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襲人的拒絕言語行為

劉文瓊

摘? ?要：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一部優秀的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重要位置，是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也是中國章回小說的巔峰之作。它用具體、形象、生動、說服力強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它所使用的語言完全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環環相扣、絲絲入理，堪稱語言使用方面教科書類范本。本文討論賈寶玉的大丫鬟襲人拒絕言語行為的表達方式。

關鍵詞： 言語行為? ?拒絕? ?襲人

一、理論闡述

言語行為理論是英國語言學家奧斯汀提出并加以詳細研究的內容。1962年，奧斯汀出版《如何以言行事》[1]，系統討論言語行為與做事之間的關系。在這本書中，奧斯汀提出言語行為的初步分類：1.發音行為。人要說話，首先要有經由人體發音器官參與的發聲行為。在這個發聲行為的基礎上增加話語含義，才能產生有意義的語言。因此，發音行為是言語行為的物質基礎。2.話語施事行為。言外行為意味著有些言語行為本身就意味著某種行為。奧斯汀舉的一個比較有名的例子是：在新船命名典禮上，嘉賓發表講話，聲明他將一艘船命名為“伊麗莎白女王號”。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個嘉賓說出這句話以后，這艘船的名字就是“伊麗莎白女王號”了。3.話語施效行為。它是話語引起的行為，是經由這句話產生的后果或引起的變化，是提出請求后取得的效果或得到的回應。

拒絕是一種言語行為，表示說話人對聽話人的建議、請求、勸告、主張等不同意、不接受、不支持的態度。根據Brown和Levinson[2]的觀點，面子區分為正面面子和負面面子。由于說話人和聽話人都有維護面子的心理需求，因此，拒絕言語行為實際上是傷害請求者面子的行為，請求者容易產生防御甚至敵對心理。這種情緒一旦產生，就不容易消除，因此，雖然拒絕言語行為有很多種，但直接拒絕仍是使用情況最少的一種，其他拒絕行為，比如給出借口、理由或解釋;否定對方前面的話;自我辯護;陳述哲理;反駁說話人;反問;威脅或聲明有不良后果;提供別的辦法;批評請求行為或請求人;讓對方放棄請求;表明態度或愿望;提供別的辦法;對將來作出承諾;開玩笑;表示對對方想法的理解;建議或提供別的辦法;否定的意愿和能力;沒有能力答應請求;侮辱或攻擊對方等其他拒絕方式都會經常出現。

二、研究內容

本文主要討論《紅樓夢》中賈寶玉房內所用、屬于賈母的一等大丫頭之一花襲人的拒絕言語行為的表現方式。所用語料全部來自《脂硯齋全評石頭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5月第二版。所有語料均采用語言類語料，不包括身體活動語料和心理活動語料。

三、《紅樓夢》中襲人的拒絕言語行為

花襲人，原是賈母房中的一等大丫頭。賈母覺得她“心地純良”[3]（48），就派遣她去服侍寶玉。襲人進到寶玉房中，知道寶玉是賈母的心頭肉，便動了以后嫁給寶玉做姨娘的心思。她知道寶玉的姨娘要由王夫人指定，因此行為處事都按照王夫人規定的模式走，并時常規勸寶玉不要一天到晚跟姑娘們待在一起，要學外面的老爺，走科舉正途。于是，襲人對寶玉各種不合規矩的行為展開了全面的勸諫行為。

我們從事件、拒絕理由、拒絕方式、拒絕后有無建議及以何種態度提出建議和拒絕后對方的態度五個方面分析下面這個出自《紅樓夢》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例子。

襲人對寶玉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同意的，除了一點以外：寶玉不喜歡讀書、不喜歡與做官政務有關聯的所有事情，只喜歡在姐妹群里玩。襲人對這一點非常無奈，時常規勸，但沒有效果。因此，在第十九回，在襲人家里，襲人用拒絕的方式，規勸寶玉不要再和女孩子在一起廝混，而要走男人應該走的科舉路線：

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叫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什么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里的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第一次拒絕）”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里，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咧！（第二次拒絕）”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卻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第三次拒絕）”……寶玉聽了這些話，……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干過這倚勢杖貴霸道的事，……。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第四次拒絕）”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3]（245-246）。

這里是襲人對寶玉一連串的拒絕，內容是襲人表示想要回自己家與父母團聚，寶玉表示不愿意讓她走。這段話的施事行為分析如下：

1.明確襲人說這段話的前提。首先，襲人對寶玉的性格極其了解，知道寶玉喜歡聽什么樣的話，不喜歡聽什么樣的話，她需要使用什么樣的規勸方式才能達到目的。其次，后文明確表示，這里襲人說要回家只是一個借口。明確知道寶玉不舍得放她回家，因此才對寶玉說要回家。最后，襲人明確知道自己跟寶玉關系不錯，寶玉不舍得自己離開。如果寶玉跟襲人關系不好，正盼著襲人回家，那么襲人斷斷不會提出這個事情。

