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潔 郎淑潔
摘? ?要: 朱生豪是民國時期的翻譯學者,一生專注于莎士比亞戲劇的翻譯,國內學者對其研究多集中于此,忽略他在情書寫作上的才華。其工作性質、個人經歷和性格,使他寫給宋清如女士的情書相較于同時期其他文人情書,顯示出迥異的寫作特色。本文以《朱生豪情書集》為研究對象,從寫作學角度分析寫作受體、寫作風格、寫作內容三個方面的特色,以期為后來學者研究朱生豪拓寬視角和思路。
關鍵詞: 朱生豪? ?《朱生豪情書集》 情書? ?寫作特色
一、引言
愛情一直是世人所津津樂道的話題,能直觀表現男女之間愛情的莫過于一封情感熱烈的情書。我國歷史源遠流長,但經過朝代更迭,流傳下來的情書佳作卻是有限的,究其原因,一是封建中央集權不斷加強,“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思想使得人們感情不斷壓抑;二是唐以后文人在寫作上不斷追求形式上的辭藻華麗、對仗工整而忽視內容,情書難出佳作。趙樹功先生在《中國尺牘文學史》中曾提及第二點,他認為:“唐以前的情書大膽,果敢,情深義重,底氣足,好用比興,真摯又不失含蓄;唐以后情書略顯孱弱,原始、質樸的情感有些難以為繼,虛套、浮艷、映帶的東西多了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面具厚了,韻致淡了。”①(42)時至民國時期,新文化運動的開展、新的寫作理論的提出帶來的不僅是文學和寫作的變化,更是思想的解放和情感的爆發。這一時期眾人的感情表達有了合理的思想依托,開始直面內心、勇敢求愛、反抗封建思想,這些很直接地體現在情書寫作上,流傳下來不少文人情書集子。在眾多情書集中,朱生豪寫給宋清如女士的情書無疑是難以忽略的,縱使他在文學界知名度不如其他文人,但年少經歷造成的口語和書面語之巨大反差、工作特點造成的英漢語言混用、時代背景造成的語言多白少文,以及情感表達的熱烈奔放,無疑使朱生豪的情書更加別具一格。
情書寫作本就如情人間的耳鬢廝磨、枕邊私語,不像家書浸潤著千百年來尊卑孝悌傳統,也不像論學書信那般充滿科學嚴謹的術語和邏輯,在時代新潮流的沖擊下,更容易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發生改變,出現新的特點。朱生豪先生的情書集就屬于這一時期變化較為明顯的一例,無論和前朝還是同時期其他文人情書集相比,朱先生的情書都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具有研究價值。
二、寫作受體不唯一
運用現代系統論、信息論分析,寫作活動是一個傳播信息,并由若干相互關聯要素組成的整體系統,一般由寫作主體、寫作客體、寫作載體和寫作受體四個要素組成②(151)。寫作主受體是任何文體寫作中都不可或缺的兩個角色,在任何一種文體中都無外乎寫作主體對客觀事物通過“感知——運思——表述”的“三級飛躍”之后借助一定載體傳達給寫作受體,寫作受體通過閱讀該文體感受主體想要表達的想法,同時將自身的感受傳給主體,從而形成一個閉環的過程。
一般的文體寫作中,寫作主體和受體都可以不唯一,但是書信作為一種互通往來的特殊文體,寫作主體和受體都應該是單一的,更遑論情書這種書信中的特殊存在,這一點在書信格式的抬頭稱謂和落款中便可看出。當然在收信人不止一個的情況下,寫作受體并非單一,但這可以稱之為多個寫作受體而并非多重寫作受體。何為多重寫作受體?筆者認為看似寫作主體是寫給某一特定寫作受體,但在深層次中這里的寫作受體暗含寫作主體本身或寫作主體想象中的寫作受體。就像我們日常看到的情書,大多是情人雙方寫給對方訴衷情之作,主受體都是特定且單一的,但通讀《朱生豪情書集》后便可以發現,除了能明顯體現出他與宋相互往來的信件外,其他更多的是因自身性格造成的不擅于和外界交流而寫給自己的信。
