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詩匯·手工詩坊作品小輯

徐玉娟

虹

我想把天上的彩虹

縮小。成為心頭的夢

像一顆露珠

落在草尖上

我不拒絕光的誘惑，也不阻止

塵埃落定

這一生，即使片刻的絢爛

也會有遼闊的虛無

挖野菜

姐姐領著我

在林子里找野菜

她教給我認識

什么是苦菜，什么是蒲公英

我用一個上午的時光

在林中小路上

漸漸懂得了

苦，也是一種美味

白首，也是一種飛翔

肖春香

丘陵

從琥溪到汴田，連綿著九個山頭

從十二歲到八十二歲，連綿著十個

十二歲的段付蘭，綁著紅頭繩

坐著花轎子，起伏不定地顛進了村

十八歲，丈夫爬上羅霄山，就再也沒有下來

十九歲生下兒子，又在四十九歲失去

五十歲跟了村里的會計

他是我的大爺爺。八十二歲

我舉著靈蟠，引她上了第十個山頭

——南瓜坡。由于隔得太遠

我流不出一滴眼淚

沒有一個久經侵蝕的星球，能劃出

一馬平川的軌跡。這坐地為牢的一生啊

有多少切割斷裂的山頭，就有多少

破碎凌亂的低谷

遠山

我端坐窗前，夜幕一般

長久地低垂頭顱，匍匐紙上

用虛妄的筆，寫下一座山：

寫它憨厚的根基

寫它狂妄的脊背

寫它松濤陣陣，虎嘯猿啼的內心

寫它無法馴服的巨石和野獸

寫它深澗吼出的野心，也寫它

溪流唱出的陽光，陽光催開的

生命的花朵……最后

我要用星光，涂抹掉這一切

讓它重回——

宇宙深處亙古的沉默

任聰穎

活著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處境

孩子追我，疾病追我

日月騎著快馬，輪番地驅趕我

我揣著一顆時熄時燃的心

在命運的監工下，像奴隸

被鞭打著，驅向

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

我在順從和反抗中，情愿不情愿地

穿過平原、坡地、懸崖、深淵

采擷了一些花朵和果實，又遺漏了一些

而遺漏的，似乎總是更重要的

我也在一路收獲

積攢了七分滿的幸福

像水。我惶恐地捧著它們

躲避著逃亡路上遇到的風、雨、雷、電

灰塵、障礙、落石、蟲害……

佝僂著身子，從一個年輪跑向另一個年輪

總在擔心一不小心把它們潑灑出來

回響

回響之物，必是深情之物

這種釋放，有著一定的明確性

郁積的硬核，被日常層層包裹

擲出去，從一座山

蕩到另一座山，再到一座山

一次次撞擊，一層層粉碎

是毀滅，更是解救

我只喊我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

從陌生喊到初識后的歡喜

從戲謔，喊到滿目含淚

紀洪平

有一種記憶叫馬拉多納

從年初開始已經離世了許多人

即將歲尾，他又臨門一腳

把一個時代徹底送進了記憶之門

想起他不僅僅想到獅子頭昂揚的斗志

還有藍天白云之間的10號球衣

也不僅僅是足球

仿佛整個地球在他腳下滾來滾去

我并不十分喜歡足球

但我的朋友都喜歡

我不得不陪著他們一起賭明天

后來明天被我們賭到手了

那時的明天就叫馬拉多納

他贏走了我們的青春

等我們發現的時候

他已經把球藏了起來

沒有足球，我們照樣有各種運動

只是不論哪種方式

我們輸掉了上半場和下半場所有的時光

生命里的一場雨

上次那場雨發生在宋代

確切地點在西湖

