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薩繆爾森傳:現代經濟學奠基者的一生》
(英)羅杰·巴克豪斯著
姜井勇等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0年10月
今天任何一個學習經濟學的人,在一定意義上其實都是保羅·A.薩繆爾森(Paul A.Samuelson)的“門徒”,因為他們學習時所用的教材,要么是薩繆爾森的《經濟學》,或者是它的某種改編版。
說薩繆爾森是現代經濟學之父,并不算太夸張。有人認為,是薩繆爾森給了經濟學一次新的生命,因為他把經濟學牢固地建立在了數理方法的基礎上,消除了它內在的矛盾和錯誤。雖然經濟學的數理化自有其悠久傳統,但是將經濟學真正送進數理科學圣殿的人,卻非他莫屬。他還是經濟學的“綜合者”:將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干預主義理論與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供給和需求分析結合起來,并試圖通過數理經濟學和計量方法統一微觀經濟學與宏觀經濟學。
薩繆爾森自己也以經濟學通才自稱。在《金融理論回望》一文中,他這樣寫道:“也許我是經濟學界‘最后的通才——因為純理論、文字經濟學和數理經濟學、宏觀經濟學和微觀經濟學、統計學和概率論、對外貿易和管理經濟學,全是我的主要研究對象。”
因此,英國伯明翰大學經濟史和經濟學教授羅杰·巴克豪斯將他的兩卷本薩繆爾森傳的標題定為《現代經濟學奠基者的一生》,無疑是非常確當的。這本傳記的第一卷《天才之路》,重現了薩繆爾森早年的思想演變的經歷,同時也講述了與薩繆爾森有交集的一系列經濟學家的故事,“他們共同見證了經濟學發生劇烈變化的一個時期”。
《天才之路》是中文版的標題,英文原版的標題“Becoming Samuelson”其實更加準確,因為天才也許有很多,而薩繆爾森卻只有一個。“薩繆爾森如何成為薩繆爾森”,才是我們更關心的。巴克豪斯這本傳記不僅告訴我們,薩繆爾森的“經濟學思想并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么‘正統”,同時還警告我們,不可以將他日后的研究過多地代入早期的研究中進行解讀。確實,薩繆爾森的早期經歷,對他的學術成就的影響,可能要比后來人們所想的大得多。
熊彼特曾經說過,所有重要經濟學家都必須具備這樣一個特點:在學術生涯的早期就對經濟秩序有極高的洞察力,并且能夠將這種洞察力帶到理論研究和實證研究之間永無止盡的共促互長之中。薩繆爾森無疑是這樣的經濟學家中的一位佼佼者。他后來也告誡年輕學者,“永遠不要低估在職業生涯早期就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的極端重要性。”
薩繆爾森出生于1915年,很早就被稱為美國經濟學界的一名“神童”。他在芝加哥大學讀經濟學本科時,就已經聲名鵲起。他也認為自己在芝加哥大學的學習經歷非常重要,甚至將進入芝加哥大學稱為一次“重生”。雖然后來美國經濟學界出現了所謂的“咸水學派”和“淡水學派”之爭,而且薩繆爾森被視為“咸水學派”的精神領袖,但是芝加哥大學的學術傳統對他的影響,一直未曾消失。
薩繆爾森雖然曾稱自己天生就是一個經濟學家,并且在后來的回憶中說自己很快就擺脫了弗蘭克·奈特當年灌輸給他的“演繹一定比歸納更加重要”的“錯誤觀念”,并且批評萊昂內爾·羅賓斯在《論經濟科學的性質和意義》一書中倡導的先驗的經濟學推理方法。但是他自己可能也沒有明確意識到,他做出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在奈特和羅賓斯設定的框架下的選擇。
經濟學作為“經世致用”之學,一直是圍繞著真實世界中面臨的緊迫問題或重大問題來建構理論框架的,因而經濟學研究往往通過所涉及的主題來組織,如關于財富起源的研究,關于經濟增長的研究,關于經濟周期的研究等等。但是從奧地利學派開始,中間經馬歇爾,再到羅賓斯,經濟學的理論研究逐漸變得不再圍繞具體主題來展開了(盡管不同的經濟學家的思想源流并不相同,立場也相異)。萊昂內爾·羅賓斯在《論經濟科學的性質和意義》中把經濟學定義為“從目的與用以滿足目的的稀缺手段之間的關系來研究人類行為的一門科學;而稀缺手段本身是有多種可選用途的”。也就是說,經濟學是對人類選擇行為的研究。羅賓斯強調,經濟學要研究的選擇的抽象邏輯,可以從關于純粹事實的形式演繹過程中辨識出來。這可以說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經濟學的“選擇轉向”。