朱生豪出生于浙江嘉興鴛鴦湖畔東米棚下一個破落商人家庭,年少時期家中生意因經營不善倒閉,父母又先后撒手人寰,留下少年朱生豪輾轉于親戚之間靠吃百家飯長大。這樣的成長經歷和背景使得他的體質愈發羸弱,性格愈發沉郁,在寫給宋清如的信中他多次提到自己不愿與人交流的心理③(120-121)。因此,遇到心儀的宋清如時,長期以來情感和交流的壓抑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口,那種熱烈的情感讓每個讀者都能輕易感知到,同時為他對愛人那種澄澈的情感所傾倒。細細品味便可以發現,在他寫作過程中有一個除宋清如之外的受體,就是他內心深處隱藏的自己。例如1933年寫給宋清如的一封信:
今天的節目:1.起身(九點鐘)。2.吃粥。3.看報。4.寫信——給你的。5.看小說,——完畢Galsworthy的In Chancery,此翁的文字清淡得很。6.吃中飯——雞。7.出門。8.卡爾登看電影——捷克斯拉夫出品,“Symphony of Love”[插圖],又名“Ecstacy”,因為廣告上大登非常性感,故觀者潮涌,尤多“小市民群”,其實該片還是屬于高級的一類,雖是以性欲為題材,卻并無色情趣味,至于描寫得較露骨的部分,當然早已剪去。攝影好音樂好,導演處置纖細但嫌薄弱,表演平平,看后印象不深刻。9.四馬路買過期廉價漫畫雜志數本。10.回家。11.吃晚飯。12.作夜工三小時。13.寫信。14.睡(十二點半)④(9)。
這封信看起來更像是一篇流水賬似的一日行程日記,若理解為這是他通過“把自己生活的細枝末節告知對方”的方式表達愛意則似乎也無不可,但對照他的其他信件,筆者更傾向于認為這是他的內心獨白。再如1934年的一封信:
我希望世上有兩個宋清如,我愛第一個宋清如,但和第二個宋清如通著信,我并不愛第二個宋清如,我對第二個宋清如所說的話,意中都指著第一個宋清如,但第一個宋清如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④(55)。
從整封信來看的話,很容易認為朱在這里表達的是對于宋知道自己情意的懊惱及對叨擾到宋的歉疚,這的確是一方面。但細細揣摩便可得知他在信中提到的“第二個宋清如”其實暗含了另一個寫作受體——內心的自己。在之后的書信中還有多處體現出他與隱匿的寫作受體對話的段落。例如,用大量篇幅介紹莎士比亞的戲劇,甚至用一整封信的篇幅再現其中人物的對話等,都表明朱在寫情書的時候不僅表達愛意,還彌補由于自身性格缺陷造成的不善言辭的不足。
三、迥異的寫作風格
民國時期,縱然民風已經開化、思想逐漸開放,但在情感方面人們還是羞于表達,所以多采用書信往來的方式互訴衷腸。這在文人身上體現得更明顯,高于常人的受教水平、良好的文筆基礎都使得他們寫作的情書更繾綣,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濃烈感情現在讀到仍會感嘆。后人在整理民國文人情書之后出版了不少情書集,其中以《兩地書》《湘行書簡》《海外寄霓君》《愛眉小札》為代表。不可否認這四大情書有獨到之處,但朱生豪的情書集與之相比絲毫不遜色。朱生豪信中不可遏制的詩人氣質與青春氣息,與日常示人的性格截然相反,這種反差更體現出他對待這份感情如孩子般的純真和熱情,這是四大情書不能及的,是獨屬于朱生豪的寫作風格。
(一)語言:英漢并存,通俗白話。
在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三百余封書信中,有三分之二或多或少地含有英語詞匯和語句,甚至有幾篇書信完全用英文寫成。這是他翻譯家的身份使他的書信區別于當時其他文人的一個重要特征。他將畢生的精力都用來翻譯莎士比亞的戲劇和小說,在閱讀和學習英文方面有著較深的造詣,對他來說,用英文表達有時反而更加順手和順心。如在1936年的一封信中,他用英文解釋了自己對于“愛和妒是分不開的”這句話的理解:
1.Primeval love, or animal love, or love of passion, or poetic love; 2.Sophisticated love, or “modern” love;
3.Intellectual love, or philosophical love④(225).
