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莊越
高中課程的新一輪改革對廣大一線教師在課程理念、教材教法、教學策略等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其中,跨學科融合式教學的新思路,為我們在教學實踐中打開了一扇窗,語文教學自覺引入其他學科的相關知識,實現多學科融通,這既可以拓展語文教學的視野,也能促進學科教學不再囿于固有的習慣思維,而打破學科本位的束縛。同樣地,整本書閱讀的理念和方法,也會啟發我們在教學教材選文,尤其是那些經典名著中節選的篇目,努力創新、有所突破。本文即一個嘗試,一方面從跨學科的角度,引入心理學經典的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另一方面從整本書閱讀的視野出發,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一篇放在《水滸傳》全書的結構性位置中進行解讀。
部編版高中必修教材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列于高一下冊“文學閱讀與寫作”學習任務群,其目標聚焦于小說基本方法的欣賞,認識人物性格的形成與發展,關注作品的社會批判性;而上海二期課改教材將其列入高一上“古代小說及其鑒賞”單元,既作為古代經典小說的普及讀本,又作為學習小說人物塑造方法的載體。
兩種教材都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課作為文體教學的素材,都關注了人物、情節、環境三要素之間的關聯。但是僅止于此,似乎遠遠不夠。試問,《水滸》108 將,個個有血有肉,章章曲折生動,何以選擇林沖這一章作為教材內容?若論“官逼民反”,林沖比起其他好漢來,自己還原本就是個官呢,那如何能說是被“官逼”而“反”的“民”呢?尤其是,當“官逼民反”這個已經定性的評價標簽一旦先入為主地進入學生的視野,原生態的閱讀理解就會受到固有印象的束縛,而很難再細究原委了。
統編版高中必修教參指出,選文典型地展現了社會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塑造,生動地演繹了“官逼民反”的主題,除了要思考社會環境對人物命運的影響,還要注意看似巧合的情節中現實的邏輯鏈條,體會小說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上海二期課改教參提供的建議則是,指導學生從文本的描寫中分析林沖思想性格特征及其發展變化,希望教師們在實操中關注表現人物性格的細節,以突出林沖軟弱隱忍的性格特征,又凸顯情節發展過程中以陸謙為代表的“統治者”對林沖的處處緊逼。
兩種教參都強化了情節敘事的曲折性和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細節化,這是很有價值的。但是,這樣做還是難以體現個人命運與社會環境的必然關聯,也很難讓學生將這一章節中的林沖形象與作者之評價“真是魁奇偉丈夫”相匹配。何況,對“人”的分析,除了“性格決定命運”的內在因素外,外在的原因(所謂“官逼”)究竟要“逼”到何等程度才使林沖最終不再抱幻想,而燒了草料場?這樣的關鍵問題是不能在課堂中含糊其辭的。
文學首先是人學,來源于生活現實的優秀小說中的典型人物終究是具有人性最普遍的特征和意義的。因此,從人性特點的視角入手來分析文學形象,也許能有更好的發現。何況,與時俱進的語文課堂,教學的空間日益擴大,納入其他學科相關理論進行文本解讀上的綜合性探討,也許能為高中的閱讀教學打開一片新天地。為此,我們不妨引入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概念,以跨學科融合的視角再讀經典。
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1943 年提出了人類需求層次理論,其基本內容是,將人的需求從低到高依次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五個層次,呈金字塔形結構。
從最真實的“人”(人性)出發,小說塑造人物形象的合理性首先在于符合一般人行為、情感和心理的基本邏輯,因為外在的行為選擇與表現,終究是其內在情感與心理作用的結果。以馬斯洛在心理學層面上的需求層次理論為基礎,解讀林沖的命運在轉折過程中的起伏跌宕及其行為選擇,也許可以更好地幫助學生立足于原著更廣闊的故事情節背景,探究林沖如何從馬斯洛理論的金字塔頂步步跌落,乃至被“逼”至絕境才不得不選擇手刃仇敵、火燒草料場,完成了命運的逆轉(重筑人生金字塔),實現“魁奇偉丈夫”的形象定位,以此來剖析林沖命運的起伏與走向,從邏輯性上來說,其合理與必然也才能得以更有說服力的彰顯。
《水滸傳》描寫了北宋末年一支以宋江為首的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軍誕生、發展、失敗的全過程,塑造了一批深受人們喜愛的梁山英雄形象;同時也從這些不同的梁山英雄的曲折命運中深刻地揭示了“官逼民反”的社會根源以及起義最終失敗的歷史原因。林沖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受人敬重,生活富裕,與原本就在底層生活的武松、魯智深、李逵等人截然不同,卻最終殊途同歸,投奔梁山,落草為寇,走上了反抗之路。
與以上這段話類似的表達在各種教參上很多,可以說是傳統意義上對《水滸傳》和林沖的總體概述與評價,而要將之落實到高中語文的課堂教學實踐中,則首先需要考慮的是人物的個體命運與故事整體情節的內在關聯。這也就意味著,節選章節的閱讀須得放在整本書閱讀的基礎上,才能準確理解小說的社會意義和人物性格的基底。就此而言,整本書閱讀的課標新理念就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
林沖是原著中出場較早的一個,與之相關的情節集中在全書第7—10 回。整體閱讀原著的這部分,可以幫助學生更完整地了解林沖命運的遭遇和變故。課堂教學的實施過程中,則可根據學生自己的理解,選擇一種形式(曲線圖或思維導圖等),為相關情節內容繪制一張示意圖,使敘事情節實現可視化,從而突出小說情節過程的起伏變化;同時,也促使學生在繪圖過程中梳理情節,關注變化,用好諸如思維導圖等學習工具,更好地外顯并記錄思維的過程。
小說原著7—10 回中林沖身上發生的主要事件有:妻子受辱→誤入白虎節堂→開封府發落刺配滄州→野豬林遇害蒙魯智深相救→到滄州接管草料場、風雪山神廟,這也是他落草為寇前命運逆轉的全部經過。梳理完整的情節是要解決以下問題:所謂“官逼民反”中的官(高俅)究竟是如何步步緊逼的?

