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商金林
聞一多與北大中文系的關系至少可追溯到1929 年8 月。周作人在這年8 月27 日給俞平伯的信中說:
平伯兄:
來信承悉。北大對于足下并無正式表示,只有學生要求(指令?)魯迅講小說史,聞一多講詞,似有良禽擇木而棲之意,唯此指令前馬主任既不遵辦,而且此刻該主任自己尚在下野中,則更談不到,故鄙見以為可聽之,至開學時再同爾時主任一談,反正此刻現在也還談不到開學也。……
魯迅1929 年5 月13 日至6 月5 日從上海來北平探親期間,北大中文系學生要求系里邀請魯迅來北大任教,同時還要求邀請在武大擔任文學院院長的聞一多也來北大,周作人用了“良禽擇木而棲”的譬喻,似乎對學生的呼聲持肯定的態度。“前馬主任”,指的是當時的系主任馬裕藻,至于“自己尚在下野中”的話也是實情,自1931 年起中文系主任由文學院院長胡適兼任,直至1937 年5 月。胡適1937 年5 月22 日日記中記有:“下午,中國文學系送別會,我有短演說”。他兼中文系主任的時間長達六年又五個月。
遺憾的是魯迅和聞一多當年都未能來中文系講學,并不是面臨“下野”的系主任馬裕藻“不遵辦”,而是事實上的不可能。魯迅從廣州到上海后,就曾表示過不愿教書。聞一多也來不了。1928 年8 月,他應聘為武漢大學教授兼文學院院長,重任在肩,怎么可以隨便離開呢。1930 年9 月,聞一多就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2 年8 月,聞一多回到離別了整整十年的母校國立清華大學,擔任中國文學系教授,與朱自清成了同事。從此,聞一多和朱自清成了清華中國文學系的“柱石”(馮友蘭語)、清華大學的“雙璧”(楊振聲語)。1933 年9 月,聞一多開始在北京大學兼課。《國立北京大學廿三年度各系課程指導書(1934年9月—1935年6月)》注明:聞一多擔任二、三、四年級文學組課程,講授《詩經》,每周2 課時;分上、下兩個學期;均為2 個學分。《課程綱要》中說:“擬綜合古來之校勘、訓詁、序說,參以近人新解,在可能范圍內略加論斷。”
《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課程一覽(1935年9 月—1936 年6 月)》注明:聞一多給二、三、四三個年級開必修課《楚辭》,每周2 課時;分上、下兩個學期;均為2 個學分。《課程綱要》中說:“《楚辭》擬綜合歷來注家之說,參以近人新解,在可能范圍內略加論斷。”
聞一多在北大兼課少說也有三年,會不會還是學生的“要求”說不好,與胡適的拉攏有關倒是可以坐實的。身為北大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胡適自稱是個“好事者”。1931 年1 月,他到青島大學與聞一多和梁實秋共商翻譯莎士比亞著作,并做題為“文化史上的山東”的講演。1 月25 日記:“船到青島,楊金甫(振聲)、聞一多、梁實秋、杜光塤、唐家珍醫生來接。”午飯后“回到金甫寓中大談,談北大事,談努生事,談翻譯Shakespeare(莎士比亞)的事,暢快的很”。又說:“我同一多從不曾深談過,今天是第一次和他深談,深愛其人”。他那時就想把聞一多從青島大學挖到北大,惜未能如愿。相別一年半之后,聞一多回到清華,“深愛”著的人來到北大的校門口了,胡適豈能不出門相迎?
