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語驚艷 閣因詩貴

胡高

《登快閣》為律詩，寫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黃庭堅任吉州泰和縣（今江西泰和縣）知縣時。這首詩寫的是登臨所見所感，卻集中體現(xiàn)了黃庭堅的審美趣味和藝術(shù)主張。作為統(tǒng)編教材新增篇目，其學習價值體現(xiàn)在哪里呢？

一、“品頭論足”驚艷我眼

詩歌鑒賞時，初讀一首詩正如初識一個人，需要細細地觀察，慢慢地品味。當詩句在視野里款款走來，其外貌舉止、身段體態(tài)是要細細“品頭論足”一番的。如果能夠“坐下來”促膝談心，真誠交流，讀者方能走進其內(nèi)心世界，深知其內(nèi)涵。因此，閱讀《登快閣》先要注意詩句詩行讓你驚艷的地方。

1.詩題——設(shè)置懸疑，引人入勝。《登快閣》詩題三字，相當明艷、亮麗?！伴w，樓也”，“快閣”點明地點;“登”點明事件。而其中的“快”字，相當驚艷！黃庭堅所登的閣叫“快閣”，是暢快、快活之閣嗎？作者之意是否也如“快閣”之“快”呢？據(jù)史料，“快閣”之名源于“澄江之上，以江山廣遠，景物清華”（《清一統(tǒng)志·吉安府》）。而此次詩人是以快活之心登閣的嗎？此次登閣見聞感受是快樂快活的嗎？——看到詩題就相當引人深思。這個題目，既交代事件又設(shè)置懸疑，引人入勝！

《登快閣》，讓讀者聯(lián)想到古代的登樓詩。所謂樓者，不獨是人們棲身、休閑的建筑空間，更是文人詩情詩意的生發(fā)之處。在古代，不管是佛、道、儒，還是皇家貴族，均把樓閣視為神圣、尊貴和威嚴的象征。是以名勝之處多修建樓閣以觀景、賞景。那些有名的樓閣一般臨水而建，湖光山色便可以盡收眼底。而波光粼粼的秀美景色，常常引發(fā)人們的詩興詩思。是以，文人雅士們喜歡匯聚于樓閣。而許多文學名篇也因詩人登臨樓閣而誕生，隨著名篇佳作的流傳，樓閣便也聲名遠揚。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古人可向上登者有山、樓、臺、閣、亭，其精神基本一致，都是為了打破位居地面時的視野局限，獲得窮通萬里的審美體驗。文人站在高樓處可以仰觀天象、俯察地形，感受人生的種種懷想，馳騁抒發(fā)情思與胸襟。登高是古人了解世界的一種重要途徑。登高則可望遠，望遠則知天地之大，則知人之渺小，則知宇宙之永恒與生命之短暫。知宇宙永恒則知富貴如浮云，知人生短暫則知奮進。

2.結(jié)構(gòu)——起承轉(zhuǎn)合，章法謹嚴。古人寫文章講究“起承轉(zhuǎn)合”，古人寫詩歌也是如此。弄清楚這一點，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全詩的意思和妙處。黃庭堅詩講究章法，所謂章法主要指講求詩的結(jié)構(gòu)的曲折變化，而這些曲折變化是通過學習前人作品揣摩出來的?！兜强扉w》詩屬于典型的“起承轉(zhuǎn)合”架構(gòu)。

首聯(lián)：“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薄?。以敘事開頭，交代“倚晚晴”，那么必然引出見聞感受，有向頷聯(lián)招手之態(tài)。

頷聯(lián)：“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薄?。緊承首聯(lián)的“倚晚晴”句，由近及遠描繪了登閣所見的晚晴遼遠闊大、空明澄澈之景，對自然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頸聯(lián)：“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轉(zhuǎn)。沒有繼續(xù)寫景，也未針對景色發(fā)表議論，而是筆鋒陡轉(zhuǎn)，借用伯牙破琴絕弦以及阮籍善為青白眼的典故寫了自己了無知音、懷才不遇、借酒消愁的愁緒。

尾聯(lián)：“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合。尾聯(lián)直抒胸臆，表達歸歟之思，既是回護首聯(lián)“了卻公家事”的解脫之意，也是挽合頷聯(lián)歆羨自然的情愫，更是給頸聯(lián)的愁緒找到了化解的良方。卒章顯志，收束全詩，圓融而自然。

可見，鴻篇巨制和短詩小什，原都依循著同一行文規(guī)則。“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的詩圣杜甫，是唐代格律詩之典范。他對后世影響最大者，首推律詩。作為以杜甫為師祖的江西詩派開創(chuàng)者，黃庭堅深得杜詩之妙，習得典型的“起承轉(zhuǎn)合”架構(gòu)，令人叫絕！