2.襲人開頭說要走，是為了引出話題。她知道在寶玉不愿意她離開的前提下，一旦她提出要走，那么寶玉肯定要阻止并詢問理由。果然，寶玉開口問襲人為什么要走。襲人的第一句回復是對寶玉詢問的拒絕性評論。評論過后，襲人給出第一個理由：她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她一家人都在外面，只有她一個人在賈府，意味著她與家人骨肉分離，這不是賈府慣常的對待下人的方式。在這里，襲人使用了一個反問的句式，表示對寶玉意見的不滿和拒絕，提出自己長年留在賈府引發的家人分離的問題，并請寶玉提出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第二輪話語輪中，寶玉首先繼續重復他的觀點和他所想到的阻止襲人離開的方法：他不允許襲人走，襲人就不能走。第二次拒絕，襲人使用了反駁說話人的方法，并且提到了這種情況在賈府從來沒有過先例。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寶玉強行留她，就需要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同時，襲人提出反例：宮廷里的宮女，工作幾年以后也是要離開宮廷的，不可能終生留在宮里，因此，寶玉想要把襲人長年留在身邊不現實。第三次拒絕，寶玉發現自己出面沒有用，就抬出了老太太賈母作為留下襲人的借口。襲人這里的拒絕方式是反問。她問寶玉，老太太用什么理由留下自己，不放自己回家。其實在這里，寶玉抬出老太太留襲人不是很合適的借口。大家都知道老太太最在乎的丫頭是鴛鴦，而不是襲人。因此，對于這個理由，襲人拒絕的理由又多了一個：自己工作上不是特別出色的，只是一般水平，因此賈府沒有必要強行留下自己。這里有一個假設的對比：如果襲人是最難得的丫頭，那么寶玉說的老太太出面留下襲人的情況可能發生;實際上襲人只是個普通的丫頭，這種事不會發生。第四輪，寶玉提出了直接跟襲人母親說這件事的可能性：多出錢，完全買斷襲人放在賈府。這里說不通的是，單純為留下寶玉喜歡的一個丫頭，就請老太太出面直接同襲人母親談這個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襲人這時當然不能這么說。她只表明了自己的意見和她認為母親可能采取的態度，并表示，賈府待下人寬厚，從不虐待下人，假設賈府不放自己離開，那么傷害的會是賈府的名聲，而不是自己的，同時順帶夸一下賈府主子們對下人的好態度。

寶玉在這里提出的留下襲人的三點內容是：第一個理由，從自己與襲人的關系方面入手。襲人作為貼身大丫頭伺候寶玉多年，主仆二人有相當的感情成分在里面，寶玉不太舍得襲人離開。但是他并沒有表示他對襲人有多么深的感情，如果襲人離開以后他會受到什么樣的打擊或有多么不舍。他與襲人的關系并沒有近到這個程度，同時，襲人在賈府的身份畢竟只是個丫頭。第二個方法，寶玉就抬出了賈母。很明顯，這里寶玉使用了賈府的權勢邏輯：主人說話，丫頭不聽，那就找上一層的主人解決。襲人是賈母賜給寶玉使用的丫頭，所有權在賈母，并且賈母是賈府內地位最高的人，一般情況下，找到賈母這一層，問題都可以解決，寶玉又是賈母的心尖肉，他提的要求，賈母基本都會滿足。襲人在這里堵死了寶玉求助的路，寶玉已經十分郁悶。第三個借口，既然賈府內部已經搞不定這個事，寶玉想到了借用外部的力量，最強大的力量來自襲人的家庭：襲人說家人想要自己回去，那如果家人放棄這個想法，襲人就可以留下來了。在這里，寶玉想到的外援是襲人的母親。但實際上，這三個理由都不是特別能站得住腳。最關鍵的一點是，襲人的賣身契，賣的是死契。就是說，她必須留在賈府工作，要么到死，要么被賈府賣掉。但是賈府向來以寬待下人著稱，賈寶玉也說過家里的人以后都要放出去，他也認為如果他向賈母提出這個請求，那么賈母一定會同意，這張賣身契與他的請求相比無足輕重，因此，兩個人很默契地都不提這個事情。

這里拒絕方式使用得比較多。襲人說要走以后，寶玉第一句話是總起問，為什么要走。襲人第一句拒絕“這話奇了”是對對方說的話的評價，表示自己對寶玉這么問很驚訝。后面的話是反問，同時解釋理由。寶玉第二個理由是他自己不愿意襲人走。襲人第二句拒絕“從來沒這道理”是反駁和否定對方前面的話，并在后面用舉例的方式進行自我辯護。襲人表示，宮中尚且如此，賈府怎么能不放人。第三句拒絕中，襲人的回答“為什么不放？”是反問、反駁寶玉的話。她在后面聲稱，自己很普通，老太太沒有必要強留。第四句，寶玉辯不過，已經開始言語威脅。襲人的回答首先承認賈府確實可以這么做，但這樣會傷到賈府的顏面，而且對賈府并無裨益。這里是聲明賈府如果采取這種行動，就會有不良后果產生。

襲人的這幾句回復從各個方面阻斷了寶玉不想自己離開的意圖，完美地斷了賈寶玉留下自己的念想。她說完這些話，賈寶玉完全沒有任何話可回答。上面一連串話語之后最直接的話語施效行為是，賈寶玉直接灰心，上床睡覺去了。

襲人在用這些話拒絕了寶玉所有留下她的理由以后，才提出了她可以留下來的條件。如果寶玉可以做到，那她就不再提出離開他身邊。寶玉前面被襲人用言語堵到無可回答，現在聽說事情另有轉機，非常高興，立即不考慮實際情況，全部答應下來。這樣，襲人使用拒絕言語行為作為交際策略，以退為進，在寶玉行將絕望的時候給他希望，使寶玉完全不顧自己素日的觀點行為，只顧答應她的要求，以實現她勸慰寶玉的一步棋。

四、結語

襲人是一個很會使用拒絕言語行為的人。為了勸慰寶玉走正路，費了很多時間和心思。這里舉的就是襲人正面勸服賈寶玉的一個例子。雖然后來賈寶玉并沒有真正做到襲人所要求的一切，但至少在當下，她的拒絕和緊隨其后提出的要求是成功的。

參考文獻：

[1]Austin， J.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M].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

[2]Brown， Penelope & S C Levinson， S.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 Politeness Phenomena. In Goody， E. N. （ed.）. Questions and Politeness： Strategies in Social Interaction[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

[3]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石頭記[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