聞一多(1899—1946)誕生于湖北浠水縣巴河鎮望天湖畔聞家鋪。相傳先祖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祖上世代耕讀。在這個大家庭里,出過好多位舉人和秀才,是一個書香門第之家。祖父佐淕公,發奮讀書,但因“嗜詞章學雅,不喜作制藝”,未得功名。值此打擊,佐淕公一心培養子弟,“爰筑書室于屋側,延名師課孫輩”,并不強求子弟讀經作八股,而重視“鳩探各專門學諸書”,令之“各以其性之所近者習焉”。

聞一多出生于家業興旺之時。聞家原本有一個宅院,佐淕公又在望天湖邊筑起一幢三進三重的寬大院落。為了與舊居區別,稱之為“新屋”。分家時四兄弟抽簽,三房仍住老屋,大房、二房、四房搬入新屋。新屋為一進三重院,有三個廳堂,廳堂內可舞龍燈。兩旁有小廳、書房、寢室、天井等。每房各有二三十間屋子,是典型的湖北大家族式格局,據說只有曾國藩的宅院可比。門首懸“春生梅閣”四字匾額,兩旁鐫刻“七十從心所欲,百年之計樹人”對聯。院內有書房,名為“綿葛軒”,內藏經史子集達萬卷之多,字畫拓片也很可觀。聞一多在1913年寫的自傳《聞多》中說:
先世業儒,大父尤嗜書,嘗廣鳩群籍,費不貲,筑室曰“綿葛軒”,延名師傅諸孫十余輩于內。
1950 年“土改”的時候,省政府規定聞家的宅院不能動,并派人到浠水傳達。可當地農會急于要分享勝利成果,趕在省里來人之前連夜拆了。2016年10月,當地政府想重建聞宅,邀請聞一多長孫聞黎明和我到巴河鎮望天湖畔尋訪聞家的故宅遺址,面積多達四百畝,緊鄰巴河,直通長江,風景極佳。
聞家家大業大,一心培育后代,自以為像他們這樣的開明地主才是改造中國社會的主力軍。聞廷政生于1866 年,是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火燒圓明園后的第六年。這是中華民族多災多難的屈辱年代,他讀《新民叢報》《東方雜志》,受改良運動的影響,對兒子要求很嚴。聞一多5 歲便入私塾,讀《三字經》《幼學瓊林》,也讀《爾雅》與“四書”。聞一多7 歲那年,祖父在“新屋” 辦起家塾,仿照流行的學堂,起名“綿葛軒小學”,聘請師范學堂出身的王梅甫任教。聞一多與“諸兄競誦”子曰詩云,也學國文、歷史、修身、博物、算學等新式學堂的課本。入夜,跟從父親讀《漢書》。1910 年春,11 歲的聞一多和六個嫡堂兄一起來到武昌讀書,準備投考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校。聞一多在《辛亥紀事》中是這樣描寫的:
曩偕諸兄弟游學武昌,館于三佛閣。辛亥秋,諸兄弟至者益眾。季父督課嚴,匪故莫得入肆。
聞一多和六個嫡堂兄由伯父邦柱(廷炬)照料,租借武昌芝麻嶺三佛閣廟內半邊小樓,帶了仆人自己起火做飯,終日補習功課。1910 年秋,聞一多考入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校,食宿仍在這里,課余在叔父邦梯(廷治)主持的改良私塾里補習中文、英文和算學,叔父要求相當嚴,沒有特別的原因,誰也不準上街。
聞一多好學不輟,人稱“書癡”。1912 年夏天,清華學校來湖北招生。初試是在武昌舉行的,科目有歷史、地理、算學、英文。聞一多這幾科的成績都較平平,可是一篇題為《多聞闕疑》的作文卻讓考官感到驚異。并不是這篇題目與聞一多的姓名有關,寫起來得心應手,關鍵是他自幼“好讀梁任公文字”,模仿梁啟超的筆調,寫得激情洋溢,結果錄為備取第一名。到京復試,以鄂籍第二名被正式錄取。這一年聞一多虛齡14 歲。

