐘醒來,習慣性地打開手機想要瀏覽一下新聞,看看朋友圈中熟人的動態。可是,一條信息完全擾亂了我,我無法忽視,也無法逃避:“波波娃老師不在了!”我關掉屏幕,呆坐在椅子上,腦袋一片空白。
得知老師被感染的消息是在兩周前,當時我驚愕不已,怎么可能?之后的時間,我一直和老師保持聯系,她那邊網絡不好,身體方面似乎一直還不錯,沒有很嚴重。就在前兩天,她還抱怨,那邊封鎖醫院、不允許探望、有點兒無聊,想著不發燒了,應該快出院了。可是誰曾想,一夜之間,一切都急轉直下。
那天早晨,我的太太正在準備早餐,她一早起來就忙碌著,沒有看手機的習慣,肯定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太太和我同是波波娃老師的學生)。我輕輕地拍了她一下說:“波波娃走了。”“鐺”的一聲,鍋鏟跌落在地上。“你說什么?”她反問我,我沒能再說出一句,她關閉爐火,徑直走回房間拿起手機。之后,我聽到她在抽泣,然后又回到廚房,她沒有看我,也沒說一句話,繼續悶聲忙活著早餐。是啊,孩子們還要吃早飯,生活還是要進行下去。

忙完了早上,大女兒去上課了,小兒子被保姆帶下樓,家里恢復了平靜。我呆坐在椅子上,太太仍在忙碌著,我知道,只有忙起來才能讓她平靜。外面天氣很好,陽光很充足,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但是我的心里似乎找不到什么依靠,冷冰冰、空落落的,這一天我不想再碰手機,因為我知道,整個熟悉的朋友圈都在發布這條不幸的消息,我不愿意去看,也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和波波娃老師一家相識,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事兒了,那時候我才十幾歲,還在星海音樂學院附中讀書。我記得有個學期末,聽附中錢校長說,為提高鋼琴學科的總體水平,學院要聘請外國專家任教,那個時候滿大街都沒有幾個外國人,這可是個新鮮事兒,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都期待滿滿。沒多久,專家就到了,他們來自烏克蘭敖德薩音樂學院,是一家人,男的高大威猛,神情嚴肅,一米九幾的個子。女的胖胖的,一臉和藹,笑瞇瞇的。他們的女兒很小,很可愛,頭發卷卷像個洋娃娃。學院為他們舉辦了歡迎儀式。在改革開放的浪潮里,他們是星海音樂學院首批聘請的外籍駐校專家,我知道了他們的名字,亞歷山大·布加耶夫斯基和卡麗娜·波波娃,以及他們的女兒卡佳。我有幸被選中進入專家班,成為他們的學生。
亞歷山大老師是個非常嚴謹的人,也很有威嚴。老實說,我很怕他,每次上課有巨大的壓力,本來我自認為在班里彈得還算不錯,可是在他面前我似乎變成了初學者。而波波娃老師則不同,她像慈母一般,總是很有耐心。他們在音樂教學上都是那么一絲不茍,不容許一點兒隨意。在他們的教育下,專家班的同學都進步得很快,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僅僅三個月之后,專家班的學生開了一場大獲成功的匯報音樂會,學生們的巨大進步受到廣泛好評,大家都說專家請對了,我們也以他們的名字為驕傲。每當我們說是亞歷山大和波波娃的學生,別人一定會說:“那你們一定很出色。”他們上課的琴房外面總會有很多仰慕者偷偷地趴在門口聆聽。每當他們兩位出現,我們都會停下來鞠躬問好,總會有人說:“快看快看,那就是亞歷山大和波波娃老師。”
那時我父親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母親是鋼琴系的老師,他們對這兩位遠離故鄉的專家十分尊敬,關愛有加,我們一家和專家一家走得很近,成了摯友。專家夫婦平日里也是非常平易近人,熟絡了以后,大家無話不說。他們還打趣,用蹩腳的中文說:“卡佳,山山以后做你的朋友好不好?”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每到春節,我們會約在一起逛花市、放煙花、吃年夜飯,就這樣度過了愉快的三年。
后來,因為烏克蘭那邊學校的需要,專家們必須回國,可是我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教學方式,又怎么能夠舍棄這么好的老師!在專家的建議和幫助下,我們決定跟隨專家去到烏克蘭敖德薩音樂學院讀書。

