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鳳
內容摘要:本文從女性主義入手,以薩默塞特·毛姆的小說《面紗》和以該小說為劇本拍攝的2006版電影 《面紗》為素材,通過對比分析小說與電影中凱蒂女性主體意識的不同呈現,探討電影改編中凱蒂女性形象是如何被平面化和污名化的。
關鍵詞:《面紗》 毛姆 女性主義 改編
英國著名小說家、劇作家毛姆被公認為是“20世紀用英語寫作的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以冷峻譏誚的筆鋒,豐富的思想內涵和深邃的人性洞察力著稱。長篇小說《面紗》首次出版在1925年,被改編過三次,1934年版由著名女演員嘉寶主演、1957年版以The Seven Sin為名被搬上大銀幕、2006年版由約翰·卡蘭 (John Curran)導演,中外合資拍攝。較1934版與1957版電影,2006版電影更為出名,且一經上映即獲得了諸多獎項,如2006年美國“國家影評協會”的十佳電影,2007年第64屆金球獎的“最佳原創配樂”等。本文以原版小說及2006版電影為研究素材,從女性主義入手,專注于女主角凱蒂的人物形象電影改編。第一部分論述從小說到電影,故事主題的改變。第二部分探討小說中女主人公獨立意識的成長歷程。第三部分對比分析瓦爾特與凱蒂的形象改編,論述在電影改編過程中,女主人公凱蒂形象被污名化與平面化的問題。
一.小說到電影主題的改變
從小說到電影,在改編過程中,故事主題發生了巨大變化。小說包含著毛姆對情感的真實探究、對道德的細致解析、對人性的尖銳反諷,具有極強的人性洞察力。而電影通過改編故事情節與人物形象將其主題重塑為一個背叛與原諒的愛情故事。
故事發生在英國的殖民地香港和中國內陸“湄潭府”。小說簡單來說講述了女主人公凱蒂·費恩和香港助理布政司查理通奸,被丈夫瓦爾特(香港政府的細菌學家)發現,后被脅迫去了霍亂橫行的湄潭府。在湄潭府,凱蒂經歷了絕境下的自省,受到了修女與韋丁頓的指點,看清了查理深情背后的虛偽,丈夫狹隘愛情觀背后的博愛,堅定了追尋自我的意志和決心,最后她毅然踏上回家的路,重新開始了一段嶄新的人生。而在電影改編中,故事被改編為兩位主人公在危機四伏的疫區,經歷層層波瀾最終領悟到愛與被愛的真諦這樣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
從小說到電影,改編自然有許多優點,但筆者注意到電影過分突出主人公的愛情線使其在人性的探討方面有失深度,其中以女主人公凱蒂為首,電影改編拉低了其極富精神內涵的人格魅力。
二.小說中凱蒂獨立意識的覺醒
在小說《面紗》中,女主人公凱蒂的形象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的轉變,家庭中的依附者,脫離家庭后反思自我生存狀態并認識生活本身真相的思想者與擁有獨立意志坦蕩自由的女性。同時通過對凱蒂自我意識從壓抑到蘇醒到確立的過程描寫,小說反映了作者毛姆對女性身份與女性意識的深刻思考。
凱蒂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偷情被發現與瓦爾特之死為兩個關鍵節點。在凱蒂婚內出軌查理被發現之前,凱蒂一直是一個處在家庭中的依附者的形象。這種依附者的形象是父權制的體現。困在家庭中意味著凱蒂沒有獨立的人格與人生追求,依附者意味著凱蒂無法在經濟上獨立,必須依靠男性。父權制是女性受壓迫與受歧視的社會前提,婦女被限制在家庭與生殖領域,性別之間的勞動分工形成了男性主宰女性服從,男性優越女性低劣的非自然秩序。
物質、世俗、虛榮、野心勃勃的賈斯丁太太,因為女性的身份無法大施拳腳,只能將其野心放在丈夫與女兒身上。凱蒂從小生活在母親的支配之下,她缺乏像母親一樣強烈的野心,人生目標便是尋找一個金龜婿,從這里看出凱蒂缺失獨立的人格與人生追求。凱蒂到25歲還沒有合適的結婚對象。眼看外貌并不出眾的妹妹都有了極好的歸宿,賈斯丁夫人開始對凱蒂冷嘲熱諷,本該溫馨的家庭刻薄地讓凱蒂無法忍受,她匆匆忙忙嫁給了對其一見鐘情的瓦爾特,逃離了家園,為之后的婚姻不幸埋下了伏筆。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談道:“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在波伏娃看來,女性之所以是“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是長期的男性中心力量和傳統勢力逐漸造成的。從一個家逃到另一個家,從父親養到丈夫養,凱蒂從沒被教育要努力工作,以獲得經濟上的獨立來實現人格的自由,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她的人生像牽牛花一樣攀附在男性身上,她的幸福全部寄托在一個杰出的丈夫身上。