清華是專以留美為目標的洋學堂,課程分西學、國學兩部分。西學課程與留美關系密切,校方和學生都非常重視,而國學則受歧視。西文科目不及格就得留級,而中文科目即使不及格也能畢業,故學生普遍不重視,甚至在國文課堂上搞惡作劇。聞一多則在學好規定所學課程的同時,擠出時間來讀經史子集,從《詩經》《楚辭》,到《史記》《漢書》,從陶潛、李白到李商隱、陸游,以及明清筆記詩話,廣為“搜獵”,勤學不懈。從1913 年起,他先后擔任“課余補習會”會刊《課余一覽》,以及《清華周刊》《清華學報》的編輯和辛酉級畢業紀念刊《辛酉鏡》的總編輯,僅在《清華周刊》上發表的舊體詩文就有二十余篇,在《清華學報》發表的詩文有十多篇,在《辛酉鏡》刊載的詩文也多達十余篇。他的這些詩文,或五古七古,或駢體騷體,或立論辯駁,洋洋灑灑,新意迭出,在古文學方面的造詣,已超越同儕水平,具有很高的思想和學術價值。這里列舉四篇:
《論振興國學》,刊《清華周刊》第77 期(1916年5 月17 日)。文中憤嘆清華的“國文一科”,“只如告朔之餼羊耳”。針對社會上開始出現的“重聲光電化”,而鄙視國學的風氣,呼吁要“葆吾國粹”“揚吾精華”;既要學習“新學”,也要使古代中國燦爛的文化“渡太平洋而西行”。竭誠地希望作為“預備游美之校”的清華學子,應當“注重國學”,“刻自濯磨”,“晨雞始唱,踞阜高吟”,以喚醒世人。長詩《園內》中寫到的“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對新生的太陽/如同對著他的嚴師,/背誦莊周、屈子的鴻文,/背誦沙翁、彌氏的巨制”。這正是清華時期聞一多“自強不息”的真實寫照。在這所“東方華胄的學府”,同時也是“世界文化的盟壇”的“水木清華”,聞一多學習的課程主要是“英讀本”“英作文”“法文”“歷史”“代數”“地質”“政治學”“生物學”“法制史”等,他在全方位地接受現代教育,“趨赴潮流”的同時,又嚴守“古圣先賢的遺訓”,夯實“國學”根基,誓言要“在東西文化交鋒”的20 世紀,保存和光大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與強權霸術決一雌雄”。
《新君子廣義》,刊《清華周刊》第92 期(1916年12 月21 日)。這篇論文實際上是對梁啟超“君子說”的反駁。1914 年,梁啟超到清華做過一次題為“君子”的演講,要求學生做“名高任重”“望之儼然”的“君子”,也就是“英人”所謂的“紳士”。聞一多將梁啟超提倡的這種“紳士式”的教育稱之為“舊君子”教育,痛斥“徒言道義,而尠實踐”的舊君子是“無為”“無思”“寂然不動”“謬種流傳”的“偽圣賢”。主張做“尚進取”“以博愛為本”,能熟悉“人群日用之務”的“新君子”,并把這種精神稱為“新君子之精神”。
《致友人書》,寫于1916 年秋冬之際,刊《清華周刊》第97 期(1917 年2 月22 日)。這是聞一多寫給好友潘光旦的一封信。信中談及人生理想與追求時,有一段自述道:
某荊楚委蛻,因艷多才之士;燕趙負書,劇憐慷慨之夫。自辭鸛室,鏟跡蝸居,人事罕接,素心靡棼。湖水灝瀚,望天不波。巖峰巉岏,帽云欲碧(望天湖、碧巖蜂俱近二月廬也)。鍥鏤疲瓻,涵飫搜獵。永叔蠶食,落紙有聲。義山獺祭,陳書如次。油燈不輝,尚勝車胤之螢;雄雞警宵,起舞越石之劍。詎不知詩莫退虜,文靡送窮;太白謫仙,尚譏杯水;子云壯夫,亦悔雕蟲哉!第茍伐毛九度,學務立言;誦《詩》三百,使能專對:則圣籍傳德,金抵滿籯,《太玄》闡道,文不覆瓿;以視生弗益時,死莫聞后,蜉蝣寄身,草木同腐者,不猶愈乎!不猶愈乎!