這段話固然可以用漢語寫出或翻譯,但用英文解釋這類相對虛無的問題顯然能更準確地顯示出作者對此的看法,若使用漢語,則少了幾分韻味。
朱生豪情書在漢語使用方面倒是和同時代其他人一致使用白話語言,與晚清以來倡導白話的相關運動不無關系,但是相對于四大情書,朱生豪的白話語言體現出獨到之處。
首先從時間線來梳理,朱生豪生于1912年,卒于1944年,這樣的時間跨度讓他接受的是相對其他文人更新式的教育。1917年,在北洋政府的主導下,教育界人士開展了國語運動,包括“言文一致”和“國語統一”兩個內容⑤(58-60)。這個運動有序開展的時期正值朱生豪求學階段,在白話教科書和白話書信寫作范本的影響下他的信中采用的是更接近當今語言的白話文字,相較于其他文人情書更加口語化、通俗化。
本來我也可以今天乘天涼回家去一次,但一則因為提不起興致,二則因為錢已差不多用完,薪水要下星期一才有④(229)。
其次從語言承載的表意方面分析。若從四大情書中選擇一個進行比較,則徐志摩的《愛眉小札》再合適不過。二人都有從事詩歌寫作的經驗,都是對所愛慕女子表達熾熱情感的情書,都用詩意的白話語進行寫作,但也存在顯著差異。徐的信像是一位久經情場的老手,在遇到想要“撩撥”的女子時,情詩情話信手拈來,任誰都無法無動于衷;朱的信更像是一個未經世事的青澀少年,遇到了心儀的“女神”如孩童般想把所有自認為好的、有趣的東西傳達給對方,又怕對方會嫌棄的那種無措和“卑微”,讓人讀來只覺可愛。當然這與二人個人經歷和性格無法分割,正如上文所說,在朱生豪寫的信中,存在一個隱匿的寫作受體,而徐志摩所寫則皆為那一人,這也是為何二人同樣是表白,卻在語言運用上差異極大的重要因素。最后從兩人職業差異上看,徐志摩是詩人,朱生豪雖也有詩人之名但更多的精力投入翻譯事業中。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潛意識地追求遣詞造句,或因為出版而進行二次加工,而是受翻譯職業的影響盡可能采取通俗易懂的更貼近日常語言的白話進行情書寫作,如此后世讀者因為語言的平白更能產生共情。
(二)格式:化繁為簡,隨心而作。
傳統書信寫作格式十分繁復,究其原因一是當時皇帝為最高統治者,臣子在無標點符號區分的情況下,只能通過繁復的格式諸如單抬、雙抬、三抬及復雜的稱謂語彰顯其謙卑和尊重;二是因為當時文學為貴族士大夫階層所占有,為顯示其高于平民的文學素養和寫作技巧,設計出一套復雜的書信寫作格式。一封完整的舊體書信要由抬頭、啟辭、正文、祝辭、署名和日期六個部分組成,到民國時期雖然已經提倡簡化書信寫作格式,但在民國初期出版的一些尺牘文本中依然遵循舊體書信的復雜格式。僅就抬頭來看,林覺民在《與妻書》中用到的依然是“意映卿卿如唔”,短短幾字卻包含了姓名、稱謂和提稱語。朱生豪作為民國中后期的人,顯然已經適應了當時簡化再簡化之后的書信格式。在他寫的信中抬頭僅僅就是簡單的宋、清如、姊姊、弟弟、哥哥、傻丫頭等稱呼,而且多直接進行正文敘述,最后的署名也僅是簡單的單字或昵稱,日期更是直接寫某一日,并非傳統書信中詳細的年月日。這樣,他所寫就的信中因不再有客套的寒暄語而不再有傳統夫妻相敬如賓的疏離之感,剩下的就只是通俗直白的情感的宣泄和表達,這樣的信在當下讀來才更有代入感和親近感。
四、多樣的寫作內容
不同于他沉默寡言的外在,朱生豪的內心豐富且波瀾,這種內在的青春和童真在他寫給宋清如的信中直觀地體現出來。不同于當下我們所熟知的情書,民國時期,因兩地相隔、郵寄條件不充足、社會動蕩等客觀原因,多數文人的情書和家書并不能完全分離出來,但朱生豪不同,他的情書內容多樣但甚少談及彼此家人情況,他向宋提出自己對她寄來的詩詞的修改意見,給她講述自己在工作、火車上的見聞,自己的夢、給她寫自己已翻譯好的戲劇片段等,內容涉及方方面面。如1934年寫的一封。
昨夜的夢:
我來看你,身上的衣服穿得襤褸不堪,像個叫花子。人家背后指著說:“宋清如真倒霉,跟這個人做朋友!”人要懶死了的樣子。……老這樣糊涂著活下去或死下去,很可怕④(62)。