明確了情節發展中的步步推進之后,需要追問的還有:面對仇敵的步步緊逼,林沖的態度和表現又是如何?由此引導學生思考林沖從一味隱忍(自身性格、內在原因)到忍無可忍的變化過程又是如何發生發展的。
林沖命運的悲劇性很容易激發學生的共情能力,對其遭遇不斷發出嘆惋激憤的時候,恰是引導學生通過人物形象塑造的前后對比,進而發掘人物性格內在邏輯的時機。
小說原著第7 回,林沖在出場時的人物肖像描寫是: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環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迭紙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一個正當盛年的儒將形象躍然紙上。小說中,那一聲叫好吸引了魯智深的注意之后,也正是林沖儒雅英氣的外形、一身好功夫以及和順平易的個性,徹底征服了桀驁不馴的花和尚,二人就此結下了生死之交。此時的林沖,正處于人生金字塔的頂端,讀者一見便心生喜歡且不由贊嘆,此等人物,年輕有為,自是了得。然后隨著情節發展,讀者的心跟著林沖步步下跌的坎坷命運也不由為之唏噓。而當他退無可退,忍無可忍,一怒之下手刃仇敵的酣暢淋漓之后,讀者們又會不禁感嘆,那個武藝高強的東京禁軍教頭又回來了!
這是人物命運的觸底反彈,也是人物性格的一次大逆轉。將小說中這兩處人物形象描寫拿來做對比,能加強學生的體驗和感受,再次明確林沖“忍無可忍”選擇背后是所有權利的喪失,是生命底線的突破。當原有的人生金字塔徹底崩塌后,林沖的英雄人格必然促使他最終做出重塑金字塔的抉擇。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小說總有作者主觀乃至屬于刻板印象的虛構,難免讓人覺得某個人物身上的戲劇沖突與矛盾是作者刻意而為之的,因而讀者可以感動,可以共情,但未必真正代入和相信。為此,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引入一個跨學科的視角,以馬斯洛的“人生需要五層次”金字塔幫助學生理解林沖反抗的誘因,再次深刻認識林沖的遭遇,以理解他的“忍無可忍”和奮起反抗的必然性。
正如前文所說,初次出現在讀者們面前的,是站在人生金字塔頂端的林沖,而他一遭妻子受辱、被騙誤入白虎節堂,導致家庭破碎,前途盡毀,一夕之間,從一個高級軍官瞬間成了戴罪之囚,失去了社會地位和身份認同,幸福歸屬感徹底喪失。緊接著,高俅設下圈套,欲在野豬林取他性命,幸得魯智深暗中救助,但一路飽受折磨的林沖早已喪失了地位和尊嚴,徹底淪落為一個茍安的囚徒了。所以,待他來到滄州,接管草料場,想要長期安守,不思未來,卻被逼得走投無路之時,生存安全的喪失,終于使他意識到再不反抗就會走向生命的終點了。
從真實的人性角度來看,林沖一開始得過且過、茍且偷生的選擇是情有可原的。早早就實現了自我價值的他,從未主動招惹是非,只求現世安穩;但武士的剛硬暴烈又不時會偶露崢嶸。如此起起伏伏,始終沒能令他認清現實,也終究被仇敵逼到了生死邊緣。任何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站在了生命金字塔的底層,都會進行反抗,而林沖這個時候如果再不奮起反抗,那么他作為“偉丈夫”的真正血性也就無從談起了。基于這樣的解讀分析之后,再來看原著對林沖的評價,詩曰:“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若非風雪沽村酒,定被焚燒化朽枯。自謂冥中施計毒,誰知暗里有神扶。最憐萬死逃生地,真是魁奇偉丈夫。”不難發現作者施耐庵對林沖的認識和情感傾向,英雄從來不是一無是處或永遠高大偉岸的,而這樣可悲可嘆又終究站直了脊梁的,那可才是真好漢。這樣一個有缺點的林沖更真實、更可信,也更有沖擊力。
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藝術之美,跌宕、縝密、變化、懸念等,在《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一篇里也可以說是彰顯到了極致。這也是過去的研究和教學談得比較多的。事實上,有了跨學科融合和整本書閱讀的新視野,這些傳統的問題也可能就有了更多觀照的角度,以及更深入解說的可能。換句話說,這也許正是經典的永恒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