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啊，駱駝

人生的意義在于創造，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陳鼓應認為宜翻譯為“沖創意志”。然而，人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會創造，如魯迅先生所言，即使是天才，生下來的第一聲啼哭也絕不會是一首好詩。為具備創造的能力，能創造新的事物，人們必須經過長時間的修煉。漫漫數十萬年的歷史長河中，人類積聚了寶貴的知識和經驗。創造就是為人類知識寶庫增添新的寶藏，知識的重要價值之一，在于能帶來新的知識。

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為使創造成為可能，首先必須掌握人類已有的知識。學習與掌握已有知識的過程，就是尼采所說的人生的“駱駝階段”。“駱駝階段”是艱苦的，學習知識是十分枯燥的工作。“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句話過去引用頻率很高，現在倡導的是快樂學習——樂在其中、其樂無窮。但學而快樂，其樂無窮的，卻很少。

大家都在說學習的快樂，似乎到處都是快樂的學生。事實恰恰相反，到處是不堪重負的學生、身心疲憊的學生。拼命說“快樂”之重要，但又說不出如何才能快樂，這樣的專家比比皆是。累了就歇歇，不想學就不要學，這樣的“藥方”何須專家來開。但“歇歇”以后呢，“不學”以后呢？廉價的同情之外什么也沒有。

在尼采設定的人生思想歷程中，學生時代無疑屬于“駱駝”范疇。考試更是“駱駝時代”的“駱駝命運”。為了迎接考試，學生必須忍受枯燥無味的學習和復習。“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大多數學生都曾有過不堪忍受的知識學習之苦、復習考試之苦。我們為什么必須經歷這一痛苦，能否繞過這段“不快”的生活呢？

人生苦，就有和尚來念經，說是讓你開悟，其實苦并沒有消失，只是感覺遲鈍了而已。人生迷茫，就有牧師來布道，說是代表上帝來傳播福音，其實信徒不過由迷茫轉為迷信而已。反“應試教育”的先鋒們，角色類若這種和尚與牧師，是心理按摩和道德標榜的混合，也是市場需求的產物。

或許依然會有人問：“‘駱駝時代的磨煉是否必要，能否避免或從根本上消除‘駱駝時代的痛苦？”根據尼采的觀點，這一磨煉是必要的。“梅花香自苦寒來”，沒有“駱駝時代”的磨煉，人怎么具備進入雄獅階段的資格呢？又怎能最終達到幼兒時期的純凈，進入無拘無束的自由創造的境界呢？

在這樣一個“學歷社會”的時代，沒有通過艱難困苦的考試，人又怎能有雄獅的英勇和幼兒的新生與創造？誠然，分數并不能說明一切，現在居于重要的崗位，進行創造性工作的人們，其中不乏沒有進過名校乃至名落孫山的人。然而，仔細考察他們的歷史，你分明可以看到，他們無非是以其他形式經歷了駱駝般的考驗。他們同樣不能，事實上也沒有，繞過駱駝階段，進而成為雄獅和幼兒。說一千道一萬，學習的枯燥和生活的磨難，這是人生的必選題。對“駱駝時代”報以輕蔑的態度，幻想非常快樂自在愜意地度過生命的能量積累期，尼采顯然對此持反對的態度。

曾國藩說：“少年經不得順境，中年經不得閑境，晚年經不得逆境。”這話似乎與尼采的觀點有吻合之處。如果你沒能成為勇猛的雄獅和天真的幼兒，那你至少要努力成為吃苦耐勞的駱駝。也只有首先成為好駱駝，你才有可能成為雄獅與幼兒，這或許是生活的辯證法。大概沒有一個人能隨隨便便地成功，上天特別眷顧的人大概也有，但恐怕很少。

（葉水濤，著名語文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