偷情被發現之后,憤怒的瓦爾特決意報復凱蒂,他帶著凱蒂來到瘟疫肆虐的中國南方農村—湄潭府。此時的凱蒂是一個脫離家庭的認識生活本身真相的思想者,被唐生拋棄使凱蒂打破了心中對男性與對愛情的幻想。瘟疫肆虐死亡逼近的生存絕境促使凱蒂對自己與周圍人的關系進行反思,撕開虛偽的表象探索人生的真相。
從前的凱蒂是生活在家庭中的依附者,而在湄潭府,與死亡近距離的接觸使凱蒂重新審視脆弱的生命,她走出自己的小小世界,投身于更有意義的實踐。在修道院幫助修女們照料孤兒的生活經歷使得凱蒂意識到自我價值實現的巨大喜悅,她走出了失戀與失意的痛苦,認識到了自我價值及社會價值實現的重要意義;修道院里不顧自身安危照料病人的修女們打破了凱蒂對女性的固有認知,女性并不一定要圍囿于廚房與家庭,女院長真誠去愛別人與找尋靈魂安寧的思想給凱蒂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女性不再是男權視角下弱小的被壓抑的附著者的形象,女性也可以探尋人生的奧義實現自己的價值;具有洞察力的韋丁頓借用東方文化為凱蒂指點迷津,使凱蒂撕開了人物身上的面紗。重新審視瓦爾特與唐生后,凱蒂發現看起來正派的唐生不過是一個自私虛偽的小人,而看起來不討人喜歡的瓦爾特竟是一個真誠善良的君子;湄潭府的種種經歷與遭遇使得凱蒂逐漸睜開眼睛看現實,她學會了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去面對人生,完成了自身的精神重塑。
瓦爾特之死更進一步激發了凱蒂自我意識的覺醒,刺激凱蒂成為一個擁有獨立意志坦蕩自由的女性。瓦爾特之死使凱蒂意識到瓦爾特單方面的愛與人格的高尚并不能使自己愛上他,掙脫了沒有愛的婚姻的枷鎖,凱蒂實現了精神上的自由,完全把握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盤。雖因內心的脆弱,回到香港后的凱蒂與唐生又有了一夜風流,但她對自己隨之而來的厭惡與憎恨是內心意識覺醒的表現,與過去脆弱的自我決裂后,凱蒂毅然拒絕了唐生的誘惑,訣別唐生回到了倫敦。母親的去世拉近了她與父親的聯系,她第一次感知到了她與父親之間情感的缺失,感受到了父親喪妻不哀的表面下擺脫母親精神壓迫的喜悅。她開始從心里真正的關注父親,并表達了對父親的愧疚。凱蒂最后選擇與去海外任職的父親一起生活,此時的凱蒂并不是要依靠父親,而是為了彌補自己對父親的虧欠,這代表凱蒂在經濟上和人格上獨立的決心。在結尾處,凱蒂對腹中的孩子寄語到:“我要把女兒養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于他。”凱蒂逐漸擺脫了男權對自己的束縛,不再依附于男人,而是努力邁向個體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成為一個擁有獨立意志的坦蕩自由的女性。
三.電影改編中女主人公形象的再構建
在電影中,凱蒂成長的獨立女性形象受到了瓦解。凱蒂和瓦爾特同為故事主人公,情節的改編自然也是雙向的,凱蒂女主人公形象的重構必然關聯著男主人公形象的重構。據筆者觀察瓦爾特的人物形象在電影中得到了拔高,而與瓦爾特被拔高的人物形象不同,電影改編使凱蒂的人物形象被平面化負面化。
瓦爾特被拔高的人物形象在電影中首先體現在電影加入了許多關于男主角的光輝事跡。與小說中因妻子出軌,終日苦惱不堪的絕望形象不同,電影在改編過程中加入了許多男主角的光輝事跡。光輝事跡的添加服務于電影改編中主題的變動。一來可以塑造其積極正派的救世主形象。如瓦爾特積極救治災情、與軍閥對峙等積極工作的諸多場景。二可推動故事情感線的發展,如青年暴動敵對外國人時瓦爾特出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場景、男主看著女主做風車想到了利用風車改水道等。三可以還原當時中國真實歷史背景。正是因為瓦爾特積極投身救治疫情的工作,團長、醫生、軍閥等等中國形象才得以被立體塑造。
其次,男主角的人物形象在電影中被刻畫的十分正面。小說將瓦爾特的人物形象塑造為一個因愛情失意對人生感到無望的悲慘形象,電影還原了小說中瓦爾特為復仇來到湄潭府的動機,卻在后續改編中對瓦爾特的人物形象進行了積極正面的重塑,為其愛情故事的順利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男主角的人物形象在電影中是感性、積極向上、聰明正派的。電影大篇幅的加入了男主角積極投身工作的場景,不幸且絕望的婚姻并不影響他積極為救治霍亂而努力,看水井查水源問題,遷移墳場,修風車改道水路等等,電影中諸多細節更立體地打磨瓦爾特的正面形象,如面對村民的不解與責罵,瓦爾特表現出其無限的包容與大愛。