就這樣,我們幾個專家班的同學,跟隨著專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坦白說,剛到那里時,我極度不習慣,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那里冰天雪地,物質條件不如國內;飲食上也不習慣,缺少蔬菜和水果;語言不通,社會也不如國內安定……一切都讓我感到沮喪與不安,無法專心學習,曾不止一次打電話回家抱怨。波波娃看出我的難處,她沒有安慰我,而是把我接到了家里。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們的家,我不能想象,兩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家里竟然如此簡陋。兩個不大的房間,屋里貼著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發黃的壁紙,墻上懸掛著一副舊壁毯,沒有洗衣機,廚房也很小,一臺老式冰箱像發動機一樣“隆隆”作響。全家最值錢的就是一臺三角鋼琴,據說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波波娃老師讓我先住在她女兒的房間,我就這么暫時先安頓下來,直到我熟悉了一些俄語后,她才幫助我在音樂學院旁邊租了一個小房間。他們夫婦每天都很忙碌,亞歷山大老師為了能夠方便工作,經常住在音樂學院對面他母親的家里,波波娃老師就帶著女兒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學生,讀大學的幾年里,除了節日聚餐,從沒看到她在咖啡廳喝咖啡和吃飯,但是無論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在琴房找到她。由于兩位老師過于忙碌,卡佳很多的時候都是奶奶看管。在音樂學院,他們兩位的名字就是榮耀。“我是亞歷山大和波波娃的學生”,每當我這樣說,所有的詢問者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音樂是我的信仰”,波波娃老師時常這樣說。是啊!只有這樣的信念才能夠長年累月堅持如此高強度的工作。我上大學時,每周至少要上三次課,考試或者音樂會、比賽前,基本每天都上課,每次上課沒有時間限制,完全是根據曲子的質量而定,經常下課后天都黑了。亞歷山大老師在學院兼任系主任的工作,忙碌的時候,我基本都是跟波波娃老師上課。她的音樂處理極其細膩和嚴謹,經常為一兩個小節的不到位,花上幾小時去摸索和雕琢。她上課的方式非常投入,激動的作品,常常會讓她漲紅了臉頰,深刻感人的作品則會講到淚流滿面,她的這種方式讓我對音樂的理解有了深刻的感觸。她絕不允許隨意散漫的演奏,我看到過她發火的樣子,那是我前面的一個俄羅斯學生,大概是疏于練習,讀譜不精確就來上課,波波娃氣得滿臉通紅,狠狠跺腳怒吼,大聲呵斥著那個學生,我坐在旁邊等課,嚇得不敢吭聲,氣氛緊張得讓我甚至想逃離課室。那個學生一再道歉,波波娃的聲音幾乎顫抖:“你怎么能夠這么不尊重作品!”最后,學生哭著走出了教室。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發那么大的脾氣,在我印象里她都是笑瞇瞇的,我倒是很少被她訓斥。我太太可就沒那么幸運了,她比我低兩年級,是從其他老師那里轉到波波娃老師班上的,因此在很多方面要有一個過渡期,經常因為達不到要求而被訓斥。那時候,我常看到我太太紅著臉走出課室,甚至還曾聽到她對友人說“我一定是瘋了才轉到波波娃班上”。她后來告訴我每當上專業課的那天都很緊張,波波娃的課讓她既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她能夠深刻地從波波娃身上感受到音樂的內涵與魅力,可是高要求帶來的壓力也讓她苦不堪言。我能夠理解,記得我剛跟專家上課的時候,幾乎每個音都是要“修理”的,也經歷過幾乎要崩潰的感覺。每當考試、比賽或音樂會前,波波娃總會帶著學生一遍又一遍地走臺。我曾經晚上11點還在走臺,困得眼皮打架,波波娃卻還是那么精力滿滿,不知疲憊。似乎只要有學生在演奏、有音樂在響,她就可以活力充沛。在我印象中,波波娃老師從未請過假,她如果沒來上課,肯定是陪學生比賽去了。