蘇軾剛剛修完長堤，一場空濛細雨

打濕了委婉詞風

他將西湖比西子，也想到了老家四川

想到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情順江而下

不論蘇杭還是巴山蜀水

筆下的濃妝淡抹終歸掩不住歷史風流

豪放已經驚濤拍岸

盛唐的輝煌，無法于宋詞里燃燼余暉

于是，有人從繞梁三日的曲牌看夕陽西下

還有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旁邊的人家，經歷了昨夜暴雨

上漲的河水，沖毀了一個彪悍王朝

沉重的盔甲，遭到了南方細雨的侵蝕

江山，被英雄指點之后已經遼闊無限

曾經降落巴山的一場夜雨

一直敲打著命運之窗

多少不眠之夜，浸透了千古情懷

又一個三更燈火，照亮了秋雨中的行走

明清建筑嚴謹得滴水不漏

有個與生俱來的秘密就藏在這樣的雨巷

一首詩，一場雨

迎面注定碰見一把傘

柯 橋

如果有一刻的安靜……

在秋日干草堆下

母親納著鞋底

帶一幅黑邊框的小眼鏡

埋著頭 鉆眼 插針 拉線

一用力就咬著牙皺紋加深

好像要把整個秋天納進鞋底

母親也經常哭 嚎啕大哭

母親痛哭時 她用雙手掩住臉龐

淚水沿著干枯的手擘好像要流回她的身體

也總想趁母親高興時好好看看她

羞澀的母親總會不好意思轉過身去

現在只能在黑暗中想她

在大風中想她

在大嶺背長滿雜草的廢墟上想她

在清明和她的忌日想她

在荒蕪的秋天想她

母親的樣子只容我想一想

我的乳名只容母親在夢中喊一喊

谷雨

寫下谷。就會想到那年春天

父親掃出倉底最后一擔谷子

準備到圩上換鈔票給我繳伙食費

在把谷子從樓上搬到樓下時

沉重的谷子把父親的腰折了

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但我如期收到伙食費時并不知道父親的痛

寫下雨。一場大雨就劈頭蓋臉的傾注

在大雨中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

在大雨中趕回到老家的人民醫院

在大雨中父親被抬上回家的救護車

這場大雨止于父親離開村莊之前一刻鐘

感謝蒼天終于肯讓父親體面的謝幕

關于這場連綿大雨，我信母親的：

那不是雨是老天的淚

我信母親的：它要替父親

最后一次洗凈天空、白楊樹和門前的草地

孫松銘

冰花

花萼單薄，經不起風雪的刀鋒

花在后山坡死去，卻在一扇窗的舊址上

開著，開成一個老人的內傷

村書記他們到的時候，老人正打量著

家徒四壁，她的微笑四處漏風

村干部是來給老人搬家的，新村

已落成。其實她一直不愿意走

山頂埋著橫斷過鴨綠江的丈夫的骨頭

但她還是打包了過往，她不忍心孩子們

再把這里當作攻堅的山頭。風仍在吹

而綻放在那扇窗上的冰花

因為他們長時間的注目，竟流下了熱淚

大汖，一朵搬不動的蓮

一個被滹沱河標注了攝氏度的名詞

被五臺山的石頭點化，被藏山的山水收藏

當年，鐵拐李擊石取火，把滹沱河

從葫蘆里倒出來，河水便有了67℃體溫

大汖村與山巒磋商永恒，在一塊山石上懷古

一經滹沱河潮涌

熱愛，就新添了氡、鈉、鐳的丁

就熱情洋溢。氡元素水下潛意識，從善如流

負氧離子山上展輕功，擇善而從

大汖好山水啊——氡、鈉、鈣、鐳，氧

康養做主語

大汖，一幅揭不走的巖畫，一朵搬不動的蓮

大汖古村饋贈的何止古意

蓮葉捧出來的每一劑溫泉都提供一味氡

