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要“正確”

王棟生

如果作文教學沒有“抓緊思想教育”，學生會不會真的“學壞”？說到這個問題，聯想到某些教師介紹如何在作文活動中“抓緊思想教育，讓學生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類表述，同行們不會陌生，也許已經習慣了；可是我想的是，人生的許多大問題，不能全壓進語文課里來，而更重要的，是學生的手太小，不宜往上面放太重的東西。

我當然也認為語文課重要，學生作文能力重要，但我不認為學生“學壞”是因為教師的作文課沒抓緊。學生身上如果有壞毛病，未必是某一門課上形成的。社會風氣，成人世界的各種庸俗，有些也如病毒，語文教師未必全都有特別的抵抗力，更不用說學生了！當然，教師不放棄努力，竭盡所能，要在基礎教育階段讓學生看到榜樣，看到希望。習作教學要務實，讓學生把作文當作心靈園地，能夠自由地思想，真誠地表達，“學好”，是一生的事，教師不要以為靠自己能“包干”。

有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寫星期天和奶奶一同去菜市場買菜的事，菜市場的熱鬧，賣菜和買菜的神態動作，寫得都很好，只是寫到回家路上，記錄了奶奶對鄰居的一句嘆息——“菜是不錯，可是比上個月漲了不少”，老師批改時在這句話下面畫了一道線。小學生明白老師的意思，說：這道線，就是告訴我們，這種話以后不要寫了。可是我認為，這句話很傳神，有人間煙火，要是學生寫 “奶奶說，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反而讓人不可思議了。同樣，有的教師說，學生作文里寫到學區房價格瘋漲，爸爸媽媽特別開心，說“一輩子勞動也掙不到這么多錢”，讓老師們特別尷尬，不知如何批改。這時候，我真的只能請那些善于“抓緊思想教育，讓學生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老師們來出出主意了。

小學生的作文，更應該注重趣味，而不是談經論道。小學階段，能培育學生基本的是非觀，就很不錯了。守紀律，遵守公共秩序，尊敬師長，學會友愛，學會同情弱者，有憐憫心，有幫助別人的意識，懂得分享，愛勞動，自己的事自己做……一粒粒的種子播撒下去，至于“樹立”觀念，要耐心等待。在一篇三四百字的小學生作文里，讓學生寫點心里話就行了，老師硬要帶著他們樹雄心、立壯志、表決心，說一通大話空話，他們就沒有格子去寫“我今天遇到一件開心事”或“昨天下午有點郁悶”了。

小學生作文寫點什么，教師千萬不要上綱上線，急于從某個思想高度審視—— 他是兒童啊，他在接受教育啊。他很小，不能跟他談大道理，講多了，等于“關門關窗”，堵死自由思想，終止發育。有位老干部偶爾看義務教育學科試卷，很不理解，說：“這里面有些內容是黨對高級干部的要求，怎么也拿來考小學生？”可是，我們一些老師不但時時刻刻把學生當高級干部培養，還經常要求他們的作業“正確”“準確”。有次座談，評論家汪政老師提起，語文教育中，不管是閱讀還是寫作，能不能少用或不用“正確”和“準確”。他認為這種要求太高了。我支持他的觀點。目前教育教學中，“正確”和“準確”一類詞用得太多太濫，不利于培育學生的學習探究能力和創造精神。換位思考，教師是不是應當自我反思：你的每節課都“正確”和“準確”嗎？社會上到處存在不正確（或未必正確）的東西，為什么要求小學生作文篇篇都“正確”？

“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艷了”“看著胸前的紅領巾，笑了”“看著胸前的紅領巾，不由自主地敬了一個隊禮”……60年前我讀小學時，處處就有這樣的范文。其實，我明白，我和同學們不大可能有這樣的動作和這樣的感受，但是如果寫了，老師會在下面打波浪線。你做了應當做的事時，都要看看胸前的紅領巾嗎？你每次面臨選擇時，總是“心里有兩個小人在吵架”嗎？因為老師表揚過，因為有某種范式，小學生接受并模仿，老師不認為有什么不對。幾十年都這樣寫，后來小學生成了老師，再后來成了退休老師，新一代小學生仍然在寫“正確”的作文，這種情況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教師往往認為，學點必要的路數不會影響思維，初學都會這樣，再說，學生需要正確的思想引導。可是問題沒那么簡單，基礎教育階段任何不負責的教學，都可能跟隨學生一生，影響他們對世界的認識。

有一年，我看過兩三百篇小學生的作文，頌揚體的好詞好句很多，大同小異，推薦的老師可能認為“積極向上”。可是我認可的作文，往往只是被里面的幾句話所打動：

“晚上我一直在想，那個鄉下來的老大媽找到親戚了嗎？”

“那個小女孩有什么委屈，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那天下午，楊老師究竟為什么不開心？我們都很牽掛，可是第二天上課，老師又像往常一樣笑容滿面……”

我覺得，能寫出這些句子的小學生，都會是很好的人，不會“學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