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丹丹

在論及舞劇的題材時,“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總倍受挑剔。作為中國當代史的產物,觀眾很難接受一個完全風化體的舞臺,也不會喜歡一個只有血,沒有精神的故事,于是我們開始追求作品講述的事實之上的藝術真實,這種能為觀眾所體驗到的真實也可被視為“共鳴”。
舞劇《努力餐》以其真實性和藝術性讓人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勸人是未泯的希望,勸己是孤獨的堅守,努力餐館里的革命飯,承載著生存的負荷與苦難,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當我們將文字表達轉化為動作語言,會遇到結構問題,當我們將歷史事件搬演于舞臺,也會遇到結構的問題。舞劇是舞與劇的合成,又并非二者簡單的組合,與其他戲劇樣式相比,舞劇擅長以舞表情,較之于其他舞蹈體裁,舞劇又別具戲劇性風味。這就意味著《努力餐》的創作結構需要在敘事性和抒情性二者間找到一種平衡,以達到藝術上的真和美,美而真的作品總是能讓人體驗到生活的本質,從而更清晰地認識自我。或許在我們的創作理念中至今都保留著模仿藝術的共同目標一一“壞人走出了包廂,已比較不那么容易作惡了”。
“劇”須得講故事。在故事要素方面,《努力餐》嘗試以“人物”為核心,避免一味地演“事件”,對比常規的以“沖突”為核心的舞臺作品,《努力餐》不以邏輯流取勝。從這個層面上看,《努力餐》并未簡單地以歌舞演故事,而是將視野更多地集中在敘述的主體性上,通過主題和人物來抒情,劇中愛國人士車老板以餐館掌柜身份做掩護,一邊以餐飯救濟苦難的百姓,一邊印刷報紙宣揚抗日救國行動,并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為革命同胞傳遞重要情報。整條故事線驚心動魄卻不復雜,《努力餐》沒有刻意用爾虞我詐的諜戰情節來體現舞劇的戲劇性,更多的是以情敘事。車老板的形象之所以能打動人心,靠的不是他的行動本身,而是蘊藏在故事之中、貫穿在行動之內的感情,車氏夫婦的恩愛、敵我的對立、百姓的國恨都很難不讓人隨之融人其中,劇作十分善用舞劇的抒情性特點來調動觀眾的情緒,《努力餐》的筆墨多是落在舞劇擅長的抒情達意上,換言之,劇作的敘事方式重點在于意象而非情景再現,這一點與傳統戲曲注重追求虛擬性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了故事,要怎么來講?巧用舞蹈這一門藝術語言,是《努力餐》創作結構中另一重要視角,劇中多段經典的舞蹈將“代言”做到淋漓盡致,或一人獨白,或二人對話,或三人鼎談,或眾人群言,無論是獨舞的泣訴,還是群舞的震撼,配合著燈光和音樂,多樣而飽滿的情緒流動不息踵,整場演出張弛有度、冷熱相濟,既不失情感的酣暢,又不落于煽情的俗套。上半場有一幕,車老板借送餐暗傳《大聲周刊》之時,與特務冷處長和當時還身份未明的“亮嗓子”在黑暗中狹路相逢,三人并非完全呈鼎力之勢,而是互相試探,各有沖突,表演中可見三人間互不信任、各懷心思,此時也是巧妙安排人物各自內心沖突的時機。在其他戲劇作品中,這樣的表現手法屢見不鮮,話劇《雷雨》中周樸園、周萍、繁漪三人的勸藥、喝藥情節,樣板戲《沙家浜》中阿慶嫂、刁德一和胡傳魁三人的《智斗》唱段……在舞劇中,三人舞亦是建構復雜的人物關系的重要手段。
相比之下,雙人舞則重在強調彼此間的對話,車氏夫婦的雙人舞,有恩愛,有離別,有喜有悲,讓人在無聲的表演中讀出了濃烈的情愫。《努力餐》中雙人互動的舞蹈并不限于夫婦間愛情和共同意志的表達,也出現在敵我對峙的場景中。正是這種對話,令劇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不再刻板單一,全劇接近尾聲的時候,車老板和冷處長有一場對峙舞,這一幕中,冷處長數次試圖與車老板“談判”,在車老板擺明立場的情況下,冷對車半是示好半是威脅,不禁讓人思考這個特務的行為為何如此古怪,到底緣起何處,但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回想起編劇在日軍轟炸餐館這一情節中曾給人物埋下了微妙的伏筆,人物有客觀動因,他的行為就會有生活邏輯。反面人物的黑暗性格里照進一點光,人性因為復雜而顯得真實,讓他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同時這一絲真實并不會影響這個反面人物的本質,真實理性的魅力就在于它可以分解人性,又未將人性撕碎,也不肢解整體。如同電影《小丑》中的主角亞瑟,他所擁有糟糕的人生令他的殺戮好像有據可依,但哪怕人們在某些瞬間會與他短暫共情,也沒有人真的愿意請他一同得閑飲茶。觀劇者的心,也是復雜的。
文本的文學性到舞臺的戲劇性,是一個重新編織結構的過程,敘述事件不完全是舞劇的戲劇目的,從19世紀的“音樂靈魂說”到如今大眾普遍認可的“身體語言獨立說”都可以令人很直觀地察覺到,在劇場的諸多元素中,當代舞劇的戲劇性側重體現在人物的聽覺形象和視覺形象中。同時,《努力餐》的戲劇性與身體語言在舞臺上形成了互文表達,將戲劇的敘事主題、敘事結構以及人物情感的律動,與舞者的動作、節奏相融合,配合著音樂、燈光等多種表達手段,呈現出多樣藝術語言相融合的綜合性表演,在舞臺上架構成集舞蹈性、戲劇性、文學性于一體的、具有審美特征的作品,是我們應該鼓勵與學習的舞劇創作方式。
(本文作者系成都大學教師、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