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江
子曰,吾欲無言。猶記二十余年前初入師范選修《教育史話》課程始誦《學記》,與人侃侃而辯不覺長短,誰人不知“教學相長”?而數日前翻檢《學記新講匯注辨證并譯解》《學記評注》《學記解讀》,以及高時良的《學記研究》等,竟日沉默。往日之高談闊論實在粗鄙淺薄,可謂離經而辨志,汗出如漿……忽然隱隱約約明白,當年教授教育學的恩師反反復復提及并強調的“大學之道”,印證之下,愈加戰戰兢兢。讀書想要追求至善之境,何其之難也!基于這樣的一些前情,今之所呈的所謂《學記》“讀書筆記”只能算是碎片。無意模仿林茶居先生的文字,但是我承認,自己一直比較喜歡比爾斯式精悍而有力的風格,這些雜亂的、毫無邏輯的“小紙條”,是我內心最真的聲音。
理解。任何一次閱讀活動都需要一個視角、一個起點,這樣才能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何而來?又將去向哪里?《學記》這短短的千二百余字,不斷地以開放的姿態交付你我。福柯說,“話語不會一直屈從于權力或反對它,也不會沉默”。徜徉在這被反復詮釋與批判的經典中,我希望能夠得到某種呼應——尋找“今之教者”可能的自救,這其實也是我大多數專業閱讀的初衷。
起點。《論語》從“學而”開始,巧合的是,《學記》也認為“化民成俗”唯一的途徑是“學”,典籍對“學”的觀點、認識如此異曲同工、相互印證,似乎透出某種昭示。“學”意味著覺悟,意味著某種振拔的超越。需要警惕的是今天的教師對待“學”的冷漠態度。當專業“為學”的人理直氣壯“為稻梁謀”,缺乏高遠志向,那么我們的教育還有什么未來可言?就時間而言,《學記》比《大教學論》早了近兩千年;就思想差距而言,我們的教育敘事與夸美紐斯相距咫尺。不知道胡塞爾老師是如何向自己的學生描繪存在與時間的?我們應該向我們偉大的先賢致敬,同時,我們也應該為我們的現在安靜聆聽。
聆聽。不論是否喜歡古典音樂,當你面對貝多芬的《莊嚴大彌撒》、巴赫的《B小調彌撒》這樣的曠世經典時,聆聽,都是你唯一能做出的姿態。聆聽,在課堂之內重要,在課堂之外也同樣重要,以至于成為學習經典的一種方式。如果作為某種求學的態度,虔誠聆聽理應是教學的福音。“呻其占畢,多其訊言”也就順理成章。不是說,教師認真講、學生認真聽不好,但更要思考的是,這樣局限的“告訴”和“聆聽”是理想的教學么?教學還可能有別的樣子嗎?
告訴。認真想想,老師當年課堂上“告訴”我們的,現在腦海中還剩下多少?“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一天老和尚告訴小和尚,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老和尚告訴小和尚……”即使是在故事中,“告訴”也是最無聊的重復,令人生厭。“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理誰都懂,一到課堂上,一到要緊時,張口就是:“老師告訴你……”竊以為,“告訴”肯定不是教育,甚至不能成為教育的一部分,忘記“告訴”之外還能記住的,那才真正是“教育”。
考試。《學記》里稱為“大比”。在《四書五經》沒有被定為官方教材前,這是檢測反饋教學、學生學習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手段。可惜,數千年科舉的威力,使得考試被妖魔化,變得扭曲、病態……相對于人們熱衷于批判考試、反思考試,我倒是很擔心當下人們對于考試結果的副產品——分數的過度關注。說是“副產品”,因為絕大多數時候一場考試的分數本身真的對教育并無意義,對一個人的成長更加毫無意義。分數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不管他們參加的是什么樣的形形色色的考試,只有當試題能夠叩問他們的內心時,“考試”才形成向善向美的力量,向人們索要一份人生的“答卷”。
流行。在我看來,“流行”是我們從事的教育職業中最應該拒絕與抵制的一種文化現象。就像寫文章中的熱門詞匯,什么流行于人們的口中、筆端,那么現實當中想必是人們最為缺乏亦是最為需要的。孔子作為一個紀念碑意義的“好老師”被提出來,那就意味著當下教育人自我價值的迷失。現在,對身處菁菁校園當中的學子們而言,“流行”的是那些光彩耀目的明星、網紅。然而,“只有最優秀的人才能培養出更優秀的人”,“大國之師”還需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其到來。
價值。我很喜歡創建了“觀復博物館”的馬未都先生的一句話:“我從不說一件瓷器價值多少人民幣,也禁止我的解說員指著某件藏品說,值多少錢。”他是搞瓷器鑒定與收藏的,在他看來一件古瓷的文化價值才是最重要的,多少錢毫無意義。教育的“價值”,多非在當下,而在明天,教育是未來之學。那么,《學記》提出的“教之大倫”七點的價值在哪里?這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
讀圖時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越來越不習慣看“大部頭”,離開圖片,連童話都沒法讓我們獲得閱讀的快樂。傳導到課堂,特別是語文課堂,就是“超文本”媒體的濫用。只要能快速地讓學生明白、理解,怎么省事就怎么來。從事語文教育的人失去了對文字的敬畏與尊崇,失去了讀文字的基本的敏感度,又還有什么“垂直領域”可言?引導的速度上去了,但卻把“教之所由興、教之所由廢”拋諸腦后。
速度。看清學生才有可能談及教學的品質。《學記》有沒有談到速度問題?答案是肯定的。你看,“小成”“大成”之分、“不陵節而施”……語文教學里有沒有這樣的需要?答案也是肯定的。任何教學都要考慮把握速度的問題,但是我們需要的絕非是數學公式中的“速度”求解,我們布置作業的速度、質量提升的速度、評判結果的速度、發問引導的速度……都要最終指向學生的學。
學生。好學生不是教出來的,然而好學生又一定是教出來的。這句話很矛盾?不,一點也不。“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不善學者,師勤而功半,又從而怨之。”你讀懂這句話,就不覺得矛盾了。每一天,學生以目迎接教師站上講臺,下課又目送教師離開講臺,不知道,教師的教能不能幫助學生成為“善學者”,成為心懷感恩的人?而且,每一個做老師的,真不可忘記自己亦曾是學生。“學不可以已”,學無止境,我們也永遠還是學生。
教師。這是我的角色。從十年到二十年乃至到若干年,我一直在思索這個角色究竟意味著什么。“知至學之難易而知其美惡”,這樣的進退自如就是“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學記》第一次賦予教師角色的尊崇,在歷史的風雨滄桑中早已煙消云散,教師未必見得比蕓蕓眾生高明,于是能夠嬉笑怒罵游戲風塵,但是我們觀察那些純粹的“師者”,多多少少都閃爍著令人敬仰的殉道風骨。
(作者單位:江蘇省灌云縣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