這里的“荊楚”指作者的故鄉湖北,“委蛻”本意是指被遺棄或無用的人或物,顯然是自謙之辭。聞一多說他羨慕“多才之士”和甚愛“慷慨之夫”,才前來北京求學。“自辭鸛室”,說的是暑假離開清華回到家鄉的“蝸居”,即“二月廬”之后,“人事罕接,素心靡棼”,心中沒有一點紛亂。清華重西學而輕國學。為了彌補這一不足,也為了充分利用家中豐富的藏書,聞一多自1912 年入校至1922 年離校的十年間,每年暑期回鄉度假的兩個月內,天天把自己關在寢室里,足不出戶,閉門讀書,盡情遨游在祖父為孫輩購置的經史子集的文山書海之中。浠水靠近武漢這個有名的“火爐”,酷暑難熬,聞一多就為自己的小臥房兼書房題額“二月廬”,把讀書心得定名為《二月廬漫紀》,陸續在《清華周刊》上發表。他在自傳《聞多》中說:“每暑假返家,恒閉戶讀書,忘寢饋。每聞賓客至,輒踧踖隅匿,頓足言曰:‘胡又來擾人也!’所居室中,橫臚群籍,榻幾雖滿。閑為古文辭,喜敷陳奇義,不屑屑于淺顯。暇則歌嘯或奏簫笛自娛,多宮商之音。習書畫,不拘拘于陳法,意之所至,筆輒隨之不稍停云。”大哥聞展民在《哭四弟一多》中寫道:暑期歸省,“雖值炎午,汗揮雨注,猶披覽不汝。比薄暮,蚊蚋襲人,以扇搖曳,油燈照影,伴汝書聲。母氏憫汝勞,命之輟,汝不應。一日傍晚,汝方立露井觀書,蜈蚣緣汝足而上,家人乍見呼汝,罔顧;代而驅之,汝反訝其擾。猶憶新婚之夕,賀者盈門,汝握卷不即出,促汝而成禮。此皆汝之好學不倦,曾不以外物而動其心,其造詣愈深,而所學亦猛進”。
“湖水灝瀚,望天不波。巖峰巉岏,帽云欲碧”,說的是家鄉風景美,望天湖水面平靜,湖岸邊的碧峰巖高大峻峭,像帽子似的云彩仿佛要罩住碧峰巖的山頂。“鍥鏤疲瓻,涵飫搜獵”,說他向人借書總會鄭重地酬謝,因而能讀到珍貴的典籍。“永叔蠶食,落紙有聲。義山獺祭,陳書如次”,是說他像歐陽修那樣博覽群書,循序漸進,像蠶吃桑葉那樣一口一口細細吞食,把浩瀚的典籍全部讀完;作文像李商隱那樣好用典故,且筆耕不止。“油燈不輝,尚勝車胤之螢;雄雞警宵,起舞越石之劍”,說的是他珍惜時光,在苦讀典藏的同時,也認真練習書法。進而說到“德行”的重要,就連超凡脫俗的“謫仙人”李白,也會嘲諷司馬相如的失節,楊雄壯年以后也后悔早年寫的那些辭賦是雕蟲小技。只是革心洗面、脫胎換骨必須經過許多次才能修成正果。“誦《詩》三百”,貴在靈活運用;著作裝滿箱籠,為的是“傳德”;現在的讀書人只顧追求利祿,連《周易》都讀不懂,何況《太玄》,生前不能對時代有所裨益,死后則不能流芳千古。聞一多強調學以致用,以能“立言”“專對”“傳德”“闡道”自勉,對自己的定位顯然是要做社會的精英和棟梁。
《辨質》,刊《清華周刊》第101 期(1917 年3 月22 日),作者時年17 歲。文章開篇便說“君子為學,必光明氣質”。“氣質” 即人的相對穩定的個性特征。在對人的氣質進行了深入的剖析時,著重指出“妄”與“惰”兩種傾向的危害。“惰者蠹己”,結果成了“庸儒”;“妄者則為小人”,危害更大。“昔之中國之所以不振”,是因為“庸懦”多;“今之中國之所以亂”,是因為“小人”多。隨后提出治療“妄”與“惰”的良方,是“遜志務時敏”,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自覺地督促自己虛心好學,使自己成為“真君子”。聞一多自己就是“遜志時敏” 的典范。1918 年5 月12 日給聞家駟的信中說:
寄來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評語,當詳細參閱。兄近作二篇,亦附寄歸。又評注司馬溫公《諫院題名記》,文法甚明顯,可仔細揣摩。……父親手諭問兄《漢書》已閱多少,兄自去臘起,實已改閱《史記》。札記亦隨閱隨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數亦不拘定。近稍溫閱《左傳》,但札記仍用《史記》材料。此外自修功課,去歲寒假前已閱畢黎(莼齋)選《續古文辭類纂》,本學期正閱姚選本,未畢。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習功課多未照格履行。兄現為文,氣息尚不能醇厚,總由讀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當從此下手。