3.技巧——手法靈活，運用自如。黃庭堅論詩的句法尚簡易，如秋月澄江，明晰可感。他在《與王觀復(fù)第二書》中說，“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齒鑿痕，乃為佳作耳”以此評價黃詩亦然。

《登快閣》突出的手法是運用典故，既有文典，也有事典：頷聯(lián)化用前人詩句，與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和謝朓的“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的名句同中求異，巧妙自然而又出新;頸聯(lián)巧借事典含蓄曲折地表達了了無知音的失意之情;結(jié)尾的鷗鳥典故更是不著痕跡。

在抒情方式上，既有間接抒情，如首聯(lián)、頸聯(lián)的借事借典抒情，頷聯(lián)的借景抒情，也有尾聯(lián)的直抒胸臆。全詩敘事、寫景、議論、抒情緊密結(jié)合，相輔相成，寫景敘事虛實結(jié)合，如行云流水，又是驚艷之筆。藝術(shù)技巧的美感正在于貌與神合，能與詩歌內(nèi)容相契合，在讀者的內(nèi)心蕩起層層漣漪，使讀者能夠順著技巧看到一個真實的詩人。

4.韻腳——選韻精心，貼合詩情。詩歌十分講究音樂性，又具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對我們的心靈有天然的感召，因此詩歌容易被我們接受。切合詩情的選韻和心靈存在直接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登快閣》，偶句押“i/eng”韻，四個韻腳“晴”“明”“橫”“盟”按照《平水韻》規(guī)則都屬于下平八庚韻，其特征是“八庚清厲”。“清厲”釋義為耿介有骨氣，或者凄清、凄厲，形容聲音激切高昂。古人云：“清厲而靜，和潤而遠?！秉S庭堅選庚韻，讀來有清厲之氣和耿介之風，切合詩情的選韻，具有強烈的情感性和深刻的啟示性。讀《登快閣》，我們驚艷于其氣韻之流暢，情感自然流動。

二、“促膝交談”征服我心

《登快閣》是黃庭堅在太和知縣任上一次登快閣時所作的抒情詩。品讀詩句一如和山谷道人促膝談心，如聆謦欬，詩歌的字字句句征服我心，不禁與詩人哀樂與共。詩人開篇就自嘲地說：“我這個呆子（癡兒）辦完公事，登上了快閣，在這晚晴余暉里，倚欄遠眺?！蔽覀円庾x此詩不妨分別梳理一下詩人登閣的“看”“想”“感”。

1.景語——意象典型，選景獨到。先說詩人的“看”：我們尋找意象，將看到的視為景語，分析景物特征，揣摩意境。

我們可以輕松找到“晚晴”“落木”“山”“天”“江”“月”“船”“白鷗”等意象，也不難發(fā)現(xiàn)頷聯(lián)為主要寫景句。我們抓住對景物的修飾語“千”“遠大”“澄”“一道”“分明”等，能夠感受到詩人筆下描寫的美景：遠望無數(shù)秋山，山上的落葉飄零了，浩渺的天空此時顯得更加遼遠闊大，澄凈如玉的澄江在快閣亭下淙淙流過，一彎新月，映照在江水中，顯得更加空明澄澈。這是詩人醉心于傍晚的自然美景，也是詩人胸襟懷抱的寫照。

詩人作詩，往往因看到外部景物，進而觸發(fā)聯(lián)想，引起內(nèi)心的感動，詩自生成。何況才情卓越的黃庭堅擅長精心選材與剪裁，構(gòu)建的畫面與意境當然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畫面美與意境美是詩歌美學中的主要元素，二者在詩中光彩照人，令人欽佩。

2.事語——聯(lián)想自然，用典無痕。再說詩人的“想”：尋找詩中寫景之外的事與用典，揣摩詩人的聯(lián)想。

詩中除了開頭提及“了卻公家事”，還在頸聯(lián)中用到了伯牙破琴絕弦以及阮籍善為青白眼的典故，在尾聯(lián)中引《列子·皇帝》關(guān)于鷗鳥的典故。這些典故正是詩人聯(lián)想到自身經(jīng)歷遭遇后的自然投射。黃庭堅才學卓越，僅僅是在縣令一職上疲于奔命，當時還有人指責他不識時務(wù)，所以他自嘲“癡兒”，痛感了無知音，懷才不遇。但是詩人也擺脫不了耿介文人的孤傲之氣，只能借酒澆愁，從江上的行船聯(lián)想到如果是自己的歸船該多好，可以吹奏長笛使身心融入澄澈的江面，可以與鷗鳥訂立悠閑無爭的盟約……