星期四
再如
昨天回來,看完了頑童湯姆沙耶的故事,唱唱歌,很高興,不曾忘記你。……在把三年來的新舊詩詞整理抄集起來,約有三百面光景,你看過的居多,等你來的時候,托你代我保存④(78)。
通讀朱生豪寫的三百余封信,可以看出他與四大情書之間的區別。不像魯許二人的革命戰士情誼,不像朱陳二人的舉案齊眉之情,也不同于徐陸二人不畏流言、堅定不移的熱戀,他的信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我要把我所有的事都分享給你,我要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話語都說給你聽的孩童或少年遇見最要好的朋友或心儀的姑娘時的心態,初讀朱生豪情書集的人會認為這情感表達得也太過直白濃烈了。除每封信末的日常表白之外,在一些“正經”信件中也會穿插一些諸如“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熱望”“你并不偉大,但在我心里的你是偉大的”“世上沒有天使,但你是我的天使”“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④(6,13,69)等充滿愛意的情話。多次細讀之后,便會發現這只不過是一個想要表達內心情感卻又不善言辭的少年罷了,而那些事無巨細的匯報和講述也再次印證這些信的寫作受體不僅僅是宋清如。
五、結語
對比同時期其他文人情書,朱生豪情書在寫作上有著顯著特色,其中最特殊的是他多重的寫作受體及英漢并存的語言風格。目前對其研究多集中于翻譯方面,對于他的情書其他學者僅從文本內容進行研究,從寫作角度對比研究朱生豪情書與其他文人情書差異的論文則較少。本文從寫作主受體、寫作風格和內容三方面分析朱生豪情書在寫作上的一些特色,進一步豐滿對其的相關研究。
注釋:
①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史[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②杜福磊.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③陶佳佳.“宋清如至上主義者”:朱生豪式浪漫[J].蘭臺世界,2018(02).
④朱生豪.朱生豪書信全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⑤靳志朋.文體、國體與國民:近代白話書寫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14.
參考文獻:
[1]杜福磊.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10:151.
[2]靳志朋.文體、國體與國民:近代白話書寫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14.
[3]銳聲.雜談書信用語和格式(三)[J].語文建設,1991(06):39-40.
[4]銳聲.雜談書信用語和格式(二)[J].語文建設,1991(05):41-43.
[5]銳聲.雜談書信用語和格式(一)[J].語文建設,1991(04):38-39.
[6]陶佳佳.“宋清如至上主義者”:朱生豪式浪漫[J].蘭臺世界,2018(02):120-121.
[7]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史[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1:42.
[8]朱生豪.朱生豪書信全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