可是對音樂、對聲音要求近乎苛刻的她,在生活上卻是毫不在意,我從未看到過她化妝,穿著也很隨意,就那么幾件衣服。不過每每到學生開音樂會的時候,她就會抹點兒口紅,帶上她那串長長的珍珠項鏈,笑容滿面,像朵盛開的花兒一樣。我一直以為她根本不會料理家務,可是每年新年聚餐,都是老師一手操辦,煎、炸、烤、煮樣樣出色,波波娃老師煮的飯是我在烏克蘭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每年新年,她會像哄小孩子一樣買一大盒奇趣蛋,請我們每個學生抽出一個,里面的玩具她會一一解讀,有點兒像抽幸運簽一樣。我記得我抽到過一個小豬,很尷尬,她哈哈大笑,用不標準的中文說:“豬好,有福氣。”只要我們有困難,首先都會想到她,家里停水洗不了澡就去她家洗,有時候生活費花完了,也去找她借,生病了,她更細心地照護著。我覺得在某些時候她早已經逾越了老師這個角色,她就是我們在烏克蘭的母親。
在她和亞歷山大的精心教導下,我獲得了“基輔國際鋼琴比賽”的大獎,波波娃似乎比我更開心,她第一個打電話通知我的父母。我以為,我會如此幸運地直到畢業。可是事與愿違,2001年“吉列爾斯國際鋼琴比賽”的賽場上,亞歷山大老師因為長期的勞累與壓力,突發腦出血倒在了評委席上,在場所有人都懵了,救護車呼嘯而來,醫生下車查看后直接要求叫殯儀館的車輛,所有人都痛哭,無法接受。我永生都無法忘記,波波娃老師跪在地上,一邊撬開亞歷山大老師的嘴巴,一邊說:“薩沙(亞歷山大的小名),沒事的,吃藥,吃藥。”當我看到這一幕時哽咽了,悲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我覺得波波娃老師應該會消沉一段時間,可是,第三天她就出現在音樂學院的琴房,并且接收了絕大多數亞歷山大的學生,承接了亞歷山大的工作。我從心底欽佩這位偉大的女性!從那以后,波波娃老師更忙碌了,不僅上更多的課,還要肩負系主任的工作,同時需要照顧亞歷山大年邁的母親和年幼的卡佳。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或者說她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兩年以后,我在敖德薩音樂學院畢業榮獲研究生紅本碩士學位證書,之后考取了德國弗萊堡音樂學院攻讀博士學位。而波波娃老師又被星海音樂學院返聘,那時她已經六十多歲了,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曾經和她丈夫共同耕耘過的地方。從此,星海音樂學院工字樓三樓的那間琴房里又重新亮起燈來,悅耳的音樂又從那個熟悉的窗口傳出來,校園里又可以經常看到一個胖胖的、慈祥的老太太。只不過,她的步履越來越蹣跚,背也越來越駝了……
在她的精心栽培下,一批批學生都獲得了成長,獲得了成績。作為烏克蘭“人民藝術家”,波波娃老師也獲得了“廣東高等學校外國教師優秀工作獎”“羊城友誼獎”“南粵友誼獎”的榮譽稱號。雖然各種榮譽接踵而來,但她似乎看得很淡。她還是老樣子,穿著樸素,頭發往腦后隨便一綁,餓了就隨意吃點兒東西,上起課來激情四射,仿佛永遠不知疲倦。我們幾個老學生都經常勸她:“老師,您得少教點兒了,年齡大了,要注意身體,注意休息。”她總是笑呵呵地說:“好,好。”卻依然我行我素。我們私下也說:“唉,管不了,那個就是她的樂趣,活得開心就好了。”一次跟她聊天,她說:“以前有個人給我算命,說我旁邊有好多好多小娃娃。我很納悶兒,我就一個女兒啊,后來想想,那可能都是我的學生吧。”真的!她的學生就跟她的孩子一樣。我曾經問過老師:“卡佳怎么沒學鋼琴?她很有天賦。”問了我就后悔了,老師沒在意,不過有點兒遺憾地說:“我太忙了,沒有好好陪她學。”是啊,她確實太忙了,她把時間全都奉獻給了她的學生們!
傅雷先生說:“先為人再為藝術家。”唐代大詩人韓愈說:“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波波娃老師的一生,很好地詮釋了這兩句話。她的學生遍布全球,在各大比賽中都成績斐然。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她的學生們真心地愛戴和敬佩她!我是多么慶幸,我能夠跟隨這樣一位老師。敬愛的波波娃老師,感謝您曾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感謝您傾盡全力的教誨。我將努力繼承您的遺志,您崇高的師德風范永垂不朽!雖從今開始,您長眠,我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