用典既要師其意，又須故中求新，更須做到“令如己出”而不露痕跡，所謂“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方為佳作。《登快閣》用典無痕，熨帖自然，讓人心服口服。

3.情語——情意綿邈，珠玉滿目。接著談詩人的“感”：我們從“景語”之外的措辭中尋找流露詩人情緒情感的詞語，不妨將其稱為“情語”。以此歸納作品蘊含的情感。

細心梳理能夠找出“了卻”“倚”“已為”“絕”“聊因”“橫”“弄”“盟”等詞語透露了詩人的情緒情感。“了卻”包含對混亂官場的厭倦和了卻之后的解脫感，以及如釋重負的快活感;“倚”字尤其值得咂摸，按常理“倚”后面應(yīng)該帶一個實體的物，但是詩人卻似乎不合語法常規(guī)地用一個無法倚靠的非實體“晚晴”與之相連。如果換作“觀”或者“賞”，也許搭配更合理，但是詩人沒有這樣搭配。因為這樣盡管合理，但未必合情。黃庭堅選用“倚晚晴”，比之杜甫的“注目寒江倚山閣”及李商隱“萬古貞魂倚暮霞”之典，多有翻新出奇之妙。“杜詩之‘倚，倚于山閣，乃實境平敘;李詩之‘倚，主語為‘萬古貞魂，乃虛境幻生而成;黃詩之‘倚，可謂虛實相兼?！痹娙舜藭r，與其說是慵懶地“倚靠”，不如說是沉醉地“觀賞”，其中情味十足。這個“倚”字暗含著閑情、舒適、悠游、享受……煉意雋永，張力充分。第三聯(lián)的“橫”字把詩人痛感不遇知己的無可奈何、孤獨無聊的神情表現(xiàn)了出來。結(jié)尾的“盟”字很有情趣，我們教學中不妨讓學生嘗試寫出“盟”的具體內(nèi)容，一定能給課堂帶來興奮點，能將詩人的情愫逼真還原。

黃庭堅作詩注重用字，“要字字有來處”， 他還主張要有“句中眼”。時人評黃庭堅作詩“一字一句，必月鍛季煉，未嘗輕發(fā)”。煉詞煉字，準確傳情，引發(fā)共鳴，產(chǎn)生征服人心的巨大力量。隨口吟誦《登快閣》，朗朗上口，它道出了詩人與讀者能內(nèi)心共通的感悟，這些詩詞以句子、詞匯的形式融入了我們的血液，因為它本就是用詩人的心血澆灌而成。

在抓住詩歌關(guān)鍵詞語咬文嚼字之后，詩人的復(fù)雜情感自然會呈現(xiàn)出來：對公事（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大自然美好景色的熱愛;因世無知己（缺少知音）、懷才不遇而借酒澆愁的苦悶和感慨;還有辭官還鄉(xiāng)、回歸自然，過那種自由自在生活的愿望的流露。主體情感一言以蔽之——歸歟之思。“讀詩如讀人”，《登快閣》詩里詩外立著一個人，一個才高氣傲、身正心寒、眼熱情深的黃庭堅！

中國南方樓臺亭閣甚多，快閣亦算得上是中國聞名的古閣樓建筑之一。這座閣樓始建于唐代乾符元年（874），距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歷史。現(xiàn)今雄踞泰和縣城東側(cè)的泰和中學校園內(nèi)?？扉w名聞天下，正是始于宋代詩人黃庭堅的名詩《登快閣》。此后，“閣名遂大著”。史載：“迨黃太史庭堅繼至，賦詩其上，而名聞天下。”《登快閣》不愧為黃庭堅的代表作，他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等詩學理論，在此得到實證了。

可是當初縱使他把欄桿拍遍，又有幾人會登臨意？之后的幾十年里因新舊黨爭，黃庭堅先后被貶至涪州、戎州、宜州等地，一次比一次艱辛，一處比一處凄慘，最后在宜州破舊的戍樓中孑然而逝。終其一生，他未能踐守與白鷗的盟約，做一個悠然的隱士，卻因襲著歷史的重負，將年僅61歲的人生賠給了將他遺棄的朝廷。詩見高格，閣因詩貴，《登快閣》詩必然比閣樓更有旺盛的生命力。我愿以文本細讀與這位山谷道人的《登快閣》續(xù)緣。

（作者單位：南京市大廠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