最后,男主角性格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小說中的瓦爾特性格理性卻被動,孤僻木訥沉悶。電影中的瓦爾特卻感性又積極,開朗健談充滿魅力。性格塑造的巨大差異帶來了情節上的諸多改編,小說中的瓦爾特被動木訥,讓凱蒂感到十分沉悶,電影中的瓦爾特不但積極主動地交談,更在僅有的表現雙方分歧的場景中努力回應著凱蒂,當凱蒂為瓦爾特埋頭工作不回應她而生氣時,瓦爾特不但放下工作與凱蒂聊天,更主動陪凱蒂打牌且提議參加各式聚會,可以看出電影中的瓦爾特開朗健談充滿魅力;小說中瓦爾特將自己放逐在無休止的困境中,既沒有辦法原諒妻子的出軌也沒有辦法原諒仍愛凱蒂的自己,面對凱蒂的主動和解,瓦爾特選擇了不原諒,電影改編中二人卻重歸于好。小說中無法與這份感情和解的瓦爾特選擇以自殺報復凱蒂感情的不忠,他將霍亂細菌注射到自己體內,這份報復與恨的感情一直持續到他死;而電影中二人不但重歸于好,對彼此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感情更是如膠似漆,瓦爾特因藥水不夠才去世。
與瓦爾特被拔高的人物形象不同,電影改編使凱蒂的人物形象平面化淺薄化負面化。凱蒂女性形象的平面化體現在凱蒂如何成長為一個擁有獨立意志主體意識女性的成長過程被閹割。如本文第二章所論述,小說著重刻畫了凱蒂獨立女性形象的成長過程。而在電影改編中,凱蒂的主體意識并不是電影講述的側重點,凱蒂人物形象完全服務于瓦爾特的人物形象,這就導致凱蒂的人物形象變得平面化,如凱蒂從一開始便具有一定的的主體意識,在凱蒂面對家人步步緊逼的催婚時她說道“噢,打住,媽媽,老實說,不顧自己的感情,沒有任何愛情就嫁人,這種想法簡直太落伍了。”①偷情被發現后,和瓦爾特對峙時凱蒂說道“我嫁給你,但我并不愛你,你一直都知道,你和我一樣對此負有責任”②等等,但這種主體意識略顯淺薄也沒有涉及反思自我生存困境、發現自我主體意識等獨立的女性思維。電影對凱蒂的人物成長停留在凱蒂選擇男人的眼光與道德層面對家庭的忠誠,凱蒂選擇回歸家庭源于對瓦爾特人物形象的重新認識,她在經歷這一場霍亂后反思自我出軌的愚蠢,認識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凱蒂的人物形象的發展完全依賴于瓦爾特的人生軌跡,她的出軌促使了瓦爾特高尚救治霍亂的產生,她的反思與回頭是對瓦爾特完美人物的贊頌,她的存在只是一個附屬于男人的產物。
正因為凱蒂女性主體意識成長過程的被閹割,凱蒂的人物形象在一定層面上被污名化。凱蒂在具有一定主體意志的情況下因不甘落后于妹妹,不愿被母親冷嘲熱諷選擇匆匆嫁給瓦爾特,這反映了凱蒂女性主體意識的不堅定與不成熟;面對與小說中截然不同的開朗健談充滿魅力的瓦爾特,忽略與瓦爾特愉快的交往和相處,凱蒂選擇與更風趣的唐生出軌,這反映出凱蒂面對誘惑不堅定的意志,此時的凱蒂像一個女版的浪子,受到引誘紅杏出墻,貪戀外面的花花世界。凱蒂在湄潭府的成長經歷服務于更好的認識瓦爾特,更好的與過去訣別,在認識到丈夫的崇高人格后二人重歸于好,在瓦爾特去世后痛苦不已,在偶遇唐生時堅定拒絕誘惑,這與小說中凱蒂在瓦爾特死后只覺得自由,再遇唐生時仍屈從激情的情節相反,更進一步表明凱蒂形象的附屬性與凱蒂人物形象的淺薄化。
四.結論
毛姆作為英國著名的小說家和劇作家,其作品內涵豐富,對人物性格描寫敏銳、到位。《面紗》深刻地剖析了現實生活中的男女情感與尖銳的人性道德問題,其主題圍繞愛、背叛、死亡、覺醒和救贖,內容十分豐富。由于小說和電影是不同的藝術形式,因此在把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過程中各種要素的改編是不可避免的。為在有限的時間內講好一個故事,電影改編有意地添加和刪節了一些情節,情節的變動勢必影響人物的形象塑造。本文沒有貶低電影改編的意思,相反諸多學者對這部電影改編的分析證明了其改編的成功。筆者只是對電影改編中出現的女主角形象改變及以此造成的主題異化進行了探討。通過對小說中凱蒂人物形象分析與電影中女主角的人物形象的對比分析得出了從小說到電影,凱蒂的人物形象被簡單化和污名化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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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②源自2006年版電影《面紗》凱蒂臺詞。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