冀 北

在草原上聽風聲

不想讓草原

保持沉默，就請風來吹

在風中，每一株野草的心跳

都在加快，每一朵野花

都是思想的火焰

風吹著風，仿佛鳥鳴

連著鳥鳴，仿佛一只羊

接著另一只羊

在風中，每一只蚱蜢

抱住了屬于自已的一葉扁舟

在風中，我把小小的氈房

當成母親，我低頭而入

不是為了回到生我的地方

而是渴望重生

我無法抱起病床上的母親

每次看著大哥

把七十公斤重的母親從床上抱到輪椅上

再從輪椅上抱起來

每次看著母親的臉上

綻出嬰兒般的微笑

我都感到愧疚和不安

我孱弱的身體

像風中搖晃的樹葉，無法承受

一滴露水的重量

我無法像大哥一樣，把母親抱在懷里

我無法讓母親像我在她懷中一樣

擁有那高于塵世三尺的幸福

我想，母親一定渴望著

被我抱起來，一定想讓我

舉重若輕的對待眼前的生活

母親輕松而無邪的笑容

也一定是一個人

一生開過的兩朵花

一次是嬰兒

一次，是人到古稀

劉為紅

中國草

白葉苧麻，用足量雨水

洗去內心污垢

用陽光適度的眷顧，平衡質量與產量

在那些埋藏人間不平的土壤

一棵中國草，走過塵沙4700年

它的心勁，來自回饋

還你，一片潔白的遮羞布

用恰到好處的一根根纖維

抽出骨頭中，如月光的白

像那些栽種苧麻的人

抽出一窮二白，還你一身經綸

賣花姑娘

她只是展示美

展示五缽鉆石玫瑰鉆入心底的誘惑

一叢富貴竹富到綠油油

讓七盆吊蘭打起清水

一順溜兒肉質莖植物

為夏天增加厚重的依戀

她有足夠自信

讓挑花眼睛的人

被一種或幾種花樣牽走

每一個路過者

都想用一種商量口吻

買斷她攤開的書頁上

顏如玉，目不轉睛的癡迷

她只是把詩意生活

展示在方寸之地

等一雙眼睛說出美

楊曉婷

她頭頂上開滿了白棉花

那個頭頂上開滿白棉花的拾荒老人

至少有半年沒出現了

我常常會省略一些沒必要的東西

一些斑駁的內容，我扔進了垃圾桶

我與拾荒老人的差別

應該是，我在不斷省略和撕碎

她在不斷收藏和變賣

一想到我不堪的昨日

能變賣成活命的面包和水

我既羞愧又無比感激

我浪費得太多了

浪費了與一個拾荒老人的距離

浪費了一張溫暖棉被里

每一朵白棉花的和風細雨

冰花

我常常把自己鑲嵌在玻璃窗上

嘴里呵出的熱氣，大風刮過來的冷氣

這種對峙和矛盾，我不知道

能不能讓一塊冰冷的玻璃

生出土壤溫暖的力量

我沒見過冰花

和所有困頓的面孔一樣

只是渴望一扇窗

突然開出眾多毛茸茸的愛

孔坤明

風語

風像什么？誰能告訴我

我只知道，風的高談闊論

或輕聲低語。人間就有悲喜

我只知道，風一笑

大地從江南綠到江北

我只知道，風一怒

房屋、樹木連根拔起

我只知道，風一悲傷

人間黃葉紛紛

我只知道，風一無情

天空飄滿雪花

我還知道，風一激動

小草紛紛鼓掌;風一動情

葉子拼命點頭

風像什么？誰能告訴我？

返鄉

背上行囊

行囊里塞滿鄉親

布滿皺紋的臉。還有

親人一年的渴望

左腳踏上一輪朝霞

右腳已是星光滿天

故鄉在喧囂之外

往日的小橋流水

已然遠去;當下的

樓宇，整齊、熟悉又陌生

那棵柿子樹

依然佇立村口。光禿禿的枝椏

掛滿紅燈籠的果實

月光下。父母彎曲的身體

已站成一座雕塑

或遠處寺廟的鐘聲

欄目責編：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