聞家駟生于1905 年,當時還在老家在父親的督導下閱讀經史,聞一多對弟弟關懷備至。這封信中說到他給家駟評改了兩篇“作文”,同時也把自己的“近作”寄給家駟閱覽,其中一篇是評注司馬光的《諫院題名記》。在談到自己的讀書計劃時說:自1918 年1 月起,暫停讀《漢書》,改讀《史記》,并溫習《左傳》,讀《史記》時邊讀邊寫札記。又說到寒假前讀完了黎庶昌選編的《續古文辭類纂》,現已開始讀姚鼐的《古文辭類纂》,進而又說到周秦的文章讀得太少了,因而作文總覺得“氣息尚不能醇厚”。1918 年11 月25 日給聞家駟的信中說:
前寄歸諸題,均有所擬作否?為選古文二首有領略否?經、史務必多讀,且正湛思冥鞫,以通其義,勿蹈兄之覆轍也。兄近每為文,非三四日稿不脫,此枯澀之病,根柢脆薄之故爾。今課程冗雜,惟日不足,嘗求閑晷稍讀經、史,以補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動私自咎悔,嗚呼!亦何及哉!弟腹病亦發否?攝生不可不講,然亦不可以此自餒。病者身也,心志則不能病。起居以時,飲食惟適,旃心堅確,向學不懈,陰陽亦退而聽命矣。勉旃!
“經、史務必多讀”,這可以說是聞一多當年的座右銘;而“寬候歲時,未必不能出人頭地”(1919 年1月14 日日記),這是聞一多的信念和追求。聞一多謹慎勤敏,“不可虛擲景光,致誤學業”的念想在日記中表現得尤為清晰。
聞一多留存下來的日記取名為《儀老日記》,時為1919 年1 月至4 月。1 月和2 月的日記是全的。3 月的日記僅有3 月1 日至16 日。3 月16 日記:“自三月十七日至四月二日凡十七日,劇事最煩,日不暇給,無日記。自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二日,未上課。社事經過困難,不一而足,皆不贅。三日初進城,故續記從此始。” 而4 月的日記也只有4 月3 日至14 日,這么算來《儀老日記》加起來還不到九十天。但正好處在五四運動前夕,新文化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從北大蔓延到全國,此時的聞一多忙于“演說”、組建“新劇社”、編寫劇本,還和同學一起排演了《巾幗劍》《是可忍》《我先死》和《得其所哉》四個新劇,可以說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在4 月9 日的日記中說“數月以來,奔走劇務,晝夜不分,餐寢無暇”,“余精神上之耐忍與軀體上之忍耐俱全”,為人贊許,但他“念茲在茲,永矢弗諼”的依然是寫詩作文和讀書。且看這二則日記:
元月三日 作《讀〈關雎〉章札記》一首。……造克列女士讀耶經,甚有感觸。三年前尚觀性理書,以檢點身心。今年齒進而反疏忽,下流之趨殆可必虖!耶家言雖異于儒書,且多近不經,要其足以益吾身心一也。后此必按期到班。
元月四日 閱《日下舊聞考》,考明代燕京城市之沿革。……讀姚姬傳復魯賓之書。有曰:若雞伏卵,其專以一,內候其節,而時發焉:又曰:為學之要,在于涵養而已。聲華榮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寬以期乎歲月之久,其必有以異乎今而達乎古也。因思吾自側身會事,日課盡荒。繼此以往。神擾志亂,其何以讀書,況眾手所指,群飛刺天,果何裨哉!今猶不悟,后悔何追。
從《儀老日記》可以看到,這九十天里,除《詩經》《圣經》和《日下舊聞考》之外,聞一多閱讀的“經史”還有《羅馬史》《上古史》《希臘史》《文選》《史記》《類籑》《舊約故事》《清詩別裁》《漢賦》《英文名家詩類論》和《天演論》等。
1 月25 日記:“閱《類籑》二首,興趣盎然,不忍釋卷也。”2 月10 日記:“枕上讀《清詩別裁》。近決志學詩。讀詩自清明以上,溯魏漢先秦。讀《別裁》畢,讀《明詩綜》,次《元詩選》,次《宋詩鈔》,次《全唐讀》,次《八代詩選》,期于二年內讀畢。”聞一多勤奮好學,真的是到爭分奪秒。他讀書有計劃,閱讀面很廣,真正做到“為己”而學。