奈特是薩繆爾森本科求學期間芝加哥大學最有代表性的經濟學家,不過與羅賓斯不同,奈特一輩子都陷入在一種深刻的分裂中不可自拔。奈特有極深厚的哲學、神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知識背景。他身上一直存在著一種二元性:一方面,他認為經濟學理論要反映的是純粹的選擇規律,其主旨是從一系列特定的先驗判斷中引出偏好和對行動的選擇,這與現實世界、歷史意義或規范性價值無關;另一方面,他又認為經濟行為是受習慣、制度以及法律體系的影響和制約的,經濟學研究要總結歷史和事實。換言之,奈特想要演繹推理和歸納綜合兼而得之,這兩種傾向在他那里從來沒有真正調和起來,不過在事實上支配他的整個思想體系的是第一種傾向。
我們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薩繆爾森這個經濟學“神童”的選擇。他采用了一種比羅賓斯更“松散”的實證主義立場,來調和奈特面臨的沖突,以得到一種折衷意義的經濟學“真理”。20世紀20年代以后,在美國實用主義影響下,實證主義的基本觀念變得更發散、更開放。薩繆爾森雖然批評羅賓斯的實證主義,但是他本人也屬于不嚴格的、而且不斷變得越來越松散的實證主義者。薩繆爾森的經濟學方法論,可以總結為以下兩點:第一,在理論建構中對作為最高目標的公理化系統的絕對服從;第二,從公理中推導出可度量的實證結果以確保理論隨時可接受檢驗。因此,薩繆爾森其實是一個沒有明確實證主義立場的實證主義者。
例如,薩繆爾森的《經濟分析基礎》一書的開篇語就是:“各種經濟學理論的核心特點之間的相似性,意味著存在著一種普遍理論,它是各種特殊理論的基礎,而且根據那些核心特點可以將它們統一起來。”這就是他建構理論的目標。薩繆爾森認為,其實有很多經濟學家(他說的這些經濟學家中應該包括奈特)早就意識到用來描述生產、消費者行為、國際貿易、公共財政、經濟周期和收入的各種方程當中存在著“令人驚異的形式上的相似性”,而他自己的新見解只不過是斷言“這些領域中都存在著形式上相同的有意義的定理,而且每個定理都是用本質上類似的方法推導出來的”。當然,他所說的“有意義的”,就是指“可操作的、經驗上可驗證的”。《經濟分析基礎》一書的目標就是要闡明這種方法,并且在邏輯上統一這些定理。后來,薩繆爾森的實證主義立場進一步弱化了,他認為理論的作用就是把事實組織成有用且有意義的形式,組織成不如數據本身那么繁雜、又能為這些數據提供經濟學描述的式樣,同時這種描述可以允許進行足夠精確的外推與插補。
當經濟學的上述“選擇”轉向逐漸成熟時,數學方法和統計方法也基本完善并開始向社會科學滲透。當時看到這個趨勢的人不在少數,但是薩繆爾森可能是最年輕、準備最充分、行動最堅決的一個,當然,他的“轉換”成本可能也是最低的。作為對比,薩繆爾森在哈佛大學時的老師熊彼特雖然早就在大力倡導經濟學研究數理化,但是卻仍然一直在糾結:如果必須在精通數學和統計學還是精通經濟史之間做出選擇,他將不得不選擇精通經濟史。
現在人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選擇比努力更重要。在那個時代,前一個時期“多元化”的經濟學研究已經種下了許多果樹,擁有極佳的經濟學洞察力的薩繆爾森,在熟練掌握了微積分這門“上帝的語言”之后,如同拿機關槍打桃子一樣,在各個經濟學領域攻城略地,無不得心應手。
薩繆爾森之后的經濟學研究,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總結,那應該是“約束條件下的最優化”。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薩繆爾森將經濟學引入了一扇“窄門”。也許正因為如此,巴克豪斯認為薩繆爾森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多元化的經濟學與二戰后出現的更狹隘的、更加理論化和數學化的‘新古典經濟學”的“過渡性人物”。
這樣說并不是在貶低薩繆爾森。對于數學和模型在經濟學研究中的作用,爭論頗多,我們不必多加討論,但是至少有一點應該是確信無疑的:數學在經濟學的大量應用,提高了研究經濟學的門檻,同時也吸引了大量高智商人才加入。經濟學之所以能夠成為“社會科學皇冠上璀璨的明珠”,經濟學家作為一個職業的地位的確立,都與此有關。因此,薩繆爾森將經濟學引入了“窄門”,更為經濟學家創造了一個“天堂”。
薩繆爾森一生以“折衷”和“走中間道路”自豪。這種折衷的好處是,可以在價值中立的面紗下,對“最左”和“最右”的觀點加以合理化,這樣一來,也就為經濟學研究打開了很大的新空間,例如,他對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理論的處理,就是如此。
(編輯:臧博)