1921 年7 月,聞一多本當畢業赴美留學,只因6月下旬臨大考時,他和班里部分同學為了支援北大、高師、女高師、法專、農專、醫專、工專、美專等八所國立高等學校教職員的索薪斗爭,不顧學校的禁令,毅然罷考,結果被開除,取消了留美資格。他憤憤不平地回到了老家,在“二月廬”里一邊一篇一篇地觀看進入清華以來所寫的舊體詩文,一邊認真審視自己的言行。捫心自問,行得端立得正,好學上進,光明磊落,沒有錯。被開除無愧無悔,只是離開那些朝夕相處的同學,告別清華園里那些樓堂館舍和花草樹木,情感上總有些藕斷絲連,難以割舍。畢竟是九年了,多么令人難忘的九年啊!于是提起筆來,飽蘸墨汁,把自己比較滿意的詩文逐篇謄抄一遍,加上自序,親自裝訂成冊,再在封面題寫上書名《古瓦集》,留作紀念。聞一多在《〈古瓦集〉序》的開頭說:
閑空里翻閱舊作的詩、古文辭,從前那種忘餐廢寢,蕩肝伐肺底情形,歷歷如同隔日的事。因念他(它)們實能代表當時的一番精力,便隨時擇著錄了下來。
聞一多把《古瓦集》稱為“幾件零星古董”,在解釋為何命名為《古瓦集》時說:“磚瓦雖沒有盤鼎那樣尊貴,可也算得一種古董,拋掉了怪可惜的;保存起來,到(倒)一則可以供摩挲,二則也是一個紀念品。”同年8 月,清華當局迫于同學們的力爭和權衡利弊,將對罷考學生的處分改為“留級一年,推遲出洋”。聞一多接到通知后,匆匆回校復學,把《古瓦集》帶到北京,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下落。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本《古瓦集》失蹤了70 多年后,竟然于1997 年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未編目的圖書中找到了,這成了聞一多研究中的一段佳話。

①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 年版,第95 頁。
②④《胡適全集》第3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56 頁,第41 頁。
③胡適:《1936 年1 月9 日致周作人》,《胡適全集》第24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283 頁。
⑤詳見胡適1931 年1 月27 日日記,《胡適全集》第3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43 頁。
⑥《聞氏宗譜》第22 卷,第49 頁。轉引自聞黎明編著:《聞一多年譜》,群言出版社2014 年版,第3 頁。
⑦《聞一多全集》第2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5 頁。
⑧?《古瓦集》(上卷)(1921 年7 月手寫本),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22 頁,第1 頁。
⑨《辛酉鏡》,1917 年6 月15 日。
⑩ 李(公樸)聞(一多)二烈士紀念委員會編印:《人民英烈》,1946 年,第376 頁。
???《聞一多全集》第12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7—8 頁,第13 頁,第411—428 頁。
?聞家駟:1919 至1921 年就讀于文學中學(教會學校);1921 至1923 年就讀于漢口法文學校;1923 至1925 年就讀于上海震旦大學預科學習法語;1926 年自費赴法國留學,就讀于巴黎大學文科。
?聞惠編注:《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群言出版社200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